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村 | 我在楼上看风景
2023/1/7 7:00:00 六根
我在楼上看风景
文、画 | 罗雪村
这天,回到金台西路2号旧家,从10层楼凭窗闲望,不远处那三排熟悉的六层楼房,让我想起住在那里的一些老报人。

在楼上看到的风景 铅笔、彩铅 2022年

27年前在楼上看到的风景 水粉 1995年
李仁臣:一篇文章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李仁臣像 毛笔、墨、铅笔 2018年
他,《就是要彻底否定“文革”》一文作者。
十年噩梦,劫后余生,心有余悸,针对国人错综复杂的思想、僵化顽固的意识,他适时而鲜明地提出观点:“不彻底否定‘文革’的那一套“理论”、做法,就不可能有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就不可能有政治上安定团结、经济上欣欣向荣的新局面。”字字坚定有力! 1984年4月23日,文章在《人民日报》一版显著位置发表,不仅有对历史的沉痛反思,更表现了一个报人的良知担当!我是那天一早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里听到,上班后又看到报纸。那些天,家里、单位里人们都在热烈议论,可以说,这是一篇顺应民心和社会进步潮流,为彻底结束那场荒诞可怖的政治运动的时代檄文。它尽管发表了近40年,尽管被无数人回忆无数遍,我还是特别想再记一笔,因为它改变了包括我在内的无数人的命运。
1990年后我见到他,他是副总编辑,常上夜班,我给他送过稿。他知我画画,有好的画展就叫我一块儿去,记得一次看到萨弗拉索夫的《白嘴鸦飞来了》时,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在原作前兴奋地谈了一通感受,那么真诚而有见地。他长于摄影,写了很多文学作品,还画油画,最近欣赏他画的水墨画,笔墨间见修养。
颜士贵:看到村民一贫如洗,他流泪了

颜士贵速写 铅笔 2021年
不久前读到他的一个故事,1979年11月,《人民日报》编辑部收到湖南临武县童子村村民来信,请求记者去村上看看,信上按满鲜红手印。这个村子发生了什么?他坐了40多个小时火车后走进村里人家,“看到社员吃得很简单,是一些红薯杂粮,只有点辣椒当菜。小孩子穿的衣服又少又破旧,蹲在灶前取暖。放在地上盆里的水,已经几用了也舍不得倒掉。房间里灯火如豆,一贫如洗。”他也是农家出身,流泪了。随后他住下来做调查,写了报道写内参,致使一个小村的小事惊动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又几经努力,最终实现把几里外山泉水通过管道引入童子村……事后他说:记者就应这样为百姓解决问题。
近日,他又回忆改革开放之初,继安徽凤阳小岗村第一个实行联产承包制后,作为江苏记者站首席记者,他率先采访报道无锡把“包”字引入乡镇企业,而这个“一包三改”实践无疑成为推动全国乡镇企业改革的历史性创举。他的一句“我可以自豪地告诉我的女儿,我是亲历了改革开放大潮的一代人,那是我一生中感觉最高光有为的岁月”,闻之不胜感叹。
老颜已过八十,仍不停地写故人、忆旧事,他的记者生涯是座挖掘不尽的富矿。
温宪:一个可信赖的人

温宪速写 钢笔 2016年
2008年,我参与北京奥运会报纸特刊编辑,想请国际部记者帮着采写图片故事,路遇时任国际部副主任的他,随口说了一句。他那时除自己要写东西,还要看版,很忙,如果拖个几天甚至忙得忘了,很正常。没想隔日他先打电话来,片刻又带着一位年轻记者过来。我向他表达谢意,他的回答很朴实:“咱们工作不就为了这个嘛。”事虽小,却让我识得一个可信赖的人!
近读他新书,又得知一件小事,他驻美两千多个日夜,每天都要筹划,要捕捉信息,要谋篇布局,还要为管理分社的方方面面而思虑,就在这千头万绪的紧张忙碌中,他还不忘在新年子时拨通国内总社国际部电话,向夜班的同事们祝贺新年……他也曾驻津巴布韦、南非多年,友人里既有总统、部长,也有各界人士,这一定与他做事心细待人真诚有关。偶尔碰面,听他谈论对时事的独到见解,也很受益。
胡绩伟:96岁仍不甘心搁笔

胡绩伟像及92寿诞纪念卡 2008年
他当过第一大报总编辑、社长,没架子,职工都叫他“老胡”。
2012年元旦,96岁的老胡在报平安书里对朋友们说,他长寿的重要推动力就是勤于思考和写作。他那时已经病痛缠身,仍不甘心搁笔。有一次请他写句话,他写下“编记终身笔犹欢”,还笑着说:“我故意不写编辑的辑,因为有人只编不写,有人只写不编,我是又编又写,现在还在写,还能写。”读他的《自选集》,满纸真话诤言。一位老同志说他“看似一介文弱书生,其实有着坚强意志和正直的心,他骨头很硬,甘把乌纱帽放在桌子上办报的,他是一位”!
在生活上,他严于律己。曾听司机刘师傅讲,报社曾规定社长、总编辑用车,除上下班和外出开会外,其他都要交费,每公里两毛钱。“有一次,老胡陪外地客人去颐和园,我开的车。回来他讲,按公里扣钱。他不是说说而已,到时候真查工资表,一看没扣,马上找我问怎么回事?我说你是月底去的,要在下月扣。”
李德民:自办公号“吸粉”不少

李德民速写 铅笔 2021年
退休前,他一直写《人民日报》评论,从社论、评论员文章到短评、编者按,样样写过,写了很多,还坐过评论部头把交椅。他说退休后差事没了,手仍痒,近年热衷自办“青龙刀笔记”公号,遇事有看法就说道说道,但不再是评论腔,而多了随意轻松甚至有些放肆……最近他连续写了《“羊”来了,“黑心狼”也来了》《央视春晚今年还办不办?》《怎样活下去?》……文字干脆有劲儿,带刺儿,且血性阳刚!读着解气痛快,“吸粉”不少。他开心:“活出了自己,活出了人样,活得不憋屈。”
谭文瑞:骨子里的老派文人

谭文瑞藏书票 2012年
媒体人大都知道他是《人民日报》总编辑,知道他是《人民日报》(海外版)主要创办人,知道他起草过著名的《告台湾同胞书》,而他的艺名“池北偶”在文艺圈儿特别是漫画界响当当!80年代,我就喜欢看副刊的“诗画配”,画是华君武、丁聪、方成的漫画,诗就是池北偶的打油诗,通俗、幽默且讽喻深刻,特喜欢,剪贴了不少。
后来见到他,印象他虽是大领导、老报人,骨子里却是一老派文人。同事陈原讲,一天,他正独自坐在《讽刺与幽默》报的办公室里,有人敲门,进来一位瘦瘦老者,个儿不高,戴着眼镜,说找漫画家江帆。他以为是外面作者来投稿的,就说不在,老者拿出一个信封,请他转交,道了声“谢谢!”。之后江帆问他知不知道那老者是谁,他说不清楚,江帆大声告诉他:“是咱们的总编辑谭文瑞啊!”
范荣康:写的社论可串起历史

范荣康像 毛笔、墨 2019年
将近40年中,他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人民日报》社论,五六十年代和著名的“两报一刊”以及改革开放后的社论,多出自他手。同事袁晞根据他的口述写了本书《社论串起来的历史》,从中可以看到那些年的社论深深影响了中国社会和历史进程。后来知道,他早年也是一个公认的才子,他的家人谌容、梁左、梁天等也都是名人。只是到我在楼下花园看到他时,他已坐在轮椅上,神情木然。
袁鹰:了犹未了仁者寿

袁鹰像纪念卡 2012年
他今年九十有九,每天大部分时间安卧床上或静寐或读书——仁者寿。
时下,谎言不绝于耳,想起他的一问:“如果从上到下,大家沉醉于虚假浮夸的成就,闭眼不看民生疾苦,闭口不谈国家艰难,养成一片颂扬捧场之声,满足于莺歌燕舞的升平气氛,那才真是危险不过的事。杂文写成那样,就是说假话,不负责任;报纸办成那样,作为党的耳目、人民的喉舌,那不就是严重的失职吗?”
他退休时,巴金对他说:“抓紧写,要不来不及了。”他一直记着,可惜太忙,直到90岁后写出来,我为他录入了部分书稿,是他记录的那个非常年代的文人之死。他说是他最后一本却是未能出版的书。他的书斋名“了犹未了”,“了”是相对的,以“未了”的心态看人看世看自己——便可“即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
姜德明:朴素是最美的

姜德明藏书票
2018年中国现当代文学展介绍姜德明是一位心地善良、感情细腻的作家,说他“行文不追求纵横的气势,只着眼于细节的真实清晰和情感的质朴动人”。读他作品,的确是这个印象,如他写报社老排字工老王,“师傅们喜欢一边啃窝头,一边‘说山’,我就爱听他们‘说山’。我曾经问过老王,什么叫‘说山’呀?老王爽快地回答:‘咳,这是粗话,你还真想找个出典。俗话说,先说天,后说山,说完了大海说旗杆!没边没沿儿的,聊大天儿呗。’”他就是从师傅们的“说山”中长了不少见识,加深了对他们的感情。一个寻常故事,一段朴素话语,确是亲切可感。
我不爱串门,但每隔一段时间就愿到他的书房小坐一会儿,爱听他随口讲那些淡而有味的人和事。一次,谈起一些书籍装帧的花里胡哨,他说了句:“其实,朴素是最美的。”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徐怀谦:要学会麻木

徐怀谦速写 钢笔 2001年
他走了10年了。当年他从山东高密农村掸掉泥土走进北大,又从学生转身为《人民日报》副刊主编,成为名副其实的好编辑、散文家、杂文家。我画过他许多速写像,注意到他的眼神里常暗含忧郁。
人的一生,有时会被摆错,有时会多愁焦虑,有时会深陷其中难以解脱……他对我说:要学会麻木。我好像明白一点他的意思,有时又不大明白。现在想起他心就痛,就想起有人说的:有的人会飞,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飞在云彩之间和思想的天空,累了也不需要人帮助而平安落下来;但有的人飞翔时,却还没有学会展开翅膀……他就不幸落了下来。想想当初他劝我,却没劝了自己。……
我就这样望着、想着。住那里的还有一些亦师亦友的报人,如漫画家朱根华、徐鹏飞、夏清泉,编了几十年副刊的刘梦岚、解波、蒋元明、郑荣来,写过《胡杨泪》的孟晓云,拍过领袖照现已成为历史档案的许林……在我眼里,这些报人和他们的故事,都是一道道色彩丰富、意境深邃的迷人风景。
(写于2023年1月5日)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6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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