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小儿子》:爱的情感练习
2018/6/16 20:32:35 每日意图

    

    

     Nicholas Verrall

     有时我独自在夜里,看了某部非常悲哀的电影,被那绝望的灵魂视域浸泡在非常深的冰冷里,虽然那样的我止不住“这就是生命”的哆嗦,但我自知已如一台凿井机,我已知道如何避开坏毁,在黑暗中前进。

     但是有一天他们若能看见那一切,他们够强大到可以用黄金之心修补、原谅、疗愈或砥砺自己更强大、更柔慈吗?我和他们玩在一起,其实内心常多一分秘密的忧虑。然很多时候,我睡他们身旁,看见他们像天使的脸,心中充满感激。“真是两个好孩子啊。”

     当然他已经五年级了,好像没有一次不是有一两科考得爆烂。他拿考卷给我看,妈的,那种题目老子也不会啊。但我好像还是总进入京剧套式角色,必须扮演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啊!什么!考这是什么烂分数?”

     但其实为父的,从初一不知哪次考试,穿越整个初中、高中,一直是班上最后一名啊。

     但当他这么小的年纪,被这么无聊不重要的事迷迷糊糊真的弄得一副忧郁、委顿的模样,我却又不安起来,想告诉他:

     我喜欢,非常满意

     甚至感谢上苍现在的这个你

     这是什么屁挫折啊

     有一天生命会重重挥拳击在你的心脏

     譬如最好的朋友背叛你

     譬如无意义的诽谤

     譬如失去心爱的人

     有一天你会失去这两只心爱的狗

     (喔,对了,阿波)

     或你万一掉入一种白痴的处境

     和整个体制的道德对立

     或你有一天得站在我的葬礼上

     如我那时站在我父亲的葬礼上

     很怪

     最后你一定会原谅

     会再次去同情你不理解的你眼中不幸之人

     你也许要到非常晚非常晚

     才会领会到你是一个何其珍贵的人

     因为你有一颗辉煌的心

     你不忍看见他人的难堪

     你不在乎自己是丑角

     但绝不掉入胁迫感情的催眠

     想想

     弄不清楚什么是对偶或其他的修辞

     或台湾常见的火山活动下面哪一项是错的

     这并不是很重要的事吧

    

     我心里想:“其实你是个非常棒的孩子。”我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他非常怕水。他的游泳是那时的家教哥哥老师教的。第一课练习闭气,就是要不怕水把整个头埋进水里。但处女座的其实要越过某个障碍,是非常非常艰难的。

     当时在那游泳池,我看哥哥老师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把脸埋进水里,有时耍赖像猴子攀在泳池边的金属梯上。他简直像触了电般在奋力逃开“要把头埋进水里”这件事。

     不知为何,他小时候,我一直有种成见,担心他变成一个懦弱而痞的人。但当时我父亲过世,一种莫名其妙的孤儿本能在灵魂底层被启动。我暗中要求自己(且理解命运)必须要坚强,非常坚强,否则你会被莫名人世非常平庸无意义的小恶给灭了。

     你只有坚强才可能实现柔慈和慷慨,人世要让你尝尝苦是啥滋味时,那个苦真是锥心断肠。我像所有的大狮子忧愁望着无忧嬉戏的小狮子,于是我可能扩大了我眼中所见。“这孩子性格中有孱弱的部分。”忘了他只是四岁五岁六岁的小孩。

     我记得我在泳池看着他,他不愿被拗进那个恐惧的形势,竟戏剧化地乱扑乱哭。这使我震怒起来,不顾许多人在泳池里,大声斥骂他,并用父的更顽强的意志要他一定要克服这个对水的恐惧。当时连池畔教练都靠近来不知这发生什么事了。后来是哥哥老师把我拉开。

     当然那次他终究没有克服。但后来一阵子,他(夏天)在浴缸放水,自己训练自己一次次把头埋进去。(我避开不看,因那是男孩驯制自己的神秘时刻。)终于有一次,我看到哥哥老师带着他在泳池一蹦一跳练习换气。

     有时我会想跟儿子们说:“原谅过去某些时刻那像魔神震怒的我。那时的我被生命打得太恐惧了。”当然没有一个父亲会对孩子这么说。但孩子奇怪自有其神性,似乎我和他们的灵魂在时光中摔跤。

     我在传授他们多角度领会一个比较宽的视觉维度,他们软软地、无比信任地压在我身上,像小狗从不记大狗的恨,还有时反过来传习我。

     不,有时爸鼻你错了,不是强大才能柔慈,那是错误的描述和想象。也许神赠礼给他的生命,不是成为一个强者,而是一个无比自由者,嬉耍胡闹,永远来劲,充满好奇,像一只丑姿势划水的快乐海豹。

     作者简介

     骆以军,1967年生于台北,是台湾中生代作家中最具实力的代表,曾获红楼梦奖首奖、时报文学奖小说奖等,被誉为近十年来台湾最有创造力的小说家。婚后育有二子,一害羞内敛,一鬼马精灵。

     骆以军《小儿子》/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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