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在山中
2023/2/9 7:00:00 六根

     在山中

     文|韩浩月

     开车行走在一条窄而美的盘山公路上,眼睛余光看到一条山里的更窄的小道,缓缓刹车,把车停在路边不碍事的一小片荒地上,我们背了个布包,拿了矿泉水,打算去山里探险。

     踏入小道之前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无禁止入内的标志或提示,如有,就放弃,老老实实地离开。但方圆几百米内,看不到人影,于是,便壮起胆子,一步踏入了深山。人闪进小道的那个瞬间,长吁了一口气,有种特别奢侈的感觉。

     山,真是有迷惑人的一面。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看到两边尽是陡崖峭壁,没想到,这才在小道上走了不过几十米,山便展示了它开阔的一面——起码在几公里范围内,是没有山峰的,这是一片山中平原,抑或说,这是山的腹部。

    

    山,真是有迷惑人的一面

     山中安静,工装鞋踩在土砂石混杂的小道上,发出悦耳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脚步停,“咯吱”声停,再抬脚走,“咯吱”声响,这样即时的反馈,颇给人一种踏实与安宁的感觉。

     小道两旁,尽是果树与农作物,果树以苹果、梨、柿子为主,间或一些野生的枣树和花椒树,农作物多是黍米、玉米、地瓜。在路边看到有摆摊卖苹果与柿子的,它们就出产自这里,当它们被出售的时候,是商品,而当它们挂在枝头的时候,就是大自然的组成部分。我对孩子说,枝头上的果实,看看就好了,不要去摘,那是别人的私有财产。

     但地上掉落的果实,实在太多了。果实落地的时候,也喜欢扎堆。它们在枝头迎风晃动,从青涩到成熟,像兄弟姐妹一般生活在一起。到熟透落地之后,也愿意长相厮守、度尽余生。空气里都是果实的香气,气味中带着点腐烂的甜味,但山中的风浩荡,稀释了这甜味,不至于让人上头,产生被醺醉的感觉。

     一只鸟,从树丛中以45度角的方向,像射出的子弹那样冲向天空,飞行的姿态倒不像是被叨扰后的惊恐,更像是一种展示——鸟估计许久没在山中见到人了,这次一口气见到了大人和孩子,就有了顽皮的心,想要吓我们一下。我们惊呼,大笑,配合得很好。

     鸟飞出时候发出的声音,是“轰隆隆”的,不晓得它们的翅膀为何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声响——扇动的空气过多,带起的风太大,可能是这样。正在寂静行走的时候,忽然耳边又听到“噗通”一声,吓人一跳,赶紧转身四处寻找,看不见任何动物,想了想,那是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这多奇妙。柿子本来没打算和人类产生交流,它也无意让过路人的内心一惊。柿子什么时候熟,什么时候等待被人摘,以及在无人摘取的前提下什么时候坠落,这些都是设计好了的,像闹钟一样,秒针驱动分针,分钟驱动时针,时间刚刚好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掉落了。

     我瞬间想到:此刻,不只是一颗柿子掉落在地,还有无数颗柿子、苹果、梨,以及这个秋天其他无数熟透的果子,不分昼夜,在“噗通噗通”地掉落。它们集体往下落的样子,多像下雨,它们不过是大一点的雨滴,不过是柔软的果肉“雹子”,它们的妈妈是土地,贫瘠的山土地长出美丽的果树,这些果实与果树一起美丽过,因而它们的坠落不是死亡,也是美丽的一部分。

     我在脑海里以几十倍的速度,想象了一下果实落地后的情形:在几十天之后,它们已经和土壤一个颜色,它们的身体化作种种形式渗透进土壤,成为土壤的一部分,等待着来年,于枝头复活。

     每隔十来分钟,就有果实落地,在它们落地声音的陪伴下,我们继续往大山更深处走,非但不觉得累,反而身体内有一种要溢出来的那种轻松,把这种轻松称为快乐也行。小道的两边,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深秋暂时还与它们无关,深秋可能让它们更艳丽了,我把手机摄像头打开,静静地给一朵粉中带紫颜色的花拍摄,使用的是仰拍的角度,花冲着镜头在点头,在笑,笑容的背后是干净清澈的蓝天,于是我们就这样通过镜头聊了起来。

     至于我问了什么,花回答了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小段时间属于我们。跑在前边的孩子,喊我加油跟上,我保持着拍摄的姿势,一动也没动,只是稍微加大了一点声音对孩子说,别着急,我再陪花坐一会儿。

     和花告别,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地瓜秧,人们要分阶段地把藏在瓜秧下面的地瓜挖出来,此时它们还旺盛地生长在山地里,山地里出产的地瓜我吃过很多次,在白米粥里煮熟,有栗子般的香味,在微波炉里烤熟,则是满口的甜糯。看见地瓜秧我又走不动道了,童年时地瓜是主要的食物之一,乡村漫天遍野的地瓜秧,展示着植物倔强的生命力,分成片的瓜干在田野里晒干之后,伴以红小豆、豇豆、绿豆等三种以上的豆类,在瓦罐里慢慢地熬上三四个钟头,盛到碗里,用筷子一口一口地扒拉到嘴中,粮食的香气凝聚在一起,“攻击力”太强大了,乃至于现在一想起来,都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我点击了一下手机摄像头的视频拍摄键,然后把手机探进了地瓜秧的内部。山中的农作物,枝子与叶子的表面,都是干干净净的,几乎没有一片叶子上面落有灰尘,我知道这是微风与露水的缘故,清晨的时候,山风微微吹过落着露水的叶面,那点微尘,便被擦拭得无影无踪。但我没想到,地瓜秧的内部世界,竟然更是干净十倍。

     在拍摄了30秒左右之后,我抬手出来,回看拍摄到的视频。视频里地瓜秧的经脉一清二楚,每一根经脉里面,仿佛流淌着绿色的血液,瓜秧表面的绒毛,多像是少女额头的细发,在大大的瓜秧的荫蔽下,太阳的光芒被过滤了,因此我知道了为什么手在探进瓜秧内部的时候,会感觉到温暖与清凉混淆在一起的微妙气息,手机灵敏的声音捕捉系统,把各种虫鸣的声音都收录了进来,我不知道它们的样子,不知道它们的姓名,但它们的小合唱,被智能的机器处理之后,形成美妙的合声,这样的和声被我带回到城里的家中去,没准可以治愈失眠。

     继续向前走,沿路出现了一队步兵排列般的向日葵,当时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的样子,向日葵齐齐地低头,这不但让孩子有些惊奇,也让我有点不敢相信——向日葵不是追着太阳走吗,秋日下午的阳光正灿烂,这个时候它们应该是向西举头,对太阳行注目礼。向日葵不管那一套,它们的头低得不可思议,倒不是害羞似的低头,而是更接近于“爱谁谁、我就低头了”的那种不讲理的样子。我没法跟孩子解释向日葵为什么不抬头的状况,只是悻悻地说,可能是向日葵从一早便抬头看太阳,到了下午这个点儿,它们抬了一天的头,也该歇歇了。我又不是向日葵专家,哪儿知道那么多专业的知识。如果时间充足,能24小时监督向日葵的举动就好了。

     走了很久很久,忽然看到一辆娇小的电动三轮车,能把三轮车开到深山中来,也是厉害。接着听到了不远处有人在说话,那是在收获苹果的山民。我们不约而同地都感觉到有些紧张,怕山民把我们误会成进山偷果实的人。当他踩着路上的干草“唰唰”地走向我们的时候,就更紧张了。我晃了晃手头仅有的一瓶矿泉水,试图告诉他除了自己带的一瓶水,我们没有从山里带走哪怕一粒黍米,可惜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仿佛这几个不速之客和身边的果树没有什么区别。他从自己的车里搬走了一摞纸箱,继续去采摘苹果了。

     进山时慢,出山时快。当再次坐进车里,开始返程的时候,我们相约等有时间再进山中。在山中,太美了,可以把自己当成一只松鼠、一只兔子,或者别的什么野生动物,不用担心饿到,反正到处都是果子,如果饿急了,捡起地上掉落但未腐烂的果实果腹,应该也是会被理解与原谅的吧,如果渴了,可以去找泉水,找不到,早晨叶子上的露水也行……我们想象着这样的山野生活,觉得很开心,但大家都知道,我们来山中,只是看看就走,不大可能像说笑的那样,在山中生活。

     生活的诸多部分,已经被明确地划出了界限,以山为界,以河为界,以高楼、高速公路为界,以语言为界……但偶尔从城市越界到山区,所感受的那种快乐,不是冒犯的快乐,而是回归的快乐。在山中,我们都成了快乐的孩子。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92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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