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诗人曾卓与《悬崖边的树》
2023/1/16 7:00:00 六根
诗人曾卓与《悬崖边的树》
文|李辉

曾卓与李辉
1980年暑假,途经武汉时,我第一次见到诗人曾卓先生。复旦大学的恩师贾植芳先生,写信介绍我前去拜望,他们都是胡风的朋友。
曾卓先生当时住在汉口滨江路首善里,窄小里弄与上海弄堂类似,是当年租界里的民国砖石建筑,印象中似是一片红墙红瓦,他家在三楼屋顶上的一处阁楼。
他不到六十,已是满头漂亮银发,因患肺病,人显得憔悴,健谈但声调低缓。初次见面,他的侃侃而谈与坦率,印象颇深。诗人归来,激情依旧,自信中甚或含有自负。

1984年冬季,曾卓、绿原、冀汸、李辉、牛汉、黎丁的合影
后来,曾卓先生1980年12月7日写来第一封书信:
李辉同志:
信收到,那篇文章我也看到的。
如果不谈将我估计得过及的地方,文章是写得不错的,不一般化,有一定的深度,也有见解(特别是后面那一部分)。在这边的反映相当好,当然,篇幅有限,论点没有能够展开,所以就感到简单了一些。听说本月下旬或中旬,《长江日报》上也将刊载一篇这样的文章,届时我当剪寄你参考。听说还有人在写较长的文章,但我的诗不多,新作更少,恐怕不值得多谈的。
《门》是我17岁-21岁时写的习作,最近我在编选旧作,你能谈谈你的读后感并具体的谈谈哪几篇还值得重印一下么?
我的情况大致还是如你来时所见到的那样,明年想改变一下杂乱的状况,认真做一点事了。
匆匆。祝
好!
曾卓
12月7日(1980)

曾卓1980年12月7日来信
初次见面,曾卓送给我两本刊物《长江文艺》、《长江丛刊》,上面分别发表有他的组诗,一组名曰“荆棘小辑”,一组名曰“心的历程”。这些诗主要写于身处逆境时,其中一首《寂寞的小花》,以“勿忘我”写出一个群体之间相互思念、期盼重逢的情愫。
回到上海,我写下一篇诗评《“让春天永远留在你心中”——读曾卓同志的诗作》,交《湖北日报》副刊发表,这是我以个人名义正式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今天再读,我却珍爱之。
对于我,它具有写作起点的意味,自此之后,我的写作与一个群体的历史不再分开。一个年轻人在大学校园里的懵懵懂懂,却得以结识一个又一个归来者,走进了一个群体的归来、重逢的场景,感受着教材、书本无法提供的细节与生动。
曾卓的诗有不少精彩篇章,六十年代所写的《悬崖边的树》堪称代表作: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2002年5月2日,我们特别发表诗人曾卓的诗歌
诗仅十余行,却具有丰富张力。遇磨难而不消沉,经风雨而不易其志,悬崖边的树欲倒却又傲然挺立。一棵人格化的树,浓缩着诗人的全部情感和意志,甚至可以被看作理想化人格的一个象征。
曾卓题赠我的第一本书,即是诗集《悬崖边的树》(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他在扉页写道:“李辉留念 曾卓,82,3,2”。

曾卓《悬崖边的树》

曾卓《悬崖边的树》题跋
后来,我写给曾卓先生一首小诗:
李辉:
信、书都收到,谢谢。特别感动于你为我生日写的那首真诚的小诗。
这一个月来,几乎一直在断断续续的生病,好两天,又病倒了,主要的是身体虚弱。最近将到医院彻底检查一次,如没有什么大毛病,将注意休息和锻炼。
已迁到新居,房子还宽大,但交通极不便,路也不好,一下雨就是泥泞。来此后,除看病外,我未外出过,来客也比过去大大减少,但每天都还有。本来是可以好好做一点事的,无奈身体状况不如此!
五月下旬,贵州作协主办一个诗会,邀我去。如当时身体情况还好,我会去的,并就便到昆明走走。
你的工作应该已分配了吧?是去晚报么?
你翻译的小说已交《芳草》周翼南,那篇翻译的论文,此地无适当刊物可发表,我当寄还你。
《芳草》主编已换人,我完全不过问其事。
好!
曾卓
3月31日(1982)

曾卓1982年3月31日来信
曾卓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诗人,他也给我写了许多书信。1983年4月9日,曾卓来信,听说贾植芳兄被自行车撞伤,一直在住院,听说身体还好。
李辉:
信收到。那次你来汉,匆匆一面,未能深谈,你来家,又未能碰到,甚憾。
希望你的考试有一个好的结果。
李任夫是我的友人,今年76岁。大革命时曾是我党党员,后脱党,由李宗仁出资送到日本留学,后与李济琛关系密切。他与陈铭枢、白崇禧及现在民革负责人都很熟。现是武汉市的参事。抗战时期,他被国民党关过,在渣滓洞、息烽坐过几年牢。在牢中,与张露萍有交往,并相互产生感情,曾在《文史资料选辑》上登过一篇回忆录(大约是二十八期),所说大致可信。新华社曾采访过他,他现正写李济琛传和桂系史话。他曾写有几首旧诗,我曾转寄你。因久不知你的消息,不知你是否仍在报社,所以我信封上写的是副刊部收,内附有一封给你的短信函,不知收到否?
我今春有一本小诗集《老水手的歌》已出版,但订购的书一直未到,不知是什么原因,到后当即寄上。另一本散文集《让火燃着》已看校样,秋季可出版。现正在为三联书店赶写一本诗话。此书交稿后,一定为你们写一点什么。
贾植芳兄今年春节被自行车撞伤,一直在住院,现情况已稍好。
王呈已调武汉电视台,她离京前曾打电话向你辞行,你不在。
田野于本月初去香港,他的在台湾的儿子也将去港。他们父子分手三十年,这才有机会见一面,他将于本月底返汉,我当约他为你们写稿。他因胃病,已住了半年医院。
匆匆写得很杂乱。
好。并问你的女友好。
曾卓
4月9日(1983)
王呈、小丹嘱致意。

曾卓1983年4月9日来信 (1)

曾卓1983年4月9日来信 (2)
《曾卓抒情诗选》,牛汉先生1982年底为曾卓先生写序。
曾卓是位诗人,“一个钟情的人”留存在记忆之中。牛汉先生抒写:“我张开了双臂/我永远张开着双臂”。 这两行诗是曾卓1980年写的一篇散文的结尾。
牛汉先生写道:
假如为曾卓画像,这个张开双臂的姿态,我以为是很能概括他的个性与精神风貌的:是寂寞中呼唤爱情的姿态,是在风暴与烈焰中飞翔的姿态,是袒露心胸企求真理的姿态,是受诬的灵魂燃烧的姿态。当他张开双臂的同时,他的眼里噙着泪(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之中泪流得最多的一个),他的嘴里唱着歌(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之中歌唱得最多的一个,不论是悲歌、恋歌、或是凯歌)。他的生命从里到外总是因期待与追求而振颤不已。而这些,一般雕塑家是难以表现在固体的形态中的。
八一年六月中旬,我与杜谷从长沙到达武汉。曾卓本来发着高烧,病卧在医院里,但他硬是挣扎起来到车站接我们。我们发的电报措辞欠明确,害得他与天风同志过江到武昌站,在月台上呼喊了好一阵,寻找了好一阵,不见我们的人影,又赶紧返回汉口站来接。在汉口车站狭窄的出站口,熙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见了曾卓(我个子高,望见他张开的双臂);他也认出了我,大声喊着我们的名字。当我握着他的灼热的、汗涔涔的手,望着他那因疲惫而显得格外苍老的面容,我的心里有着深深的(准确地说是沉重的)感激与不安。难怪绿原不止一回对我讲过“曾卓是个钟情的人”。曾卓很看重友情。
算起来,我认识曾卓已有三十五个年头。
……
祖国的叛逆者。这首诗得到众多读者的赞扬是当之无愧的。
这几年,曾卓象间歇多年的火山终于又喷出了壮丽的火焰。
在《悬崖边的树》的《前记》中,诗人说:“我感动地听到了我的嘶哑的歌声所引起的一片回声: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友人给予了我关怀和鼓励。让我在这里说出衷心的感激,而且今后将尽我的努力,但愿不致辜负他们的期望。当然,也但愿不致辜负这个伟大的动荡的年代,不致辜负——是的,也可以这样说——那么严酷地考验和锻炼了我的漫长的岁月。”
曾卓是钟情的,他不会辜负我们的热望的。
(牛汉写于1982年11月28日)

牛汉为曾卓写序

1988年《曾卓抒情诗选》 (1)

1988年《曾卓抒情诗选》 (2)
记得1992年春天,我们一起参加在广东惠州举行的世界华人诗人诗会。在惠州诗会,我们与大家一起见面,留下难得的合影。

曾卓与李辉1992年春天在惠州诗人笔会的合影

绿原、曾卓、邵燕祥、李辉在1992年春天在惠州诗人笔会的合影

李辉与王戎、耿庸的合影
诗会期间,正逢清明节,诗人们在西湖湖心的点翠岛上,举办诗歌朗诵会。曾卓在不尽的绵绵细雨中,抚摸白发,朗诵起三十年前身处逆境时写下的情诗《有赠》:
我是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
我饥渴、劳累、困顿。
我远远地就看到你窗前的光亮,
它在招引我——我的生命的灯。
……
久别后重逢的一刹那,淡淡的灯光,轻轻的握手,把全身心的爱升华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我是第一次听他朗诵,过去我没有想到,用湖北方言朗诵同样可以产生强烈的感染力。他又一次表现出他的激情,当他以高亢的声调结束朗诵时,我看到一些诗人和观众,为他的诗而落泪。我坐在树影下,从暗处看他,灯光照在他脸上,神情忘我而陶醉。
情诗《有赠》的受赠者就是曾卓的夫人薛如茵。2008年,曾卓去世六年之际,“湖北作家文库”出版《曾卓卷》(长江文艺出版社),曾夫人寄来新书,在扉页题写道:“他离去整六年了,但愿他的歌声永远温暖着我们。如茵,二○○八年四月”。
诗人的歌声与记忆相随,一直温暖于心……

湖北作家文库曾卓卷

曾卓卷题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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