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小镇是一个逐渐消逝的地址
2023/1/8 7:00:00 六根

     小镇是一个逐渐消逝的地址

     文|潘采夫

     先扯一个闲篇。

     我有个朋友叫古清生,是个神人,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从湖北一个地质队离开,到北京成为最早的北漂作家,跟人写了一本书,挠到了那个时代的痒处,如日中天。后来他开始写美食,骑个破摩托车,沿着中国的大江大河流浪。

     老古美食书很多,其中一本叫《坐在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品饮》,“黄河故道鱼汤”“阳谷炊饼”“黄河口文蛤蜊”“黄河的烧烤路线”“周村薄饼”“不幸的中国鱼”“灵宝羊肉汤”,一篇一篇的美食啊。我这个北中原的吃货,经常咽着口水想,这个老古又吃到了哪个渡口。

     再后来,他去神农架隐居了,至今十年有余。

     闲篇扯完,我想说的其实是小镇。他写的那个黄河岸边的小镇,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从美食路线来看,他走的应该是河南山东这一带,位属黄河中下游。以我有限的乡村经历,我们那里几乎没有小镇这个物种。我们只有乡村,然后就到了县城,中间没有过渡地带。

     我出生的村子叫小濮州,在古代是个镇子,有个十字街,街上有戏楼,村子西北角有个延昌寺,寺门外有规模颇大的庙会,那就是个相当标准的大镇了。但现在这些都没了。小濮州归户部寨镇管,那只是个镇政府所在地,由一个大村落扩建而成。只有镇政府、宽阔的马路和豪华路灯。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小濮州之上就是濮阳,濮阳是个老城,曾有城池有县衙,有文庙有四牌楼,后来有教堂和美国人建的教会中学。我们那里没有小镇。

    

    濮阳老城

     原因可能是,中原一马平川,兵来马去如梳头,改朝换代如烙饼,百姓勉强活命在村庄,官家困守在城池,村庄还来得及繁衍成镇,就被一茬茬割了韭菜。

     我唯一能找到的小镇,是百里之外一个叫道口的地方。去年春节期间,我去道口看中国大运河遗址,那里是世界文化遗产地,发现了一个古代小镇的遗存。

     这里再闲扯几句,中国大运河可不是京杭大运河,申遗成功的中国大运河是指隋唐大运河,是雄才大略的隋炀帝杨广开挖的,以洛阳为中心的大三角形,京杭运河只是三角形的一条边,河南境内洛阳、开封、道口、浚县(古称黎阳,有黎阳仓遗址)一路向北京是另一条边。这条运河同样一直被用到明清。

     中国古代的城市,多是政治和军事用途,中国大运河沿岸,让北方难得地形成了商业城市,大的渡口形成济宁、临清,小的渡口形成道口这样的市镇。

    

    渡口小镇

     《金瓶梅》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珍贵,就在于它极尽描摹的是运河边商业城市的生活,与《红楼梦》庙堂官家文化、《水浒》的乡村江湖文化,从生活方式、价值伦理都大异其趣,在古代中国罕见又珍稀。

     道口这个名字直观,就是渡口边的小镇。经过修复的码头仍在,巨大的青色条石铺就,被几百年的鞋底磨得光滑圆润。一条笔直的商业街,正对着运河码头,在古代搬上搬下的是粮食、竹子和外省的器物,现在街道两边是超市和旧货商店,还有一个小酒吧。

     我到一瓷器店看旧物,店里一筐一筐的是运河里捞出来的瓷器碎片,老板是个瓷器匠人,当地老百姓到运河里捞碎瓷片卖到店里,挣些日常花销。老板说这些碎瓷以明清的为主,可见当年运河的航运有多么繁华。

     经过道口小镇的一条商船,船上人的生活密码曾被白居易书写。白居易在《琵琶行》里写,“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所以白居易才有机会和琵琶女聊天叙旧。

     我买了两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是一对铁牛的角,古代官府铸造放在河边,镇水免灾的,和颐和园里的铜牛、沧州铁狮子功能一样,现在只捞出了一对牛角。

     道口附近有一座古塔,是全国重点文物,塔后面是个寺院烂尾工程,应是某任地方领导的心血来潮,破落的房子在风雨中衰败。有位守塔的老奶奶操着道口老腔对我说,“你的嘴要是能够着上头,跟领导说说把这庙给盖起来吧。”奶奶啊,我这嘴是真够不着。

     这个道口,就是我脑海中小镇的样子吧。

     真正的小镇都是古代留下来的,现代中国没有小镇。

     它应该有航运或官道,有码头或驿站,有商业街,有戏楼这样消磨肉身的地方,也有祠堂浮屠等安置灵魂的场所。它本地的物产应该不错,有做买卖的本地人,更要有过路的客商。它没被强横官家看在眼里,又商业利润的水花。如果不过兵,不闹匪,不打仗,顺顺当当若干年,一个热闹的小镇就形成了。这个要求不高,但在古代的中原,恰恰是最难的事情。所以小镇不属于北方。

     小镇划分出了北方和南方,也分开了古代和现代。小镇属于江南的周庄乌镇南巡,属于西南的青海花土沟林芝八一,属于云南的石鼓束河白沙。

     我们北方的作家,刘震云写了几百万字还是延津,老讲曹丞相过他们村,阎连科惦记了一辈子耙楼山脉,李洱把延安都写成了他老家济源。贾平凹、陈忠实、路遥诸位老陕更乡土,一生搏命似的从乡村进城,打进榆林城,一人一个女学生,结果进了城,城市成了废都。在北方作家这里,唯一值得农村包围的是城市,小镇是不存在的。小镇是陆文夫的小巷、余华的细雨、苏童的香椿树。

     小镇是一个消逝的地址,再怎么修复,重建几个祠堂,也它没有了活泼泼的烟火气,变成了小镇博物馆,成了旅游客的相框,成了立在大地上的非遗。

     我住在通县大运河岸边,东边有个村子叫小堡,多年前一群艺术家住在那儿,人们把那儿叫画家村。很快村口架了个大拱门,写着“中国宋庄”。去年到小堡吃饭,正在大兴土木,一条大马路割开宋庄,北边叫北宋,南边叫南宋。看,才几年功夫,就改朝换代了。

     要么像村庄一样衰亡,要么向城市进军,小镇这么个温和的名字,仿佛被隆隆的脚步抛下了。

     但是小镇是美的,你去所有那些在流光里止步不前的镇子,都有一种你直想把生命浪费在那儿的无用之美。那些逃离城市的人们,往中国的边陲节节后退,迷恋的就是这触摸得着的小镇味道。

     古清生,你是再也无法坐在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品饮,才逃进神农架做一个野人的吧。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65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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