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斌 | 与兰种种
2023/4/27 7:00:00 六根
与兰种种
文 | 于志斌
兰科植物，我所盆植者三四种，所见者两三百种，与兰的往事竟也有好几桩。
一
丙申年，我家一盆兰草两次开花：先是夏天开了花，又在十一月末开了花。来年到了夏初，我便一边等待着兰花绽放，一边在闲中读书。我心里念叨着“兰花就要开了”，还常到阳台上看望兰草。兰草开花之相，有一种静婉和娴雅。它先是悄悄地抽出一杆花葶，然后结出花苞，渐次绽蕾、开花的。要想观赏兰之花开，是任谁也急不得的。
我发现兰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喜欢。在花市里，各种兰不仅霸占了恁多花房花棚，还抢夺了很多人的眼球。我在品赏之余，因为自家有一年两次开花的兰草——感到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于是乎是很有些优越感的。
我初识兰跟《兰草图》大有关系。丹青妙手萧龙士先生为父亲画了一幅《兰草图》，只见画上有一方岩石，不过只几簇兰草，就气韵生动得很。兰草看起来挺拔，实际上是柔中有刚。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把画上的兰草当作兰的全貌了，不知道兰是会开花的，不知道兰还有很多品种。年龄渐长，我知道了兰草之素朴、之幽洁、之旷远，乃是真正文人渴望拥有的心灵自画像，知道了兰草不仅是开花的，而且花香美好而绵延，有“王者香”之誉。
喜欢植物，尤爱花卉的岭南人，看一看《广东月令》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出于清代人之手的这个月令，把植物花卉在农历年每月中的表现描述了出来，其中有“四月……树兰缀珠”“十二月……风兰贺春”。树兰，米兰也。我原来以为“风兰”就应该是我所熟知和常见的兰草了，可是它在清嘉庆《新安县志》中另有表述：“风兰，花从叶心抽出双朵，悬于檐间，不着水，自然繁茂，一名吊兰”。呀，原来“风兰”就是吊兰，这也是不可小觑的。
我在闲览几部记载本地历史的地方志时，遇兰于其中。我反复玩阅，深感喜悦。且看嘉庆《新安县志》对兰的综述：兰是众香的鼻祖。桠兰为上品，它的茎大多岐出，叶子长至三尺，花蕾较尖，开的花不仅硕大而且繁多；经常出现一茎及桠，并开放出五十余朵花的情况。花色黄，花上有紫点，花香味甚厚重的桠兰，俗称“隔山香”。比桠兰稍逊的兰，俗称“公孙偪”。它每一根大茎都辅以两根小茎，像是爷爷带领着孙辈。它身上处在高处的花蕾先开起，低下花蕾逐次开放。又次一些的兰俗名“出架白”，也叫素心兰。再次一些的是青兰，它叶子长达二尺且小而直，能开出青碧色的花。在青兰中，生白干者较生紫干者为好。比青兰不如的是黄兰，它叶长而稍大，能开出淡黄色花，花上有小红纹。比黄兰不如的是草兰，它以短叶白干者为上，有的开双花，有的开单花。
我想，既然前人把桠兰排在第一，那就有必要了解“桠”字何意了。《玉篇》说：“桠，木桠杈”。原来这个字的本义是：树木枝条相互叠交形成“亚”字形交叉。这样一来，桠兰的样貌就留存在我心里了。最令我惊喜的有两处：一是我由此知道了脚下这片大地早就是兰草的繁衍生息之地，二是这里的人民对兰草的热爱由来已久。
在深圳几部旧志书中出现了一个叫“兰花径”的地方。“兰花径，香气四时不断”。这是一条生长了兰的路，这是一条春夏秋冬都散发着兰香的路。为一条道路命名“兰径”，就已经让人对古代命名者很是佩服了，可是古人为何不想省去一个“花”字？我想“兰花径”应该是既关照了兰在这条路花开不歇的现状，也反映出古人对兰之全方位的欣赏和体验。
兰花径何时有的？兰花径在哪里呢？在旧时“新安八景”中，列在首位的叫做“杯渡仙踪”。其所含内容是说海上胜境杯渡山古木千章，郁然苍秀，林泉之胜，别有天地；山腰有杯渡寺以及虎跑泉、鹿湖、桃花涧、滴水岩、瑞应岩、莺哥石、石佛岩等；山顶所镌“高山第一”传为韩愈题。相传杯渡禅师是以杯渡海来此憩息与修行的，宋代以降，此山因名“杯渡”。兰花径就在前俯大洋，周围海水汩没、杳溟无际的杯渡山中。
明代万历东莞知县郑文炳多次访问了杯渡山。郑知县咏杯渡山的诗歌中有一首：“闻说禅踪此旧游，一杯飞渡渺沧洲。山前卓锡泉犹在，岩上悬枝钟尚留。石柱高标千古胜，兰花静挹四时幽。登临欲觅烧丹诀，翘首层峦紫气浮。”诗不仅摹写了山景海况、名胜古迹，还把兰花之美好人格化了：兰花犹似耐得住寂寞的美人，兰花向四季大舞台播撒幽香。在郑知县心里，杯渡山乃仙境也。有郑知县诗歌为凭，兰花径至迟在明代万历年间就形成了，兰花径在杯渡山中。
对于花草树木，我国的前人做了很多好事和美事，如我者与他们相比较，实在不能企及。把深圳古代地方志中关乎兰草的内容纳入乡土植物文化教材，应该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了。
连日雨水，我在闲读，在等待，在行走。我在兰花未开时，已然走在了一条兰花径上，这条兰花径在我心里。
二
以上有关兰花径的文字后来在《深圳晚报》发表。我在平常生活中遇见兰，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心静如水，却也因为偶感或者惊喜，留下了及时之语。
二〇一七年五月一日清晨往梧桐，我探访了深圳兰科中心。该中心拥有一千多种珍稀兰花，在对兰科植物研究方面具有世界级水准，其所发现的“紫斑兜兰”有植物界的大熊猫之称。兰花如此之胜竟在深圳，而我竟然长期知之不详，一见之下，不由得就写出了《锦缠道·兰》：
假日踏青，大地畅和明媚。曲悠扬、众鸟犹醉。春风数度山川翠。锦绣前程，送与青年兑。
赞天仙美姝，婉清端丽。逸幽香、雅心优质。剪片云罩住梧桐道：蕙兰精粹，此处专家荟。
在二〇一六年的兰花花胜，首见于二月初，那是在花市上活泼泼洒了一地、累累然在绿叶中的大花蕙兰。到了四月六七日，我又在路边连续拍到了兰。这兰结出了红中有金色的花朵，其蕊柱呈粉红色，柱上五六粒小珠子样的蜜蜡色花蕊。我把五指合拢、稍稍蜷曲，与花朵比了比，天啊，它与我手掌竟然差不多大，我因此写道：
一条路/我走了千万步/刚刚才有了邂逅/也可以说是/不同寻常的艳遇//你必是一种兰/我竟然昏晓无视/无视你的存在/路边兰，今夜——你拿美来惊艳我//今见今夜心醉醉/怕你明日谢了/怕你被人折了/赶紧把你轻轻的/装进了我的手机//路边兰/我俩的形影/从此不离了(《路边兰》)
我在学习韵语写作时，曾经写了一篇《兰赋》，其云：
泱泱华夏，养数千年成兰心蕙质；芸芸众生，嗅王者香能吐故纳新。只见得山川秀美，星月辉煌，风物长入眼，我辈梦里也飘香；总须知金兰情谊，佩兰忧怀，秋兰更敷堤，幽谷寒兰是佳人。花中君子，众香之祖。天下花胜，可知有兴兰、杭兰、瓯兰、建兰之属；四季皆芳，又能称春兰、夏兰、秋兰、寒兰诸品。韵格九州同，美名中国兰。
何处声音，直道世称三友；我心憧憬，纯诚言传众生。竹有节而无花，梅有花而无叶，松有叶而无香；思无邪当有志，学无涯当有为，行无止当有品。一身花叶香，诸相真善美。岁华有限，心愿悠长。愿偕兰之色清姿清，砥砺人生；更取兰之气清韵清，逍遥乾坤。
如今再三斟酌和玩味，《兰赋》只有一点赋体文学的样式和色彩，还算不上是一篇赋。至于我为什么会把兰作为写作对象呢？那是受益于前辈的熏陶，我因而比较熟知兰的品质。早在《家语》中有“孔子曰……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德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兰渐渐人格化，是仁人志士的精神写照。另外父亲处在逆境、即将迁任地方工作，有人赠他梅兰竹菊四条屏以壮行色。后来父亲将四条屏给了我，悬壁观画，生情多哉。在父亲去世后，我于屏画尤多感应，似乎父辈的精爽在也。
三
十年前，我妻开始盆栽兰草，不止一盆，经过她的倾情和精心养护，兰成了家人一般，我对兰的三言两语也开始了。二〇一四年七月十一日晨，我家阳台上的兰草开花了。兰花入心，皓首对月，生动活泼，本色娱年。这是我家兰草首次开花之日，有文字和图片为凭。
十年来，我写了“兰花开了，可我在看书，因此只写了十个字：书中颜如玉，花间王者香”“兰草长出了花葶，结了几朵花苞。很快它就会开花了。我写《兰花径》纪之”“我家兰草又开花了。这一次共有三枝花葶许多花朵，比七月中旬开得要烈多了。七月只有一枝花葶，花朵不多”“端午节有个旧俗叫‘浴兰’，即用兰草泡汤洗浴，祛除不详。端午前两日，我家兰草的葶上花苞渐绽。这几天家中弥漫兰香，犹如兰汤；一而再浴兰，不亦快哉!”“观音兰花开，一枝独秀来；王者香不尽，晨光铸情怀”“昨夜小绽，今晨大开，王者香复兴!”等文字，它们和相关的图片留在了微信朋友圈。如今回看之，它们真有点像我家的兰草大事记。
这些大事记发布于朋友圈后，又有了美好的插曲，比如有人会留言问我“兰草到底要放在室内还是室外养”“你家兰草怎么养得这么好，施的什么肥”，云云。这些比较专业的问题，我妻不回答的话，我也只能用外行话描述之：阳台上，不见阳光处。开花了，请进室内，兰香流走，清翠黄花如诗赋。此时挥挥兰花指，兰花谷、兰花涧、幽兰山、蕙质兰心路，一下到得身边来……不过任谁看了这些文字，也不会说我说的不对，呵呵。
从大事记来看，至迟在二〇一八年我家种植了蝴蝶兰。在本地的迎春花市和四季花店，蝴蝶兰是最常见的花卉之一，被许许多多家庭迎回家中。不过人们在蝴蝶兰花谢之后，丝毫不再吝惜它了，弃之如弊帚。乙未春节后，我妻却把花谢后的蝴蝶兰种植于花盆中，来年二月，蝴蝶兰蕾结而花开，天天相看两不厌，夜幕降临，好像为我颂晚安，我因而作歌道：“岁岁相守望，人花更相亲。三载如流水，时光分昨今。蓄情悠悠长，文静质彬彬。蝴蝶兰，蝴蝶兰，含情吐绿把命拼。金猪岁，金猪岁，载歌绽蕊报知音。怎个因依，蕙质兰心”。
在我家，国兰已经花开花谢了十年。每在国兰花期，数一数花葶和花朵是赏心之乐事。把开花的兰草从阳台移入室内，也已是我们的习惯的做法，在这样的日子里，满屋都是兰花的香气。兰香特别好闻，我们连门窗都不愿意打开，宁愿长时间“泡”在兰花的馥馨之中。有一年建兰开花了，我已见有三葶，等待花开时再数一数花朵，不料我接到急务出差去了。我出差路上竟因此有了一点丢魂失魄的感觉，这恐怕就是欣赏兰花太贪心的缘故。
兰花凋谢和香去，任谁都会为之怅惘和惋惜，我自也不例外。不过本地好花常开，教人赏心悦目、迭见佳趣都已是寻常事儿了。我在散步的路上，有很多美丽的花朵会来安慰我，也分散了我的一些注意力，令我从兰花凋谢的不良情绪中摆脱出来。尤其是本地的兰花花胜也不断入得我眼，我被感动，以至于动容。
不同花色的兰花，在路边、在花圃里开放着。这些开放的兰花有的拥有三大三小的花瓣，大花瓣是白色的，靠近花蕊处却是赭色的，小花瓣竟然像是有人在白底板上描绘出的紫色纹饰，而托出小花瓣的小枝儿也是赭色的；在花朵中间升起高高的白色蕊柱，像白色孔雀的尾巴。还有开出了胭脂般红的花朵，其花瓣尤其多，白色蕊柱上的花蕊很像是毛毛虫，似乎正在蠕动。这两种兰与我家的兰草相比，在整体和局部上都大了许多。
各种兰，花开之时都是那么美丽。人们因美丽而惊艳，还会贪婪到试图永远占有这份惊艳。假如有人问我：怎么才能做到“永远占有”呢？以兰为例，我以为要像我一样——忘掉各种兰的名字，牢牢守护住它们在我心中的美丽便好。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07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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