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 萧乾《红毛长谈》是出色的讽刺政治文学
2023/4/10 7:00:00 六根

     萧乾《红毛长谈》是出色的讽刺政治文学

     文 | 李辉

     “这是大战以后世界上最出色的讽刺政治文学”

     储安平先生主编的《观察》,在1948年6月5日出版的该期刊物上,封底整版为套红广告,预告“观察丛书”第二批四种著作即将出版——《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乡土重建》、《中国在戥盘上》、《红毛长谈》。其中,前三本书的作者为人熟知:张东荪、费孝通、何永佶,而第四本书的作者,却是一个颇为怪异的名字——塔塔木林。

     “塔塔木林”即萧乾先生,时任复旦大学新闻系教授和《大公报》负责撰写国际社论的委员。“塔塔木林”是他1946年在《大公报》发表《红毛长谈》专栏时使用的笔名。

    

     储安平策划的“观察丛书”之塔塔木林的《红毛长谈》

    

     塔塔木林《红毛长谈》

     《红毛长谈》列“观察丛书”第十种。先期出版的第一批六种分别是:吴恩裕《唯物史观精义》、吴世昌《中国文化与现代化问题》、朱自清《论雅俗共赏》、潘光旦《政学罪言》、费孝通《乡土中国》、储安平《英人法人中国人》。十种“观察丛书”,堪称知识界精英的集体亮相。与其他九种不同,《红毛长谈》属于讽刺文学。

     《观察》的广告如下:

     塔塔木林先生两年前在大公报上发表了好几篇《红毛长谈》,曾经引起国内读者极大的讶异。他的文笔不文不白,自成一格;他的论见亦庄亦谐,另具慧眼。他深究中国政治及社会的种种流弊,并发出可怕的政治预言。他又以想像的笔调描出乌托邦的中国;他做玫瑰的好梦,他神游西南,他谈二十年后的南京,他论新旧上海的变化,令人想起十八世纪Oliver Gldsmith所著之《世界公民》。其离奇不下《西游记》,其讽刺尤胜《镜花缘》。自从《红毛长谈》发表后,有许多读者写信给他,有申斥他的,有同情他的,有赞扬他的,其中一部分他都选出作为附录,刊于本书之末。这是大战以后世界上最出色的讽刺政治文学。

     民国出版界有一好传统,一套丛书的主编或出版社的负责人,通常亲笔为自己所编辑的丛书撰写广告,鲁迅、叶圣陶、巴金、施蛰存、胡风等,莫不如此。“观察丛书”的图书广告,从风格和观点看,似是主编储安平本人所写。

     “这是大战以后世界上最出色的讽刺政治文学。”足见储安平对《红毛长谈》评价甚高。

     “巴鲁爵士”沈从文呼应“塔塔木林”萧乾

     《红毛长谈》附录中,最后一篇是“巴鲁爵士”的《怀塔塔木林》。

     “巴鲁爵士”即沈从文先生。为何起这个笔名?黄永玉先生告诉我,“巴鲁”是沈从文的弟弟沈荃的小名。《怀塔塔木林》的行文风格,与《红毛长谈》相仿,也是假借“红毛”口吻,以半文半白的文字,针对现实,正话反说。在“巴鲁”后面加一“爵士”,也是沈从文刻意所为,以与“塔塔木林”相呼应。

     沈从文在1947年12月1日出版的《论语》杂志上,第一次以“巴鲁爵士”笔名发表《北平通信——第一》。“北平通信”是沈从文以“巴鲁爵士”发表的一组系列文章的总称,《怀塔塔木林》为其中的第二篇,副题即为“北平通信之二”。

    

     沈从文为萧乾“塔塔木林”题写《红毛长谈》,笔名为“巴鲁爵士”

     “巴鲁爵士”说,他之所以写《怀塔塔木林》,是因为第一篇《北平通信》发表后,有读者来信,多半认为他就是“塔塔木林”。故他觉得有必要予以澄清:

     误认余即忧心国事半年前于《大公报》发表《红毛长谈》之塔塔木林,盼余续写红毛长谈,且告余中国也已行宪,民主自由,可摸可触,担保定无笔祸。……张冠李戴,真是笑话!余不欲世人对塔塔木林之好印象,误移于巴鲁爵士之名分下,故大胆将余与塔塔木林之过去,略作叙述,投寄刊物发表。一经说明,诸君误会应即冰释矣。

     关于与“塔塔木林”的关系,“巴鲁爵士”写道:“塔塔木林与余为表兄弟,年稍次于余。……中国古语说:同船过渡,五百年前所修。意思是今日之事,实结缘于先世,亦影响及将来。此语用于吾二人之友谊,自更增加一种保证,且影响及其他。”沈从文虽是假托“红毛”口气而写,并有意追求幽默,但行文中他对“巴鲁爵士”与“塔塔木林”关系的描述,与他和萧乾两人的多年友谊相吻合。

     萧乾(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在辅仁大学念书时,参与编辑英文刊物《中国简报》,曾陆续采写一组现代作家的访问记,其中经辅仁大学中文系主任杨振声先生的引见,萧乾采访了沈从文。从此,两人成了朋友。萧乾后来进入燕京大学,并在沈从文的影响下开始小说创作,其处女作《蚕》由沈从文发表在他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

     1935年萧乾毕业时,由杨振声、沈从文推荐,接替沈从文编辑《大公报》副刊。在编辑思路与方式上,萧乾继承了沈从文的不少特点,包括经常公开答复读者来信,谈论文学写作与文学现象等问题。这些答复,结集为《废邮存底》,由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这是他们联名出版的唯一著作。因此,可以说,萧乾走上文学与新闻之路,与沈从文的影响关系颇为直接,萧乾也因此一直称他为恩师。

     沈从文在文中称“巴鲁爵士”与“塔塔木林”是“表兄弟”,这有所依据。抗战爆发后,杨振声、沈从文、萧乾等结伴流亡西南,年龄上杨振声为大,严格意义上也属他们的文学前辈,但一路上他们以兄弟相称,并以年岁大小为序,杨为大哥,沈为二哥,萧为三哥。这一称呼一直延续下来。

     回忆萧乾时,黄永玉高兴地提到,1946年在上海第一次见到萧乾时,萧乾甚至要黄永玉也叫他“三哥”。黄永玉说,那不是乱了辈分?萧乾乐呵呵地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讲究这些。”当年沈、萧彼此关系之密切,之随意,由此可见一斑。

     同年三月,“巴鲁爵士”发表“北平通信之四”《试谈艺术与文化》,再次说明自己与“塔塔木林”并非同一人,言语间,隐含现实政治讽刺:

     适本刊编者,访知余与塔塔关系,试为执笔。固早知文笔平板,远非塔塔表兄之隽迈幽默可比。……又巴鲁爵士与塔塔木林决为二人,读者有心有脑,略作检讨,即可知之。至如文体相似,则目前犹为一秘密,不宜完全公开。然读者试一回想余与塔塔来处,如何同受华语训练,古籍熏淘,且合作同工已若干次,被誉被毁被诬害已若干回,则亦必哑然失笑,万一将来有一机会,二人之文同印一书时,亦将承认非复一人手笔也。?

     有意思的是,《红毛长谈》出版时,《怀塔塔木林》作为附录放在书的最后。恰与“巴鲁爵士”所言,“二人之文同印一书”之中。这是沈从文与萧乾继《废邮存底》一书之后的又一次特殊合作。这是他们当年的友谊写照,更是历史的记录。

     从以上引文的字里行间,时而可读出沈从文的不满与怨气。所谓“被誉被毁被诬害”实有所指。

     沈从文以“巴鲁爵士”笔名开始发表系列文章“北平通信”时,已经受到来自左翼文化界的批评。沈从文在1946年冬天,先后发表《〈文学周刊〉编者言》、《从现实学习》等文章。

     在这些文章中,沈从文一方面继续坚持他的文艺观,强调作家就应该埋头于创作,用实绩来显示文学的伟大;另一方面,他对中国大地上进行的内战大发议论,随意评说。他认为,内战是“数十万同胞在国内各处的自相残杀”,作为一个文人,一个崇尚“知识和理性”的“乡下人”,他对战争双方都予以贬斥。

     萧乾在此期间发表的《红毛长谈》,也持相似观点。像他们这样反对内战、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呼吁民主、自由的人,在当时知识界颇有代表性,“观察丛书”的许多作者,大致可归于同类。他们的政治主张,在当时的政治对垒中,被界定为“第三条道路”。

     作为对“第三条道路”政治思潮批判的内容之一,沈从文1947年就开始受到左翼文艺界的批评。更为集中而激烈的批评,在1948年展开。这一次,相互呼应的“巴鲁爵士”与“塔塔木林”,自然成了不能分开的批判对象。

     批判沈从文与萧乾的文章中,最著名的便是郭沫若的杂文《斥反动文艺》(发表于1948年3月香港出版的《大众文艺丛刊》)。这篇文章集中批判沈从文、朱光潜、萧乾三个“代表人物”。郭沫若在文章中对朱光潜、沈从文、萧乾作了犀利的批评,他用蓝、红、黄、白、黑几种色彩来勾画他们的政治面貌。这一次火药味浓厚的政治批判,对沈从文和萧乾后来的生活道路都产生了直接影响,各自的命运,均相应发生根本性改变。

     另外,在后来的岁月里,两个人曾有的密切友谊,也随着时局的变化、个人生活处境的变化,起落不定,渐行渐远,直至晚年在误会、隔阂中不再见面,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关于沈从文与萧乾的晚年矛盾,已有人从不同角度予以叙述。其间是是非非,其实难以简单判断。以后另有机会,我或许会根据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再略作叙述。

     无论如何,对于我,更看重他们在特殊年代这一次“巴鲁爵士”与“塔塔木林”的呼应。这关乎友谊,也关乎历史。

     新版《红毛长谈》好事多磨

     1985年,我萌生将《红毛长谈》重新出版的念头,此时距《红毛长谈》在《大公报》发表整整四十年。萧乾既高兴,又迟疑,怀疑其可能性。不过,他还是写来好几页文字,很详细地回忆当年写作情况。不过,没有料到,再版《红毛长谈》,一波三折,好事多磨。

     起初,我把书名起为《萧乾杂文选》,一是因为遵照萧乾的意见,原著《红毛长谈》没有全部收录,二是新补充一批散见的讽刺性杂文,如同期所写《侦探小说在华不走运》,1957年鸣放时期的杂文《上人回家》等。但后来萧乾来信建议,仍用《红毛长谈》书名,由此也可见他对此书的重视。

    

     萧乾与李辉

     1986年年初,新编《红毛长谈》交湖北人民出版社,计划年底出版,但随后又犹豫不决,直至退稿。后来,又先后转福建海峡文艺社、三联书店、华夏出版社等处,均未果。最后,由台声出版社于1990年出版,作为祝贺萧乾八十华诞的礼物。总算了却心愿。

     新编《红毛长谈》的出版,前前后后,历时四年。四年间,围绕该书的出版,萧乾多次来信,谈编选,谈出路,谈困惑。他还为再版《红毛长谈》特地写过一篇跋,当时未能刊用。跋文如下:

     本书编者李辉同志发现《红毛长谈》是我写的之后,就非要把它们编入此集不可,并在我出国之际,就把序言登在《散文世界》上,对那几篇拙文大为谬奖。然而书稿送到出版社,那里的领导却担起心思,他一愁尽管文章是四十多年前写的,万一人家硬用八十年代的尺子来量,咋办?二愁文章自然全是反笔,万一人家硬当正面来读,咋办?三愁写的是四十年代中期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万一人家硬说是影射当今,咋办?

     最初,我认为这三个“万一”和三个“咋办”是杞人之忧。然而出书的总编辑首当其冲,他这些忧虑完全可以谅解,何况三十年前,天对我(也对他)又确曾塌下过?

     一个办法是在书末附我一篇检讨,使劲掴上自己几个嘴巴。三十年来,这种事儿我可没少干!可是不管掴得怎样响,倘若硬要抓辫子,也照样跑不掉。为此,我失眠了几宵。一个声音劝自己:还是乖乖照出版社建议的抽掉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满七十七了,何不求个双保险!

     可李辉这小伙子不干。他没戴过帽子,看样子连批也没挨过,是位不怕虎的牛犊。他不服气,说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哪能还那么“硬”来!他说,一个人的思想总是一点点摸索过来的,四十年前的认识肯定不如现在。可不管怎么说,这几篇“常谈”写得尽管曲折,你对国民党统治下的社会的憎恨,对当时现实的不满,总是一目了然的吧!他责备我太低估了读者的鉴别力。他哪里晓得:读者并不克人,专有克人的。

     那么,我就豁出去了。

     是为序。

     萧乾

     1986年12月15日 于北京

     时间真快,如今重读《红毛长谈》,整理他为此书写来的说明、信和跋,我在回忆中缅怀他。

     1998年年底,我收到了萧老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在信中他还在说要努力写作下去。“我的记忆已开始模糊,趁我全未糊涂。当然,我要挣扎尽量晚老化,只怕我干不过自然。我一定努力。再一次告诉你,我以能交上你这个朋友为幸。”

     最后一句话,也是我想表达的一种情感——我也为自己在八十年代初结识萧老,并不断得到他的指导和帮助而感幸运。

     原以为这是萧老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未想到,在他去世三年之后,我收到了文洁若老师的来信。文老师在2002年8月16日的信中说:“萧乾给你的半封未发出、未写完的信找到了,从笔迹看,系1998年底至1999年初所写。……他承认自己胆小,最后几句反映了他在医院里的心态,很有意思。”

     一次又一次拜读萧老刚刚开头的这封信,远非“感动“二字能表达我的心情:

     李辉:

     谢谢你的来信,你总是那么会出点子。

     我不记得在给你的信中,我都写了些什么了。反正没有见不得阳光的事,你选后让我看一眼当然很好。我这人胆小,怕惹是生非,而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我惹了不少是非,并且还有离婚。自然,那时我们还不相识。总之,为了使我这胆小的人安心,给我看一眼二眼更好。

    

     萧乾先生的信应写于1998年底或1999年年初

     信刚写到此,戛然而止。在病房里,一次偶然摔倒后,萧老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信中所说“点子”,是指我当时提议将他写给我的信整理出版。他坦承自己“胆小”,而且又一次提到了写作《红毛长谈》期间的个人状况。由此可见,这本书在他的记忆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053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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