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水的喊叫与诗歌
2023/2/16 7:00:00 六根
流 水
文|鲍尔吉·原野
流水的声音好听,从小溪穿过鹅卵石,乃至水穿过人的喉咙钻入肚子里的声音,都好听。跑步之后,口渴如弱禾,仰面饮水,我听到“咚咚”的水声,极为敬佩。这是什么声音?水砸在肠子上,还是喉咙像活塞一样收缩?
夏季跑步之后,我大约要喝1246毫升的水,其中漏出来一些,化为汗。运动结束,人的皮肤如同漏斗。喝过水,你盯着自己的胸脯看,每个汗毛眼都冒出一眼泉,互相投奔,化为大滴的汗流下,还拐走了我体内的一些盐份。回头多吃一个咸鸭蛋就成了。
喝过水,我想像水在身体里面的神秘旅行,经过胃,在小肠排空,进入血液当中。我拍拍大腿、胳膊,和那些水打个招呼:到了?都到了。其中最活跃的水,已经跑入微细血管,即身体的表层,所谓皮肤。
我喝过的水,有龙井、可乐、伪装成苹果颜色味道的碳酸饮料,还有矿泉水、自来水。它们在血里流淌,如果把听诊器放在脉搏上,所听到的就是流水的声音,咚咚,跟喝水的声音差不多。
水的声音,是水的喊叫与诗歌
水的声音,是水的喊叫与诗歌。水流的时候,一点点的阻遏、不平、回转都要发出声音。如果在三里之外听一个瀑布的喊叫,急促的呐喊变为低缓喉音,像弦乐的大提琴声部。而滴水之音,是孩子的独语,清脆而天真,像念课文一样。屋檐的泻水是女人的絮叨,漫长而缺少确切的意义。而风中的雨水,像鞭子与泼墨写意,是男人的心声,在夜里听到尤为峻切。
在北方的冬季,河床的冰下会传出流水的声音,像笑声,不由让人想趴在冰上寻找一阵。冰下的水流黔黑,浮漾白雾,庇护着黑脊的游鱼。如果人耳的听觉范围再扩大一些,还会听到水在树里流淌的声音、在花盆的土里渗透的声音:呼啦啦、哗啦啦,像在龙宫里一样。
露水的信
“不要踏过露水
因为有过人夜哭……”
——(阿垅《无题》)
这是七月诗派诗人阿垅写于1944年的诗。
白茫茫的露水,在秋季尤为苍凉。我在罕山脚下的月夜,见山坡的草尖挂一片露水,每一滴都流露绝决的苍白。大地如同哭过,为了草木凋零。我在落叶松的针叶上走,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心里想,露水究竟是什么呢?
我现在也不知道露水从哪儿来,好像每株草身上藏有一口井,汲水捧在手心。给谁喝呢?按说,这是送给小鸟和蚂蚱的饮品,但谁也没见过小鸟趴在草上喝水,蚂蚱、螳螂、蟋蟀们好像都不喝水。
从生理学说,具备血液的哺乳动物才饮水,肠道吸收水份补充血液。蚂蚱有肠子吗?它们并没有血。人们惯常把含有血红细胞并在血管里运行的体液叫作血。血的第一个功能是运送氧气与排出二氧化碳,这是对有肺叶的生物而言,蚂蚱没这些东西。
人童年和老年泪水的比重都不同。泪水从儿童眼里涌出,化为一滴泪在脸蛋挂着,如露珠那样饱满。我冒昧揣想,儿童泪水的水分子结构或与成人不同,属于大分子,聚成团而不破,与露珠仿佛。
而成人的泪,特别是老年人的泪流下来散在脸上,化了,见不到珠。人老了,连泪水都出水货了么?散掉的泪是小分子结构,钠含量高,流得快。成年人流泪,只见他们用手抹,见不到泪水,说话鼻腔堵塞,鼻腔无共鸣,这是真哭。
电视剧演员用眼药水假哭,一听声音就听出赝品哭。而儿童是另一番情景,号啕的同时倾诉,鼻腔照样共鸣。儿童厉害呀,他们大滴的泪水多么真挚。
露珠挂在草上如同挂不住,但还在挂着。草为能抱住这么一团水而昂然,它们昂然有理由。拿人来说,没有盆,没有碗,你能抱住一团赤裸裸的水吗?不能,人抱不住水。如果哪天见到露珠满身的人,估计他已得道成仙了,可写入《本草纲目》。
露珠挂在草上如同挂不住,但还在挂着
水在人的细胞内也是一颗颗露水,被细胞膜包着,钾和钠承担细胞壁的水平衡,不要瘪了,也不要涨破。从比重说,把人看成是水做的没说错,水占到人体70%以上。人脸生皱纹是皮肤水代谢出了问题,皮薄了才生皱。然而多喝水并不能直接喝进皮肤里。人空腹饮水,30秒进入肠道,多余的水全被排出。人类皮肤的水份靠脂肪(油性)来平衡,油性少了,水也少了。你看不到一个老年人对着镜子挤粉刺,他的皮肤与内心已经没有多余的脂肪与情感化为粉刺,油少了。年龄控制人的一切。
我的曾祖母曾说露水是月亮给太阳写的信,夜晚挂草上,太阳早晨收走。曾祖母努恩吉雅给我讲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不知是她的创作还是民间传说。
月亮给太阳写了什么?我问曾祖母。
哎呀,信里面什么事情都有。曾祖母回答我。谁家丢了羊、猫干了哪些坏事、蛤蟆干了哪些坏事,月亮都要告诉太阳。
人能看懂露水的信吗?
她说:甘旗卡地方有一个说书的人专门看这些信。这个说书人叫龙台,他把露珠拿到嘴里尝一下,就知道信的内容。
他比太阳先知道信的内容?我问。
对的。曾祖母说,但他不是太阳,知道了也没用。龙台从露水里知道了许多药方,可以治好门牙中间的缝。
这是讥讽我。我两颗门牙中间有缝,这是我特意用一分钱硬币别开的。有了缝,含一口水从牙缝中可以滋出一米远,冲跑墙上爬的蚂蚁。听曾祖母这样说,我猜露水里有信是她的即兴创作,相声术语叫“现挂”。
再说阿垅,他本名陈守梅,杭州人,黄埔军校十期毕业生,曾做中共地下工作。1955年受胡风案牵连下狱,1967年病死狱中。《无题》结尾写道:
“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299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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