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2019/4/6 20:30:00史铁生 每日意图

    

    每日意图洞悉人性的幽微和光亮ID:luobin_meiriyitu

    

     Anders Andersson

     史铁生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融合在一起,始终在从事一场精神圣战:用简洁明快的方式直指人心,探索人生,诘问生命,拷问灵魂。为什么而活着?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

     在面对悲剧的背景、必死的归宿时,他悟到了:“既然只能走在这条路上,为什么不在这条路上纵情歌舞一番呢?”

     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史铁生

     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一夜一夜地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理解,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这个世界。这样的时候,不知别人会怎么想,我则尤其想起自己轻轻地来的神秘。

     生我的时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都埋了,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趟着雪走到医院,走到产房的窗檐下,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母亲稍后才看见我来了。奶奶说,母亲为生了那么个丑东西伤心了好久,那时候母亲年轻又漂亮。这件事母亲后来闭口不谈,只说我来的时候“一层黑皮包着骨头”,她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流露出欣慰,看我惭惭长得像回事了。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个真实的世界才开始提供凭证。

     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西番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心。天上,或是云彩里,有些声音,有些飘渺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那声音清朗,欢快,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他,去寻找他,去看望他,甚或去投奔他。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都不知连接着什么,唯有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

     梦是什么?回忆,是怎么回事?

     倘若在五十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有一个观察点,料必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天空中美妙的声音,便一如既往。要是那望远镜停下来,停在五十光年之外的某个地方,我的一生就会依次重现,五十年的历史便将从头上演。真是神奇。很可能,生和死都不过取决于观察,取决于观察的远与近。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实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年时光。

     时间限制着我们,习惯限制着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限于实际,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诅咒,让僵死的规则畅行无阻,让实际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

     甚至盼望站在死中,去看生。

     我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轮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听所有的梦者诉说,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另一种世界,蓬蓬勃勃,夜的声音无比辽阔。是呀,那才是写作啊。我一心向往的只是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

     史铁生《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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