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 | 赵蘅:书房里藏着整个家族的档案
2023/3/29 7:00:00 六根

     书房里藏着整个家族的档案

     口述 | 赵蘅 撰文 | 绿茶

     赵蘅老师和我是温州老乡,虽然她不出生在温州,但她父亲赵瑞蕻先生却是土生土长的温州人。每次见面,赵蘅老师总以“温州小老乡”相称。我和赵蘅、肖复兴、罗雪村、孟晓云、冯秋子六人联合做了一个画画的公号“一群文画人”,还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办了一次展览,这些年,从他们几位身上学到很多画画的技艺和理念。

     赵蘅老师从小习画,长大后在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从事美术工作。农影小区赵蘅老师家,整洁而温馨,从进门开始,柜子、书架、桌子、电视柜,上面都整齐码放着不同类型的书籍。她说从小喜欢整洁,哪怕是下放劳动时,自己床铺上那一点空间,都要整理的有序、舒适。

    

     赵蘅自画像

     书架和柜子里,是精心整理的家族档案和书籍,每个区域都有清晰的主题,大量的书信和日记,透露着时代的气息以及人情的温暖。爸爸赵瑞蕻的全部档案分散在家里不同区域,赵蘅小时候,爸爸在东德教书,父女间频繁通信,小姑娘跟父亲讲述小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这样的父女情深如今读来更是深情动人。

     2021年,妈妈杨苡102岁,母女俩感情深厚,每天南北通话,天南地北海聊,母亲新写了文章或诗歌,也总是第一时间在电话中念给女儿听,像个文学女青年一样希望得到鼓励。赵蘅每年无数次往返北京南京,帮妈妈处理各种事,也代表爸爸妈妈参加各种文学活动。

     赵蘅是家中姐弟仨中的老二,十五岁离家到北京读书,早早的开始独立生活,培养了良好的自我料理事务的能力。因为喜欢文学,于是肩负起保管和整理家族档案的重任,如今,赵蘅北京的家里,可谓是一座小型的家族档案馆,她在一点点梳理和整理这些珍贵文献。

     赵蘅老师还是一名勤奋的画家,画画让她的退休生活有生机,有幸福感。现在,她需要拿出大量的时间整理家族档案,花在画画上的时间显然少了。赵蘅老师的速写工夫非常惊人,家里有无数的速写本,记录着生活和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疫情居家时期,赵蘅老师每天画每日餐食,画了厚厚一大本。

     作为一名画家,作家,以及文化名家之后,赵蘅低调而平实,她爱爸爸妈妈,对那一代知识分子有着深深的敬佩,虽然自知赶不上他们的修为,但作为后辈,她也希望在自己涉足的领域能尽量做到最好。并且,通过整理他们的文献、档案,进而更全面认识和理解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

    

     赵蘅和父亲赵瑞蕻

     绿茶:您生在文人家庭,对您的阅读启蒙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赵蘅:大概五六岁左右,我在南师大附小开始读小学,我们家搬到陶谷新村,在一栋独立房子一层,这里很僻静,刮风下雨,窗外有那种“呼啸”的感觉,我妈妈就是在这儿翻译的《呼啸山庄》,“呼啸”的感觉就是从这儿来的。我也是从这时候开始读书、涂鸦。对我们家而言,读书似乎再正常不过,就是日常生活,不读书,反而怪了, 我家最大的财富就是书,这对我的童年影响特别大。

     我的童年是比较幸福的,加上爸爸在国外教书,我们家很早就有爸爸寄回来国外的书,尤其多的是童话,现在还有印象的如安徒生的《小人鱼》、《卖火柴的小女孩》、《灰姑娘》等,还有马雅可夫斯基的《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本书插图很精美。也喜欢读任溶溶翻译的《亲亲爱爱的一家人》等等。

     绿茶:真是让人羡慕的童年,还能记得读了哪些书吗?

     赵蘅:八岁的时候,1953年,高教部来调令,让我父母去东德卡尔·马克思大学(现为莱比锡大学)教书,我们把南京的家封了条,全家到了北京,但后来又来了新指示,不能带小孩,最后只好爸爸一个人去,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孩子留下,我们又回南京去了。父亲在东德那些年,我们就频繁通信,我的写作就是八岁以后给爸爸写信开始的。我是三个孩子中是写信最多的,有时候爸爸只给我一个人回。就这样,一直写到十一岁。有新政策说大学教授没有家庭不合理,长期这样不行,又同意我们一家人过去,1956年,妈妈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东德和爸爸团聚,姐姐当时上学没去成。

     我爸爸临走前几年,给我们姐弟一人一口袋,把当年那些信都留给我们了,信里记录了我从八岁到十一岁的全部生活,包括看了什么书,什么电影,画了什么画等等。

     绿茶:你对父亲早期在温州时的生活了解吗?

     赵蘅:我爸爸对温州家乡的热爱,我们从小就知道。但他平时话不多,也很少跟我们讲述他的家乡往事。他写过很多篇回忆家乡和老家故人的文章,我也是通过文章才感受到他对家乡爱之真切。

     他生于挺大的一个家族,爷爷经营茶叶生意,在温州五马街有一大片他们家的房子。我爸爸是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他二哥赵瑞雯研究古典文学,擅长诗词,三姐赵璧也爱好文学,善于写字、画花卉。

     父亲小学毕业免试保送十中(后为温州中学),初高中都在十中。他在中学里很活跃,和马骅等同学们办“野火读书会”,阅读进步书刊,讨论时事。温州中学有很多名师,王季思、许笃仁、陈逸人、陈楚淮、夏翼天、叶云帆等先生,为父亲后来研究中外文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高中毕业考入上海大夏大学中文系,次年又考入青岛山东大学外文系,又次年,七七事变爆发,休学回到老家温州,参与“永嘉青年战时服务团”,积极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参与温州地下党工作。突然不知道什么渠道,和几个同学又跑到长沙,入长沙临时大学外文系继续求学。一九三八年初,临大奉命西迁昆明,父亲经广州、香港和越南入滇,临大到昆明后改称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在西南联大,父亲见到曾在温州中学任教的朱自清先生,朱先生知道父亲来自温州中学,很高兴,并对父亲的诗歌给予很多鼓励。开始,文、法两学院暂设在蒙自,父亲和爱好诗歌的同学们成立了“南湖诗社”,请朱自清、闻一多两位教授担任导师。回到昆明后,诗社更名为“高原文学社”,父亲和母亲杨静如(笔名杨苡)就是在“高原文学社”时认识的。但他俩讲述的“认识版本”不同。父亲说是在一次文艺晚会上认识了母亲,母亲则说她第一次参加“高原文学社”会议,父亲是发言人,却迟到了,因此认识了这个人。

     绿茶:你们母女感情特别好,经常看您写文章讲述妈妈的故事。

     赵蘅:妈妈,102岁了。这两年,媒体好像突然发现一眼金矿,来我家采访的、拍视频的,应接不暇。妈妈从不回避着“呼啸”二字是由她想出的,这是她这一生可以得意的事。我也相信,也只有妈妈才能有此气魄,她经历过战争风云、政治运动、家庭变故,有这么多的人和事,她才是呼啸而来的。

     百岁的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家里。她不习惯说场面话,认为自己并不是名人,连职称都没有,就喜欢在家给老友写信,还会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整理信件和旧照片。每天早晨她一觉醒来,精神特别好,东想西想,那些久远的事,久远的人,那些欲吐为快,却没精力写出来的东西,都会伴着耳机里三四十年代老歌的旋律流淌出来。

    

     《妈妈聊天的样子》(赵蘅画于2013年)

     我很荣幸地成了妈妈的文友。她爱和我讲她的创作计划,有时写出了一篇的开头,或是一首打油诗,还在电话里念给我听,问我写得怎么样,像个文学青年,渴望得到称道。

     爸爸去世后,家里的那张书桌成了妈妈用的了。桌上变凌乱了,多了玩偶和孙子照片。妈妈喜欢写信,也很会写信,一写就是长信。这些年我见过她列的要回信名单,有一长串,北方的,南方的,足见她惦记的朋友很多。

     妈妈隔不久就会叫我打电话问候她的老朋友。她明确说在北京她最惦记的有四个人:邵燕祥、袁鹰、姜德明、石湾。邵燕祥帮她存过旧诗稿,袁鹰在她无端挨批判时去南京看望过她,这些她都一直记得。石湾作为南京大学的学子,对我爸非常敬重,也常去看妈妈。如今,邵燕祥和石湾两位先生已经故去,让妈妈很难过。

     我每年四到五趟回南京,每次都会画几张妈妈。她会客聊天、看书、看报、看电视、吃饭、泡脚、我就像一只跟屁虫,追着她画几笔。

     她一直在为离世做着各种准备,她从不讳言死亡,也从不失去盼望。她最喜欢引用《基督山恩仇记》里的结尾:“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当中:等候与盼望。”与沈从文、巴金的通信已经捐给了博物馆,大量的藏书要想好怎么送掉,房子最好也能捐出去。(此时,赵蘅老师正在南京帮着妈妈处理捐房子事宜)她不想留任何遗产,说杨家人有捐献传统,不在乎这些。妈妈说,杨家人都不容易被什么疾病吓得魂不附体,在任何突然来临的事故甚至劫难出现时,都能做到“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或许正因为此,杨家三姐妹都长寿(杨宪益享年94岁,杨敏如享年102岁)。

     绿茶:您爸爸妈妈都是翻译大家,你对他们的译作怎么看?

     赵蘅:我妈妈说她俩是志同道不合。我爸爸偏古典,妈妈比较现代。我爸爸喜欢弥尔顿,他翻译了弥尔顿的《欢乐颂》和《沉思颂》。我以前也没读过弥尔顿的作品,后来有一次出版社要出版我爸爸翻译的《沉思颂》,这是他身前翻译的,但他自己没机会看到书出版。出版社希望我写个后记,我于是真正读了弥尔顿的作品,真好,难怪我爸爸为之着迷。

     他们都是典型的学者型翻译家,我家里的书,他们都是从头到尾读完,对于师辈、同代人的著作熟知,尤其是西南联大的师友们作品。我爸爸和穆旦是同班,我妈妈和许渊冲同班。西南联大外文系出了很多大翻译家,这跟他们在学校里奠定的扎实中西方文学功底分不开,两本世界名著《红与黑》和《呼啸山庄》诞生在我家,就不足为怪了。

     绿茶:您写了很多关于舅舅杨宪益的文章,还出版有《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宪益舅舅百岁祭》等书,能谈谈宪益舅舅对您的影响吗?

     赵蘅:不能用三言两语说清舅舅对我一生的影响,也不可能在一篇文章里写尽我心中的舅舅。我写了两本关于舅舅的书了,也难以表达一个长辈对一个孩子灵魂的荡涤。

     从我记事起,从没见过舅舅和我们小孩厉声过。15岁时,我考上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每到周末,就住在舅舅家。一次,舅舅带我们几个孩子去东郊体育馆看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休场时,他发给每个孩子两片面包,中间夹着黄油。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是舅母的特供食品。当时我正处在发育期,那样的喷香解饿,一辈子也忘不了!

    

     赵蘅和舅舅杨宪益

     在舅舅面前,我们做晚辈的会永远放松。他是惟一一位让我们不发怵的长辈。他说现在的年轻人缺少理想,不爱读书,这是我听过的惟一批评。近十年,我常发表东西,出了几本书,和舅舅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也多起来。这让我感到在舅舅的眼里,我已从一个孩子升等到可以和他谈文学的阶段了。他经常督促和询问,你应该给你爸爸写本传。

     在舅舅和文学前辈那里,我才知道什么是朴素的语言,朴素才是最高的语言境界。舅舅住在友谊宾馆那会儿,一天我去看他,他应邀刚写完纪念钱鍾书的文章,递给我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舅舅的手稿。短短几页,我惊讶他写得这样直白,一点虚词儿也没有,真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夸张不吹捧。但看得出来,他十分敬重和怀念这位当年的英伦同学、后来的老朋友。

     舅舅平时说话也同样简短而朴素,拒绝和接受都非常明确,又风趣又幽默,甚至小小的讽刺含在其中。有时候,你没有一定文化,不细细体味,还听不出来呢。这样的人在任何时候,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只说一种话,真话。不趋炎附势,不说阿谀奉承的话,难怪他这一生遭遇种种不测依然坦坦荡荡呢!做自己不会后悔的事,不做不能原谅自己的事。这是舅舅的人生信条。

     宪益舅舅不仅给了我父辈的爱,还给了我导师般的恩情。我总在想:爸爸走了,还有舅舅,舅舅走了,我还有谁?那是一种和失去父亲一样的痛。

     绿茶:你家书房里,可以说是一个家族的档案馆,如此多珍贵的文献,您打算如何安排?

     赵蘅:我家书房虽然不大,但档案真是很多很多。早年我们在南师大,文革时期工宣队来把我家的书都没收了,推走了好几车。文革后,又取回来了,基本上没丢。但我爸爸自己毁了不少,各种老照片、书信、自己朗诵的诗歌录音带、纪念册等等,都烧掉了,他害怕。

     十五岁离开南京到中央美院附中读书,我是三姐弟中比较早有独立生活能力的,我又是家中老二,姐姐和弟弟都比较受宠,形成了我从小比较自律的性格。我又比较喜欢收藏和整理东西,所以,我家现在的档案,主要是我在整理。

    

    赵蘅书房(1)

    

    赵蘅书房(2)

    

    赵蘅书房 绿茶 绘

     东德时期的东西,基本都在我家。南方容易发霉,于是,一箱一箱运到北京。我每次回南京,也都大包小包背回来东西。关于《红与黑》的资料就满满一书架,还有我爸爸的手稿、译稿、书信,我爸爸的资料基本都在我这里,我请了一位同事的夫人,她在家带小孩有空,帮我做整理和录入工作。我舅舅的资料也很多,他的书、书信等等,我在写舅舅的书时,收集了很多。我比较有心,看到跟我们家有关的书、信、资料、报刊等等,都会有意收集整理。

     我妈妈的资料基本都在南京,但她每次都会送我一些带回北京,慢慢这些年也存留了很多。如今,她在做离世准备,很多资料该捐的捐,该分的分,房子也捐了,百年来那么多东西都要有个合理的去处才行。

    

    书房就成了家族的档案室(1)

    

    书房就成了家族的档案室(2)

     我家书房就成了家族的档案室了,爸爸、妈妈、舅舅,还包括我自己的大量书信、日记和画作。感到压力很大,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把这些资料整理出来,出版也好,捐赠也好。我自己还有那么多文稿要写,还要画画。没有太具体的安排,先全部录入电脑,校对,做好基础工作。然后,每天多少做一点,慢慢梳理,再陆续整理出版。(本文写于2021年,原文刊于《名人传记》2021年第12期)

    

     书房主人:赵蘅

     画家,作家。浙江温州人。1976起在中国农业电影电视中心从事动画设计工作。著有《拾回的欧洲画页》、《下一班火车几点开》、《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和我作长夜谈的人》等。

     父亲:赵瑞蕻(1915.11.28—1999.02.15)

     翻译家、诗人。浙江温州人。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历任中央大学外文系教师,南京大学外文系、中文系教授。1953年至1957年曾去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莱比锡大学任访问教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发起人之一。译有《红与黑》、《梅里美短篇小说选》、《欢乐颂》、《沉思颂》等。著有《离乱弦歌忆旧游》、《梅雨潭的新绿》。

     母亲:杨苡(1919年-2023年1月27日)

     翻译家。1919年生于安徽盱眙。先后就读于西南联大外文系、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译有《呼啸山庄》、《永远不会落的太阳》、《俄罗斯性格》、《伟大的时刻》、《天真与经验之歌》等。著有儿童诗《自己的事自己做》等。

     舅舅:杨宪益(1915年1月12日~2009年11月23日)

     翻译家、诗人。祖籍淮安盱眙(今属江苏省淮安市)鲍集镇梁集村,中国著名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专家、诗人。杨宪益与夫人戴乃迭合作英译《红楼梦》、《儒林外史》、《离骚》等大量中国古典名著,对中国古典作品在国外的传播意义非凡。著有《零墨新笺》、《漏船载酒忆当年》、《去日苦多》、《译余偶拾》等。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041篇文章

    源网页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六根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