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村｜畅观楼及万一伯伯
2023/1/12 7:00:00 六根

     题记：

     一座小楼，因僻静，成了一场“反革命事件”发生地；它还因“二月兵变”在1966年催生了中国第一个“青年近卫军”式组织，它还让我想起一位可亲的伯伯——

     畅观楼及万一伯伯

     文、画｜罗雪村

     畅观楼在北京动物园西北角，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建成，慈禧太后赐名。据说此楼是清朝最后一座皇室郊外行宫，在那儿“西可远眺西山，东可俯窥全城”。

     1978年，一次写生时无意中走到这儿，土红色外立面，绿穹顶，白色的花式栏杆……说是由中国人设计的巴洛克建筑。这里很僻静，来看动物的大人小孩儿都不来。有次我在水塘边土丘上的树林里画畅观楼水粉写生，一下午没见一个人，留下诡秘的印象。

    

    《畅观楼写生之一》碳铅笔1978年

    

    《畅观楼写生之二》 水粉 1980年

    

    《雪中畅观楼》 碳铅笔 1978年

    

    《秋日畅观楼》 铅笔 2022年

     那时还不知这里曾发生过“畅观楼反革命事件”，这次事件又与我尊敬可亲的万一伯伯有点儿关系。

     从当年知情人的记述中得知，1961年，为准备中央工作会议(即“七千人大会”)，中央书记处委托北京市委书记彭真组织班子，查阅1958年以来中央书记处批发的中央有关部委上报的文件。随后，包括时任市计委副主任万一等一些部门负责人就在畅观楼开始查阅并把认为有问题的段落逐一摘录，还对“五风”(即“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瞎指挥风、干部特殊化风)等发表看法,最后形成文件摘要和发言报告，这项工作对七千人大会的召开发挥了一定作用。

     然而，到1966年，受中央文革小组支持的首都革命小将散发一份《畅观楼反革命事件》，称：“1961年11月，在刘少奇、邓小平庇护下，由彭真亲自授意，刘仁等指挥，带领市委内部各部委一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畅观楼密室‘审查’中央发至县级以上的文件和毛主席的党内讲话、批示，其直接目的是收集反党材料，企图在1962年1月召开的七千人大会上配合‘刘、邓黑司令部’向毛主席猖狂进攻，妄图一举把毛主席推下台来，实行其反革命政变阴谋。”

     顷刻，以彭真为首的原北京市委“一朝覆亡”，我见过的万一伯伯也难逃厄运，“畅观楼反革命事件”既是罪名之一。

    

    1967年红卫兵印行的《“二月兵变”与“畅观楼”》32开本小册子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发出通知，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清华大学附中卜大华、王铭、骆小海、张晓宾、陶正、张承志等学生在圆明园废墟上集会，他们由所谓“二月兵变”和“畅观楼反革命事件”臆想开来，决定像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青年近卫军”小组那样成立组织：“预防反革命政变”，做“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同时宣读了《红卫兵誓词》：“我们是保卫红色政权的卫兵，党中央、毛主席是我们的靠山，解放全人类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毛泽东思想是我们一切行动的最高指示。我们宣誓：为保卫党中央，为保卫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坚决洒尽最后一滴血。”这一天，“红卫兵”在这群13岁至19岁的学生中诞生。

     再说万一伯伯，父亲说他最早在燕京大学图书馆谋过事，是个知识分子，抗战一爆发去了晋察冀，是一分区政治部宣传科油印股股长，魏巍称他是“钢板战士”，1942年建成的“狼牙山三烈士塔”碑名就是万一伯伯写的。1943年，狼牙山三壮士纪念塔被日军炸毁，1958年重建。

     父亲说日本一投降，万一突然失踪了，原来他秘密去了北平城工部。

    

    《狼牙山三烈士纪念塔》 资料照片

    

    《万一伯伯像》 毛笔、墨 2022年

     1949年后父亲进了北平城，深秋的一天，他去定阜大街华北军区开会，经过地安门，见街上贴着劳动局布告，下面签名是局长万一。父亲找到劳动局，让传达室看门儿的叫万一出来。 “万一从里边儿出来一瞅：‘呦，小罗儿。’我说：‘你当局长啦，那是多大的官儿呀？’我不知道局长是干什么的，部队上没有局长。万一说了句俏皮话：小芝麻官儿。我说：反正是带长了，你得请客!他问我吃什么？我琢磨了一下，说：‘给我弄个西瓜。’万一说：‘这大冷天儿，到哪儿弄去呀？你还这么调皮。’说是说，他还是让秘书想办法不知道从哪儿真弄来一个，嘿嘿嘿……”万一还给我父亲讲他在北平秘密干城工时，拉过人力车，给人家打过工，还干过打小鼓收估衣的活，挺苦的——笑说“这局长是拿命换来的。”

     万一伯伯在我出生的1955年就当北京市计委副主任，六七十年代挨了整。1972年他从干校放出来, 一个雨天，他卷着裤腿儿来北郊看我父亲，他话不多，很少笑，确是个极有人情味儿的伯伯。他见我们家处境不好，临走说，有困难就找他。他有个原则：只雪中送炭，不锦上添花，所以哪个老同志处境不好，有困难找到他，他都会尽力，他确实为好多老同志子女解决了就业困难。曾见他书柜里有老作家萧军送他的书，原来在萧家最困难的时期，万一伯伯也曾帮助过他们。那年我从农村返城，无地可去，只能待业，也是万一伯伯想办法把我调到北京幻灯制片厂，从此得以走上艺术之途。

     万一伯伯做官从不唯上，有次他跟我父亲讲，有个市一级领导，人品差，就会拍上边儿。开党代会，上边儿让他动员代表投那个领导的票，他当面回绝：“我不能保证别人投不投票，但保证我不投他的票。”难怪万一伯伯在计委副主任任上28年，一直原地没动。他无所谓：“只要工资不少我的就行，房子再大，睡觉时不就是一个床板吗!”后来，还是中组部发通知纠正，给他“按副市长级待遇”离休，这样他看病可以去友谊医院，但他照旧去过去的老“同仁”。

     遗憾万一伯伯健在时，没有听他讲讲“畅观楼反革命事件”这件历史陈案。

     2005年万一伯伯去世，父亲很难过，说了句：“万一是个好人!”

     (写于2022年12与14日)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6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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