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 向日葵的影子
2023/3/10 7:00:00 六根

     向日葵的影子

     文 | 鲍尔吉·原野

     认罪的葵花

     盟公署家属院,家家有一个院子。别人家把院子变成了园子,他们是汉族,其先人把几千年的耕作经验遗传给盟公署家属院的子孙。他们拿铁锹翻地、下种、浇水,见了地喜笑颜开。

     他们家的窗前变成了农场和花园。汉族人在园子里种玉米、高粱、圆白菜、大白菜、葱和韭菜。更高明的人种黄瓜、青椒,简直匪夷所思。那时的赤峰人基本上没见过黄瓜青椒,见也是在课本上见的,没吃过。街上没卖过黄瓜青椒。汉族人在庄稼的边上种花,波斯菊和大丽花。每家的院子不大,也就二分地。种高粱不指望收米,半夜撒尿挡挡月亮。

     我爸看别人家院子里冒出小苗着急了。我爸我妈从牧区来,祖祖辈辈没种过地。我爸向别人学习种地。经指导,我爸拿各类种子胡乱种进地里,用脚踩实,浇点水完了。不久,小苗长出来,在一场春雨之后。我们趴地上看,绿色的小苗如倒写的人字,甩出两条袖子,一东一西,或一南一北。我们设想我家园子很快像森林一样繁盛,进院被各种植物的叶子挡住脸。

     小苗一天天长大,我妈发现,它们多数是青草,这不算我爸的业绩。尔后长了一些别样的苗,但不知是什么苗。这就像小孩长大了才能看出他是谁家的孩子。苗长大了,有的苗长到半尺就开花,这是花而非白菜。我家的花多数是胭粉豆,也有扫帚梅。有的苗长半道就死了,死者不知是玉米、高粱还是谷子。

     马克吐温说他是他妈生的双胞胎之一,其中一个洗澡淹死了。马克吐温说他始终不知是谁淹死了。不死还噌噌往上长并愈发粗壮的是向日葵,这很容易看出来。葵花杆长一层白毛,像人的汗毛一样。

     我爸撒籽时抓各种籽撒下去,因此葵花并不像汉族人种的那样排列成行。我家的葵花如散步散进了院子的过客,在窗前停留谈话。葵花长出花盘,虽然小,也生出一圈黄花瓣,像火苗一样飘飘然。

     每天早上醒来,我先趴窗台上透过玻璃看这些小向日葵。它们的脑袋越长越大,越长越圆。当然,它这个脑袋像铁饼一样扁。圆的像窝瓜,杆就支不动了。葵花戴着厨娘的帽子,脸庞边缘露出一圈花瓣。花瓣有的是,只不过先露出一小圈儿给你们看看。葵花的脸盘子长满花蕊。花蕊横竖成行,上百。这么多花蕊,说葵花的脸盘子是花蕊的广场也可以。花蕊在集会,它们手举更小的花瓣准备走过主席台,主席是太阳。

     我爸对院子里长出稀稀拉拉的葵花感到欣慰,双手掐腰,以县委书记焦裕禄的造型看这些葵花,好像这是他发明的植物新品种。葵花驾临我家小院,招来好多客人。小猫在葵花下面挖坑埋屎。蜜蜂追随葵花的脸盘子嗡嗡,好像想给葵花洗脸却没处下手。葵花笑着,脸这么圆,笑呗。

    

    我爸对院子里长出稀稀拉拉的葵花感到欣慰

     人说葵花的脸对着太阳转动。我仔细看它的脖子,没轴怎么转呢?我没看过葵花转。那时候,大街上画的葵花比世上真实存在的葵花多的多。葵花匍匐着,环绕红太阳。文革时期的黄油漆卖的多,用于全国各地画葵花。卖的最多的是红油漆,画特别大的红太阳。

     秋天,葵花长得比人高。它的大脸盘结满密密麻麻、黑白分明的瓜子,。那一年我们家来了一帮抄家的人。他们是昭乌达报社的工人和赤峰四中的学生。这些造反派翻箱倒柜,把衣服和书扔了一地,不知道他们找什么。我父母面色苍白,如临大难。

     之后,我爸被关押在单位,我妈每天去赤峰卫校院里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改造思想,准备随时被抓进去。无人收割的葵花兀立在肃杀的初冬。葵花的花瓣枯萎,像长了锈,叶子缩成一团破手绢。它的大脸盘垂向地面,一似低头认罪。

     向日葵的影子

     小时候,我家院子里种的向日葵夭折了七、八棵,秋天只剩下一棵高大的老向日葵。它长到两米多高,好像一根绿色的电线杆子。为了帮助牧区的亲戚找到我家,我妈用蒙古文写信告诉他们“院子里长了一棵特别高的葵花”。

     我常常趴在窗台看这棵向日葵,它的躯干如同拧满了筋,筋外的绿皮生一层白绒毛。向日葵扁平的后脑勺也长满了筋包,原来像小舌头一样的黄花瓣枯干之后仍不凋落,萎在脸盘子的外圈。它的叶子如一片片手绢,仿佛想送人却没送出去,尴尬地举在手上。

     向日葵的伴侣是它的影子。我家的小园子在秋天已一无所有。地上只剩下灰白色的泥土。土被连续的秋雨冲刷出一层起伏的花纹,似干涸的河床。立于院子中间的向日葵的影子如长长的黑色表针,从早晨开始缓缓地转动,仿佛探测园子里的土壤下面的秘密。我们这个家属院的地里有许多秘密。

     春天,各家种园子翻地翻出过日本刺刀,还有人的骨头。按说,翻地只翻一铁锹深,翻出来一些东西就不应再翻出来新东西了。但我们家属院年年春天翻出来新东西,这些东西仿佛年年往上长,最多的是人的肱骨和胫骨。有的人家把翻出的骨头捧子顺条堆在松木栅栏边上,仿佛炫耀他家的财富,那个时候的人真愚昧。我们跑到各家看这些骨头。有的小孩腰扎一根草绳子,把骨头别在腰上,到街里闲逛。这个小孩后来失踪了。

     我总觉得向日葵的影子底下会有什么秘密。骨头不算秘密,虽然有人说骨头们每天会从地底上往上长一点,春天长到地面,它们要长出来。如果不翻动,骨头也许长出白枝白叶,也许红枝红叶,不一定。有人说这些骨头的宿主乃有冤魂,我沿着向日葵的影子往下挖一条细细的深沟,把土掏出来。这样,向日葵影子的细长身躯与大脸盘子就镶嵌在沟里。我见此很欣慰,如果蹲下看,地面已看不到向日葵的影子了。这是多好的事,我藏起了向日葵的影子。

    

    我总觉得向日葵的影子底下会有什么秘密

     万物和它们的影子应该是两回事吧,东西是东西,影子是影子。向日葵影子的生活是在模仿向日葵,为它剪裁一件透明的黑衣,追随它,须臾不得离开,直至黑夜来临。向日葵的影子没想到它竟掉进了沟里。我在向日葵的东面和西面挖了两条沟,都很细。西面的沟更长。

     太阳落山时,向日葵的影子掉进这条沟基本上爬不上来了。我一看到此景就想笑,这是它万万没想到的事情。黄昏的光线从辽河工程局家属院包括更西面的体育场和卫校方向的天空奔涌过来,几乎一点阻挡都没有。向日葵拖着一根影子的尾巴朝夕阳跑,过一会儿,慢慢的,影子中计了,它掉进了沟里,我在沟上面盖上早已准备好的草。

     看到没有,向日葵的影子消失了,它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影子的向日葵。虽然它老得豁掉了牙齿——它脸盘上的瓜籽被喜鹊偷啄了很多,像豁牙子的老人。但它摆脱了影子该有多么轻松。房子和杨树都倚靠在自己沉重的影子里,房屋的影子由于沉重而倾斜。杨树的影子甚至在模仿杨树的断枝,像取笑它一样。

     向日葵在自己的影子里站立,它在影子里站高、变矮、影子是它对往事的回忆。蚂蚁在向日葵的影子爬,如同检查它的身体,或者说正把它的影子拆掉,搬到各个地方。每次我从窗台看到向日葵,它如同拄着拐杖的老将军,它离不开那根拐杖,拐杖就是它的影子。

     向日葵的奇特在于把那么多种子结在自己脸上,它的大而圆的脸仿佛在笑,长时间凝视太阳却不会造成日盲症。然而它的脸上堆满了子女,多到数不过来。它看不到眼前的情景,它的子女在它脸上铺设了一座团体操的广场。

     蜜蜂般的花蕊脱落,向日葵的脸上布满黑色带白纹的瓜籽。它们被称为瓜籽,然而跟瓜没关系。瓜籽们等待阅兵的口令。它们的横列已经齐得不能再齐,纵列更整齐,每一个肩膀都靠在一起。“正步走”的口令在哪里?瓜籽们等待大喇叭传出这个口令。

     但没有,然后向日葵的头颅就低了下来,像所有罪人。那时候,盟公署家属院有一半的人是罪人,他们白天去单位低头请罪,回家的路上也不敢抬头。向日葵的头颅越来越低,它终于看到了地上的影子。影子里面有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影子,向日葵仔细查看,脸盘子越来越低。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022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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