鲍尔吉·原野 | 不穿衣裳的月亮会不会熄灭?
2023/1/5 7:00:00 六根
黑夜如果延长,月亮会不会熄灭?
文 | 鲍尔吉·原野
如果黑夜延长,月亮怎么办呢?
如果黑夜延长,月亮怎么办呢?会不会黯淡无光?夜只在夜里出现,就像葵花籽在葵花的大脸盘子里出现,这个道理不言自明。如果夜延长了呢?小时候,我不止一次有过这个想法,但不敢跟别人说。它听上去比较反动,会给你戴上怀念旧社会的帽子,尽管我根本不了解旧社会。
夜如能延长,不上学只是一个轻微的小好处,睡懒觉是另一个轻微的好处。我想到的大好事是抢小卖店。这个想法既诱人,又感到快被枪毙了,那时候,任何一处商店都归国家所有。任何“卖”的行为都由国家之手实施,个人卖东西即是违法。
可是小卖店里的好东西太多,它就在我家的后面,与我家隔一个大坑。人说这个坑是杀人的法场,而我们这个家属院有一个清朝武备系统的名字,叫箭亭子。小卖店有十间平房,夜晚关门,闭合蓝漆的护板,好东西都被关在了里面,那里有——从进门右手算起——大木柜里的青盐粒,玻璃柜上放五个卧倒、口朝里的装糖块的玻璃罐。
罐内的糖从右到左,越来越贵。第一罐是无糖纸的黑糖,第二罐是包蜡纸的黑糖,糖纸双色印刷。第三罐是包四色印刷蜡纸的黄糖。第四罐是包玻璃纸的水果糖。这三罐的糖纸两端拧成耳朵形,只有第五罐不一样,它达到糖块的巅峰,是糖纸叠成尖形的牛轧糖。我们都不认识这个“轧”字,但知道它就是牛奶糖。这里面,我吃过第一、第二和第三罐的糖,憧憬于第四、第五罐。
家属院那些最幸运的兔崽子们也只吃过第一罐的黑糖,可能在过年时吃过一块,嘎吧一嚼,没了,根本记不住什么味道。他们其余时光都在偷大木柜里的青盐粒舐食。
如果夜晚延长,我们可以从后院潜入小卖店,把打更的王撅腚绑上。我先抢第四罐和第五罐的糖,如果还有时间,再抢糕点——大片酥和四片酥,各一片。家属院的小孩有人说抢白糖,冲白糖水喝。有人说抢红糖,冲红糖水。烂眼的于四说他要抢一瓶西凤酒。因为他姥爷临终时喊了一声“西凤酒啊”命结。有人说抢铁盒的沙丁鱼罐头,我们没吃过,不抢。
至于小卖店里的枕巾、被面、马蹄表、松紧带、脸盆、铁锹之类,我们根本没放在眼里,让抢也不抢。然而在我的童年,夜晚从来没有延长过。它总是在清晨草草收兵,小卖店一直平安在兹,我们每天都去巡礼,看糖。
月亮每夜带着固定的燃料,满月带的最多,渐次递减,残月最少,之后夜夜增多。如果夜延长了,月亮虽然不会掉下来,但会变灰,甚至变黑。黑月亮挂在空中,有很多危险,会被流星击中,也会被人类认为是月全食。它燃尽了燃料之后,像一个纸壳子在夜空里飘荡,等待天明,是不是有些不妥当呢?
如果月亮不亮了,传说中的海洋也停止了潮汐这种早就该停止的活动,女人也有可能停止月经,使卖卫生巾的厂家全部倒闭。而海,不再动荡,不再像动物那样往岸上冲几步缩回,海会像湖一样平静。这也很好,虽然对卫生巾不算好。
人们在无限延长的夜里溜达,免费的路灯照在他们头顶
人们在无限延长的夜里溜达,免费的路灯照在他们头顶。道路在路灯里延长,行人从一处路灯转向另一处路灯下。菜地里的白菜像一片土块,哗哗的渠水不知从何处流来又流到了何处。被墙抗在肩膀上的杏花只见隐约的白花却见不到花枝,如江户时代的浮士绘。路灯统治着这个城市,他把大量的黑暗留给恋爱的人。
夜如果无限期延长,每只路灯下面都有学校的一个班级上课。下课后,赌博的人在这里赌博。多数商店倒闭了,路灯下是各式各样的摊床。人们在家里的灯光下玩,然后上路灯下玩。不玩干啥,谁都不知道夜到底什么时候变为白天。在夜里呆久了,人便不适应白天,眼睛已经进化出猫头鹰的视力。他们可以在没路灯的地方奔跑,开运动会。他们开始亲近老鼠,蚊子取代狼成了人类的公敌。
如果亲爱的黑夜真的延长了,河流的速度会慢下来。河水莽撞地奔流容易冲破河堤。侧卧的山峰在夜里吉祥睡,在松树的枝叶里呼吸。星辰在此夜越聚越多,暴露了一个真相——每一夜的星辰与前一夜的星辰要换班,它们不是同样的星星。
在星辰的边上,站着另一位星辰。猎户座、天狼星在天上都成双成对。连牛郎织女星也双双而立。夜空的大锅里挤满了炒白的豆子般的星星,银河延长了一倍。动物们大胆地从林中来到城市,它们去所有的地方看一看。比如超市和专卖店,它们坐在电影院的座椅上睡觉,猫在学校的走廊里飞跑,猴子爬上旗杆……
月亮从来就没穿过衣裳
文 | 鲍尔吉·原野
月亮白天不出来,是因为它没有衣裳。它听说夜里人全都睡觉了,鸟也入睡。月亮方敢夜游,因为它没有衣裳。
喜欢望月的人不讲廉耻,如我,看月亮如何白白胖胖。我夜里不睡觉,只为看一看月亮。从窗棂看到的月、从回廊和柳梢头看到的月都差不多,都是月亮的这一面,或胖或瘦。它半个月减一次肥,再胖再瘦。
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月亮更真切,因为洗过。但钻进水里的月亮胆子小,即使微风,也要哆嗦。它怕有人不睡觉、偷窥。我懂月亮的担忧。为了夜跑,我买了一件反光背心。车灯照过来,背心的条纹射出强烈的反光。我在这条宽阔的蒲河大道上奔跑,虽有车辆驰过,看一眼反光背心心则安。
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月亮更真切,因为洗过
一次,我奔跑中涌现尿感,挑选一个茂密的树丛它背后解决。钻出来,我才想起不必去树后解手,反光背心告诉所有夜车的司机我正树后撒尿。月亮你太亮了,比我穿反光背心还亮,你怎能避免别人仰望呢?为护卫你的冰清玉洁,要么穿衣,要么调低亮度。你别相信人夜里睡觉这个传说,我在网上见到无数月亮一丝不挂的照片,替它捏一把汗。别人说月亮上没Wifi,它不知道。
如果我是月亮,就不介意这件事。小孩子从下生就看到你光溜溜的月亮,不奇怪的。到他垂垂老矣,月亮依然如此,这不就是天体吗?不必躲躲闪闪、不必减肥、也不必天亮前就逃走。
据我所知,所有的人都知道月亮没穿衣裳,只有月亮觉得自己在漆黑的花园里夜游。衣裳嘛,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月亮不怕冷又不怕热,衣不衣都没所谓。人穿衣是怕热怕冷,主要怕自己的身体不好看。真正好看的东西都无衣,如鸡蛋、如钻石、对不对?地球上没人像月亮这么白净,这么圆润,月亮不年轻也不算老,裸就裸着吧。
按说呢?月亮有自己的衣服,即云彩。但它的云衫不尽职守。为什么?它们不想当别人的衣裳,它们自己想再穿一件衣裳。李白诗云“云想衣衫花想容”,道破了天机。云彩在天下到处跑,正是想找衣裳披在身上,你怎么能拿云当衣裳呢?况且,月亮无论穿上多么雍容的云衣,风一来,衣裳全被吹跑了,白穿了,找都找不回来。
京剧界有一句行话,曰“云遮月”。吾问何意?人答此谓老生的嗓子。这番问答外人听不懂,这里解释一下,唱老生的好嗓子不必太亮(没穿衣),略带一点沙哑叫云遮月,好听,如月亮半穿半露的样子。而我形容略哑的嗓子所用的词是“包浆”,也说这层意思。
云遮月
月亮光着吧,洒给地球的光多,有用。走夜路的人用月亮裸体的光寻找田埂,躺避地面的坑。青蛙借月光爬上莲叶,这是它歌唱的舞台。月光下的汉江分开秦岭和巴山,好多人分不开哪儿是哪儿。人看不清树林里的蛛网,但蜘蛛看得清。结网不算什么大事,月光这一点光足够了,蜘蛛籍着光把网结的如老木的年轮,它在网上倒退进步,似凌空无凭的飞檐走壁。
石臼里的水在夜里积满,白天有小鸟松鼠饮用。水滴从石缝里滴出来,第一滴水准确地砸中了月亮,第二滴水等待月亮复原,然后再砸下。水滴认为它锻造了月亮,如锻造金箔一样,使它又薄又圆,可以卷起来包一枚钮扣。月亮月亮。在夜海游泳,岸边堆满了它脱下的白云的衣裳,它以为天下没人见过月亮。
望月要到海边。这一面十里沙滩,那一面万顷海水,四外无遮无挡。月亮升起来,海水忙不迭把它的金光往岸上推送,企图埋在沙子里。这样的夜,海与夜空已浑然一体,只不过海在颠簸金光。无风无云的月亮在海面上航行,掉到海里也没关系。它不怕湿了衣裳,没衣裳。
此夜月是君王,地上无山无林,没有河流与庄稼,只剩下反光的海水。白帆与海鸥全已停歇,让出天空和海面,由月亮独步。大海用动荡来迎接月亮,并没让月亮感动。
海无须集体摇摆,划区域掀动波浪,鼓过掌的就不用再鼓了。月在海上穿行得很快,它听说海风里的化学物质具有腐蚀性,月亮也不例外。海边房子的门窗和墙都裂缝了,海风撕裂了它们。
在海边呆时间太长,会沾染方言。月亮提醒自己,全世界海边的居民都不说官话,无论里昂、悉尼、纽约、上海、青岛都是如此。这些地方的人又侉又洋。
每天夜里,月亮在全世界裸行一周,用光填平地面的坑坑洼洼,给海浪贴金。害羞的星星躲了起来,只有大胆的星星出来观望。
《星星上的盐》 鲍尔吉·原野 著 百花文艺出版 2022年8月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62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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