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 ?野马分鬃
2023/4/7 7:00:00 六根
野马分鬃
文 | 鲍尔吉·原野
这是过年那几天的事。
不是初七就是初八,年劲还没过去呢。一早儿,家里电话响了,像有人掐它似的。
“你好!”
现在打电话全说你好,也不管你是谁。既不是道德评价,也不是状态判断。反正你好。
“我好”我说。
“是金属材料公司吗?”我最烦电话串线,还有一回问我是不是冷冻精液配种站。
我说:“是。”
从这一声“是”开始,我给世界添了一点不平静的事。
“哎呀,是皮经理吗?”。我想沉痛地告诉他,皮经理刚刚去世,还没有火化,赶紧送花圈来吧。可我没敢说。和人家不认不识的,别瞎闹。
我干咳一声:“我是老皮。”
“我是小翁,嗨嗨嗨嗨。”为什么你是小翁就嗨嗨嗨嗨呢,真是。
我给她“嗯”了一声。
“哎呀,皮经理,过年好哇?”
“嗯。”
“我嫂子好哇?”。我沉着地说:“你嫂子挺好。”
“嗨嗨嗨嗨”奸笑。
小翁在电话那边又说了:“我大爷、大娘都挺好哇?”
“嗯。”
“我组织部七叔和机电公司二舅母都好哇?”
我想把电话挂了,但挂了还得来。我看在皮经理什么七叔二舅母面上说:“他们都好。”
“嗨嗨,我们今天早上刚到。”这是什么意思?挺奥妙。
“嗯。”
“皮经理,你看我们啥时候装车啊?”
装车?这帮东西想装什么?肯定是国家财产,那还能行!我说:“先不忙着装车,住下再说。”
“皮经理,”小翁有些急了,“皮经理,咱们不是早就定好了,今天装车吗?”
现在皮经理不好使,我说了算。“说好了也不行,情况有变化。”
“有变化?”小翁的语气简直惊讶万分。
“嗯。”我的声音很威严。作为领导,要紧的便是果断,她越着急你越沉着。我头靠沙发,脚放在凳子上,点燃一支烟。
“完了完了,哎呀,你看,我说这个,皮经理……”乱套了吧,分明是语无伦次。
电话那头七嘴八舌呛咕呢,毫无组织性和纪律性。又换了一个声音,很悦耳,估计有四十来岁。
“皮经理,咱俩不熟,王经理让我们,意思就是……”
我威严地问:“是什么?”
我最近一直致力于播音学的研究,主要是改善发音质量,通过正确的呼吸方法和共鸣使声音响如洪钟。这时,我以膛音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太棒了,像话剧独白一般,富有穿透力,使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听到。
“皮、皮、经理,你怎么……”对方大惊失色。
“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也不知怎么整出这么一句来,也是话剧味的。我甚至想起了哈姆雷特在悬崖边上的独白(孙道临配音):“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了”;还有张家生朗诵的《长江三日》片断,这不比装车有意思吗?
电话那边唧唧哝哝。
我听了一会儿,还是唧唧哝哝。真令我失望,难道他们没有听过朗诵?董行佶、瞿弦和、铁成、虹云。就这个素质还装什么车?
手边有半导体,我把它打开贴到了耳机上,这是“和平与进步广播电台”的播音,女播音华语极蹩脚。我想象她一定戴泡沫乳罩,胯骨特别宽。
“……之后,英勇不屈的阿富汗人民,在卡尔迈勒同志的领导下,穿过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走向……”
耳机那边说:“听不清,皮经理,什么汗?喂、喂!”
听不清也得听,你们这些倒卖钢材的主儿,得好好的向阿富汗人民学习。
半导体又说:“在距坎大哈五十公里处,有十辆满载叛乱分子的军车被炸毁……”
听见没有,还想装车呢,不懂时事政治哪行?
我把半导体放下。
这回是个女人的声音。他们带着女人来的。
“皮经理,要不是你搬家,咱们就直接到你家里去了,有些事在电话里谈不方便。”
“对。”我觉得这女人说得很合情理。
“考虑把车直接开到公司去更不利,反正装货也得上六库。你啥时候搬的家?腊月二十七?”
“对。”
“你嗓子怎么有点哈喇?少喝酒。”
“没有事。”我说。
“皮经理,”她说,“既然咱们车都来了,就赶紧打发走,办不完的事,我留下办。格格格……”
这笑声太迷人了,怨不得皮经理让他们装车呢。人在什么时候才能这样笑呢?
“你留下也没啥用。”我说。你留下也归皮经理,对我没有用。
“哟!”她娇嗔起六七分来,“怎么这么说。啥叫有用?啥叫没用?对我没用,对你可有用呢。格格格……?
太不像话了,这种语言怎么能对一个国家干部说呢?
那边又来了,“皮经理,我看你是让嫂子给拾掇怕了,还得我去给你解围。”
来这套了,娘希皮!
“老皮,”又成老皮了,“别不开面了,这车盘圆务必得装上,啊?”
“这你说了可不算。”我说。
“我说了当然不算,还得你老皮说。”一派莺声燕语。
“不好办啊,这个事。”我叹息一声。
“嗨呀,老皮。你怎么学得像老娘们儿似的?是狼到哪都吃肉,是狗到哪都吃屎。胆小怕事不成了《南征北战》里的李军长了吗?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拿个章程就行了。”
“你这是说哪儿去了?”我说。
“你这人动不动就爱突噜,啥事都得一把一利索。你不看僧面也得看咱俩的交情,听了没?”
皮经理这厮敢情跟她有些勾当,这还得了!我正色曰:“我跟你有什么交情?”
“哟——”我估计她的两根眉毛像电视天线似的挑起来了:“皮德胜!”
原来是皮德胜,她喊得字字有力,好。
“没你这么干的!”
“我怎么干的?”我不心虚。
“你怎么干的自己知道。”我哪儿知道哇,好你个老皮。
“我啥也不知道。”
“哟——”进一步吃惊,“唠这个嗑了。”
图色,也须讲几分交情。老皮干完了不承认就很卑鄙了,况且是领导。
“你来真格的啦?”她喊。
“怎么的?”启发式教学法。
“呸!你觉着我不敢抖搂。皮德胜,看你那副熊样儿,寻思自己是好东西呢?”
皮德胜肯定不是好东西,作风不好。我说:“脚正不怕鞋歪。”
“你鞋正?狗样吧,就怕你脚也不正!”
“我怕啥?”真是,我有啥怕的。
“我崔淑兰怕啥!”耳机震得嗡嗡响。这他妈皮德胜,把个良家妇女崔淑兰给工作了。崔淑兰,这名还不错呢?
“明告诉你!”拍胸脯的声,空空洞洞,“我三十多岁大老娘们怕啥?”
“别给我来这套。”我说。用色相骗取国家之重要盘圆(说实话,我也不知什么叫盘圆),这崔淑兰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放一声屁,盘圆给拉不?”崔淑兰要摊牌了。
“不行!”我说。
“你还算个男的吗?牵一头叫驴都比你强!”
“也比你强!”我告诉她。
“你妈X!”崔淑兰开始撒野。吵架这东西,镇定乃第一要务,而我恰是如此。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也不能拉。”我说。
“我明天就告你!”她说。
我发出首长一般爽朗的笑声之后,从从容容答道:“就怕你没证据。”
“证据?”崔淑兰急了,“姓皮的,我早料定会有这天。想白玩你姑奶奶是妄想。我问你,腊月初八谁把我领到你们家的?你们原来的那个家。你们家西屋双人床是不是蓝格的?窗帘是不是绿竹子的?你说呀!”
“血口喷人。”我说。
“我血口喷人?你这才叫血口喷人!你说没说机电局李局长在你们公司有个小姘?你说没说你们公司李书记的阳痿是被吓的?你要没说,我咋知道的?”
“你这纯属诬陷,是犯罪行为。”我劝诫她。一般人(包括皮经理和什么李书记在内),见这个阵势早傻眼了。但我照样对答如流,这就是清白的好处。
“放屁!”崔淑兰估计跳上高了,“你自己犯罪,还说人家犯罪。我到法院就说你犯的强奸罪。去年十一月那回,你给我放流氓录像,有这事没?”
“没有。”这事我能承认吗?
“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腊月十八你说的啥?你说你老婆比我腿短,你说你那玩意上的疤拉是小时候上树剐的。”
“你这都不是证据。”我告诉她。
“那好,你就在法庭上亮亮相!”
这老皮太不像话了,问题很严重,说话又太不谨慎,这哪里像一个领导呢?的确需要教育。这回可好,把卵子的事都让人家张扬出去了,以后怎么开展工作?这不好,我对待干部的态度历来是明确的,一是大胆使用,二是严格要求。
我对电话说:“说一千道一万,盘圆你们别想拉。至于别的事,有党纪国法在,我不怕。”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崔淑兰咬着牙说,“明天,我就和你这个强奸犯法院见!”
这就是正义的力量,我初步保住了国家财产,又透露了老皮的不良嗜好。电话那边又唧唧哝哝。
我看一下表,九点了。不行,我得上都噜他家喝酒去了,定好的,不行挂了吧。
“皮经理,”换了个男中音,气度沉婉坚定,像见过大世面的,“我是绍和。”
“嗯。”谁也无所谓。
“淑兰刚才太激动了,都是开玩笑,您别往心里去。”
“我是无所谓。”我说。
“那是自然。”绍和说,“头几天那批年货收到没有?”
“什么年货?”我确实没收到过年货。
“皮经理又开玩笑。玉昆回去跟我说了。说你挺客气,又要搬家。那些东西他帮你放到小棚里了。”
“没有没有。”我坚决否认。
“不能吧!”这口气分明是威胁。但我怎么能怕威胁呢?“二百斤猪肉,七十斤荞面,四坨冻虾,三十斤鹌鹑,还有一箱浑河大曲。”
你说这皮德胜捞了多少东西!我说:“肯定没有这事。”
“算了,”绍和笑得意味深长,“一点小意思。皮经理,咱们还是商量装车的事吧。”
“车,”我说,“肯定装不上了。”这么多年货我一口没吃着,能让你们装车吗?
“再等几天呢?”绍和问。
“再等多少天也没用,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那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又是绍和的声音,“皮经理,事可以听你的,我还有几条意见。”
“说吧。”
“第一,这批货已经答应给人家了,票都开了,我们回去直接拉到工地。人家把钱都给我们啦。不瞒你说,这批钱已经挪用,不给人家货哪行?就是送给你的冰箱、电视也是从这笔钱里出的。第二,这回我们雇了五台东风车,打算往返三趟,这批货就拉回去了。车费已经交给人家了,一台车一趟往返给人家一千元,这是加倍,要不大过年的谁也不爱动弹。咱们县的公路不像你们市里,都不容易,冰天雪地的。第三,不管咱们有什么不敬之处,你都得担待,成全我们把。咱们植保站搞钢材确属违法,我是电大法律专业毕业的,明白。但是咱们不拉,不也违法吗?我们犯行贿罪,你跑不了是受贿。再加上淑兰那刷子事,人家可是军属。咱们干脆好事做好,坏事做坏。你说对不对?第四,货到家以后,我每吨再给你提五十元,这就是二千二百五十元,上次你说那个日本电子琴,我给你送家去,现在送也行。容我说一句胆大的话,贪多嚼不烂,分赃不均历来是祸根……”
这个绍和很有能力嘛,很会做思想政治工作。
“……第五条,如果我们装不上车,你家的彩电和毛料怎么办?我这并不是拉屎往回缩,咱们装不装车是小事,总得想个万全之策呀!我说得不知对不对……”
“这个这个,”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们都要为端正党风做不懈努力。这批货,合同签了没有?签了。对不对?对。但我拿了你们一分钱没有?没拿。”
“没拿没拿。”绍和说。
“所以,考虑到许多复杂的情况,这批货你们肯定拉不上了,这也是支部的意见。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啊?”
沉默少顷,绍和又说:“我们开车回去可以,怕你不好办。”
“我有什么不好办的?”撂下电话,我就上嘟噜家喝酒去呗。
“恐怕没那么容易吧,皮经理。”绍和这个同志是很会威胁别人的,“你家里的电视机、发货票和保修单都在我手里,机身的号码和保修单是一致的。除非你移赃。”
“没什么了不起。”我慨然答曰,“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好,佩服你,皮德胜。”我总得让人佩服皮德胜才对。“你逼得我没招了,咱们就监察局见。”
“你是大流氓!”崔淑兰的声音。
“你也是。”我回答。
“你别忘了,那天你给我的两包春药还在这儿呢!”崔淑兰说。
“那你和绍和现在就吃了吧。”我说。药这东西,时间长了就不管用了。
崔淑兰又说:“你要是不搬家,我让你们全家鸡犬不宁。让你老婆王景芬上吊!”
我老婆王景芬上吊?“让你脑浆子满!“崔淑兰她可能吃下药了。
我半天没出声,接着无比亲切地告诉他们,声音像春风拂过郁金香花朵,温柔极了:“别这样,同志们。这样不好。我不会怕你们这套的。“
绍和说:“事到如今,我现在就让车开回去,正月十五之前,咱们法院见。”
电话挂了。
又过了好多天,我几乎忘了这事。在一次酒宴上,遇到检察院和监察局的两个人,我想问皮德胜现在怎样啦。
但我没问,我可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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