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 古清生：从北漂作家到隐居作家
2023/2/21 7:00:00 六根
古清生：从北漂作家到隐居作家
文 | 潘采夫
夜幕降临，神农架的颜色逐渐变黑，树林间偶尔一声鸟叫，有点瘆人，我坐在院子篮球架下抽烟。古清生端着一盘什么东西，跨过院子里的小溪，走到房后高过人头的玫瑰花丛，用浓浓的湖北普通话喊着：“珍妮，大卫，你们在哪儿？”
我过去看他跟谁说话，墙根下一座鸡窝，几只鸡在窝里呆着，茫然地对着我的手电光。“珍妮是两只母鸡，叫大珍妮和小珍妮，大卫是一只公鸡，那只是小翠，她旁边是翠花。我要捡几个鸡蛋，明天给你炒菜吃。”古清生解释。他在鸡窝不远处发现了大珍妮，这只最大个的母鸡一动不动，身下压着一堆鸡蛋。
“坏了，她在抱窝，又要孵小鸡了，吃不上鸡蛋了。”古清生捡不到鸡蛋，就向我介绍他种的玫瑰，大门口那棵叫自由精神，鱼池边上最高的叫好运的渔夫，还有一棵叫爱丁堡公爵。每一棵都有名字，并非老古命名，都是欧洲品种。
我离开神农架一个月后，古清生传一张照片给我，大珍妮的孩子们已经出生了，一群黄嫩的鸡娃跟在她后面跑。
古清生住在神农架腹地的红举村，这里原来是个镇，由于太过偏僻，镇政府搬走了。我夏天去的时候，红举客运站的牌子还在，在村委会牌子顶上，村里不舍得拆掉，听说现在没了。
红举村的民居散落在一条河谷岸边，古清生的院子离他们有点距离，只有一户邻居，还是一座凶宅，他建议我租下来跟他作伴。从第一次进神农架开始，老古在这座中国最神秘的群山深处呆了将近十年。离群索居，有时几天说不了一句话。
我认识古清生十几年，他1994年离开湖北大冶的地质队，背着一台286电脑进京，成为最早一批北漂作家。
我2001年漂到北京，两年后搬到通州，参加通州作家饭局。一天韩浩月说，要来个大名人，话音刚落迈进一彪形大汉，长发飘飘，穿着唐装一类的上衣，微笑着摇一把折扇，正是古清生。我们全场起立，心怀敬意迎接这位率先成名的北漂，听他讲接受《纽约时报》女记者采访的事，女记者开领太低，搞得他都不敢看对方，还后悔自己接受采访时竟然穿着牛仔服抽着万宝路。
那时候古清生住通州八里桥，就是僧格林沁抵抗英法联军的地方，当时是北京著名的红灯区，我还歪改过古人一首诗：“十里长街市井边，八里桥头看神仙。人生只合通州死，永顺西街好墓田。”
认识几年之后，古清生就消失了，偶尔有消息传来，行走了黄河，出版一本《坐在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品饮》，又骑着摩托不断周游全国，某天黑夜摔进了沟里。后来听说去了神农架，考察金丝猴去了，写了一本《金丝猴部落》，我还买了送给女儿。再往后就消息寥寥，只知道在神农架住下了，种茶去了。
都忘了是哪一年世界杯，2010年南非，或者2012年欧洲杯？我一时兴起，在微博上搞猜比分送藏书，每天赌一场球，谁猜中比分我就送一本书。古清生突然冒出来，给我一个比分，而且一举押中，我问他要什么书，他谦虚地说：“我也不要什么好书，现在研究神农架植物缺工具书，你送我一套《中国植物志》吧，二手的也行。”
我满口应承，网上买书时傻了眼，80卷，126册，总定价2万不止，从那以后，网上见了古清生躲着走，他则常在我微博下回帖：“我的植物志呢？”
有一年夏天，鼓足勇气去神农架见古清生，从北京先飞到武汉，转机到神农架机场，那座著名的削平几座山头建成的机场，走出机场即是悬崖，群山墨绿，有点醉氧。老古开着一辆破车来接，一路树荫遮蔽，像在原始森林间穿行。
老古一边开，一边向我指点路边花的名字，很多闻所未闻，还有哪种松树是日本品种，伤害了神农架的生态，哪些地方经过大规模砍伐，原始森林几乎殆尽。一个小时候到一座大院子，一栋别墅，其他三面是平房，别墅墙上有当地政府挂的牌子，“古清生创作基地。”
古清生
院外有几亩大的平地，那是古清生的百草园，他在里面种了几十种花草。院子后面有一条河流过，山上淌下一条山泉，老古引进院子，高处是一方水池，水池下连着一条沟渠，沟渠的下方是鱼塘，鱼塘的水再流进河里。不愧是地质队员出身，老古搞的水利工程有模有样。
他的鱼塘里养的是鲑鱼，每年会从鱼塘想上洄游，从鱼塘跳上沟渠，顺着沟渠向上游，中间要跳过几道碎石，千辛万苦游到最高的水池下，准备奋力一跃，跳到水池产卵。老古说今年洄游时，累死了几条鲑鱼，但他只能袖手旁观，不能违背大自然的安排。水池中有不少鱼苗，那是鲑鱼洄游的成果。
别墅对面最大的平房，是古清生的茶叶工作坊，不仅闲人免进，他所有家庭成员——院里的小动物们——也望门兴叹。种花，养鸡，养鱼，养狗，种茶，做花露，研究植物，上山探访狗熊，一位作家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听上去看上去都很美好，但这只是来访者的观感，古清生不告诉我他在想什么，我只能看，他如何度过一年一年孤寂的日子。他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他的朋友们一遍遍问他的地址，信誓旦旦自己已经订好了行程，最后往往只是说说罢了。
采茶的时候院子里热闹，村里的妇女来打零工，他付的价钱也慷慨。其他日子就他一个人干活，院子也静得连狗都懒得叫。老古喜欢跟珍妮、大卫们说话，他说大卫是个风流又没有责任感的家伙，有一次带着珍妮私奔出去玩，回来时珍妮掉进水塘，大卫却像个没事的鸡一样自己回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等他去救珍妮的时候，可怜的姑娘都快淹死了。
他还谴责水塘里一条大黑鱼，竟然泡上了他最喜欢的一条锦鲤，俩鱼整天形影不离，把老古气得够呛，“我不是种族歧视，但一个黑鱼怎么能勾搭上这么漂亮的锦鲤呢？我都还单着呢。”
老古跟村民有点疏离，大多是点点头，心情好时闲聊几句。他想把神农架做成中国最好的茶园，想种几万株玫瑰，做成一条玫瑰谷，想教育村民不要给土地上化肥，不要砍他的桃花，他有很多想法，他觉得村民对他的思想理解不了，比较漠然。
他在路边种了一些桃树，希望他们在山路两边盛开，但村民嫌弃这桃树，经常砍掉，他就宣布春天收购桃花，用和平赎买的办法，让村民不砍桃树，而是每年采桃花卖给他，他则建了一个花露工作室，“卖花露给那些城里的贵妇”。
院子外面较低的地方，曾有老古的一片茶园，但有时狗熊光顾，给糟蹋了，还有邻居的羊吃过两次。老古很生气，他说已经制裁了那个邻居一年，我问怎么个制裁法，“不买他的羊，我买羊要比市场贵一块钱，村民都爱把羊卖给我，我买别的人，不买他的，这个制裁让他很受打击，现在他的羊老实多了。”
早晨，古清生带我上山，去看他的百亩茶园。山谷里回荡着各种鸟叫，一路指着两座山头，那是他租下来的，但是原封不动。茶园坡很陡，一行行高过胸口的茶树，我随手摘下叶子放嘴里嚼，等走到最高处，已经累得直喘气，老古要每天提着工具裁剪他们。
走过茶园，有一方房子大小的池塘，里面的睡莲正在开花，老古种的，他说村里妇女帮他干活的时候，突然看到睡莲，都不干活了，都跑去看莲花，“他们还是有审美的，”老古咧嘴一乐。
从山顶开满了野花，四面是神农架的群山，都在云雾中默立，没有一座山头气势逼人，都绿得神秘莫测。我问老古冬天怎么熬，他说冬天最难熬，春天满山开花，夏天都是绿色，秋天最美，树叶都成了红色黄色，冬天则全是白雪，外来人看几天当然美死了，他看一冬天白雪挺无聊的，再加上冷，他就去到镇上住。
“文学呢？你在写什么？”在院子星星下聊天时，我小心地翻开这个话题，“我在写，写了很多，但对文学兴趣不大，我写了很多神农架的，植物们也都在等着我写，我写作任务很重。”古清生说。
住在孤绝的山谷，见人少，说话少，他脾气有点小古怪，纯真得不像个老男人。我们约定，秋天我带朋友们去再去看他，他愉快地应着，却也不太相信。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00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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