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2019/10/22 22:53:58 每日意图

    

    每日意图洞悉人性的幽微和光亮ID:luobin_meiriyitu

    

     Naomi Frears

     杨牧,本名王靖献,早期笔名叶珊,1940年生于台湾花莲,著名诗人、作家。1964年自东海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赴美国爱荷华大学获艺术硕士学位。

     杨牧自十六岁开始写作,超过半世纪的创作生涯,累积出无数难以超越的文学经典。代表作有《柏克莱精神》、《搜索者》等。

     长诗《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写于一九八四年。当时他在台大外文系兼客座教授,监考考场上模拟一封年长者回应年轻人质疑公理与正义问题的答信。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杨牧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从外县市一小镇寄出,署了真实姓名和身分证号码年龄(窗外在下雨,点滴芭蕉叶和围墙上的碎玻璃),籍贯,职业(院子里堆积许多枯树枝一只黑鸟在扑翅)。他显然历经苦思不得答案,关于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他是善于思维的,文字也简洁有力,结构圆融书法得体(乌云向远天飞)晨昏练过玄秘塔大字,在小学时代家住渔港后街拥挤的眷村里大半时间和母亲在一起;他羞涩敏感,学了一口台湾国语没关系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只看白云,就这样把皮肤晒黑了单薄的胸膛里栽培着小小孤独的心,他这样恳切写道: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对着一壶苦茶,我设法去理解如何以抽象的观念分化他那许多凿凿的证据,也许我应该先否定他的出发点攻击他的心态,批评他收集资料的方法错误,以反证削弱其语气指他所陈一切这一切无非偏见不值得有识之士的反驳。我听到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水势从屋顶匆匆泻下,灌满房子周围的阳沟。唉到底甚么是二十世纪梨呀——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肥沃丰隆的处女地,乃迂回引进一种乡愁慰藉的种子埋下,发芽,长高开花结成这果,这名不见经传的水果可怜的形状,色泽,和气味营养价值不明,除了维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征甚么除了一颗犹豫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这些不需要象征——这些是现实就应该当做现实处理发信的是一个善于思维分析的人读了一年企管转法律,毕业后半年补充兵,考了两次司法官……雨停了我对他的身世,他的愤怒他的诘难和控诉都不能理解虽然我曾设法,对着一壶苦茶设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为考试而愤怒,因为这不在他的举证里他谈的是些高层次的问题,简洁有力段落分明,归纳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质疑。太阳从芭蕉树后注入草地在枯枝上闪着光。这些不会是虚假的,在有限的温暖里坚持一团庞大的寒气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公理和正义。他是班上穿著最整齐的孩子,虽然母亲在城里帮佣洗衣——哦母亲在他印象中总是白皙的微笑着,纵使脸上挂着泪;她双手永远是柔软的干净的,灯下为他慢慢修铅笔他说他不太记得了是一个溽热的夜好像仿佛父亲在一场大吵闹后(充满乡音的激情的言语,连他单祧籍贯香火的儿子,都不完全懂)似乎就这样走了,可能大概也许上了山在高亢的华北气候里开垦,栽培一种新引进的水果,二十世纪梨秋风的夜晚,母亲教他唱日本童谣桃太郎远征魔鬼岛,半醒半睡看她剪刀针线把旧军服拆开修改成一条夹裤一件小棉袄信纸上沾了两片水渍,想是他的泪如墙脚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天地也哭过,为一个重要的超越季节和方向的问题,哭过复以虚假的阳光掩饰窘态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公理和正义。檐下倒挂着一只诡异的蜘蛛,在虚假的阳光里翻转反覆,结网。许久许久我还看到冬天的蚊蚋围着纱门下一个塑胶水桶在飞,如乌云我许久未曾听过那么明朗详尽的陈述了,他在无情地解剖着自己:籍贯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带着一份与生俱来的乡愁,他说,像我的胎记然而胎记袭自母亲我必须承认它和那个无关。他时常站在海岸瞭望,据说烟波尽头还有一个更长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母亲没看过的地方才是我们的故乡。大学里必修现代史,背熟一本标准答案;选修语言社会学高分过了劳工法,监狱学,法制史重修体育和宪法。他善于举例作证,能推论,会归纳。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充满体验和幻想于冷肃尖锐的语气中流露狂热和绝望彻底把狂热和绝望完全平衡的信礼貌地,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我仿佛也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让我们从容遗忘。我体会他沙哑的声调。他曾经嚎啕入荒原狂呼暴风雨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导的使徒——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一颗心在高温里熔化透明,流动,虚无

    

    杨牧诗选

    

     《故事》

     假如潮水不断以记忆的速度我以同样的心,假如潮水曾经曾经在我们分离的日与夜将故事完完整整讲过一遍了回旋的曲律,缠绵的论述,生死俯仰一种迢迢赶赴的姿势 在持续转凉的海面上如白鸟飞越船行残留的痕迹深入季节微弱的气息假如潮水曾经我以同样的心

     《延陵季子挂剑》

     我总是听到这山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释

     多少聚散的冷漠?罢了罢了!

     我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萧瑟和新月的凄凉

     异邦晚来的捣衣紧追着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废的剑术。这手臂上

     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

     酒酣的时候血红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对濒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伤的夏的胁迫

     也是江南女子纤弱的歌声啊

     以针的微痛和线的缝合

     令我宝剑出鞘

     立下南旋赠与的承诺……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

     诵诗三百竞使我变成

     一个迟迟不返的儒者

     谁知我封了剑(人们传说

     你就这样念着念着

     就这样死了)只有箫的七孔

     犹黑暗地叙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

     在早年,弓马刀剑本是

     比辩论修辞更重要的课程

     自从夫子在陈在蔡

     子路暴死,于夏入魏

     我们都凄惶地奔走于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

     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这宝剑的青光或将辉煌你我于

     寂寞的秋夜

     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

     那疲倦的划桨人就是

     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日暖》

     随我来,蔷薇笑靥的爱云彩雕在幻中,幻是皇皇的火照你的长发,照你榴花的双眸蔷薇在爱中开放,爱是温暖的衣依旧,依旧是轻轻的雷鸣,宣示着一则山中的传奇,水湄的神话日暖时,随我来,让我们去坐船小小的江面罩着烟雾短墙上涌动着一片等待的春意林中有条小路,一段绿阴的独木桥日暖时,让我们去,带着石兰和薜荔走入雾中,走入云中在软软的阳光下,随我来让我们低声叩问伟大的翠绿,伟大的神秘伟大的翠绿,伟大的神秘风如何吹来?为何风吹你红缎轻系的长发,以神话的姿态掀撩你绣花的裙角?随我来,日暖时,水湄是林,林外是山山中无端横着待过的独木桥

     《雪止》

     四处一片寒凉我自树林中回来不忍踏过院子里的神话与诗 兀自犹豫在沉默的桥头站立屋里有灯 彷佛也有飘零的歌在缓缓游走一盆腊梅低头凝视凝视自己的疏影我听见像腊梅的香气的声音我听见翻书的声音你的梦让我来解析我自异乡回来为你印证 晨昏气温的差距若是 你还觉得冷 你不如把我放进壁炉 为今年

     《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寂寞里——)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不为什么地掩住我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南去二十公尺,一棵爱笑的蒲公英风媒把花粉飘到我的斗笠上我的斗笠能给你什么啊我的卧姿之影能给你什么啊四个下午的水声比做四个下午的足音吧倘若它们都是些急躁的少女无止的争执着——那么,谁也不能来,我只要个午寐哪,谁也不能来

     《水仙花》

     过去的星子在背后低喊着我们不为什么地争执躺下,在催眠曲里我细数它们坠落谷底,寂然化为流萤轻轻飘过我们星光花影的足踝唉!这许是荒山野渡而我们共楫一舟顺时间的长流悠悠滑下不觉已过七洋千载一梦,水波浩瀚回首看你已是两鬓星华的了水仙在古希腊的典籍里俯视自己——今日的星子在背后低喊着我们对坐在北窗下矇眬传阅发黄的信札

     《沉 默》

     四月自树梢飘落飘下这小小的山头山头罩着烟雾一骑懒懒踏过,在路上点着浅浅的梅花假如夜深了,夜深此刻那少年兀自坐着,在山神庙阶上坐着四月飘下了这小小的山头小黄花自树梢飘落

     《三号风球》

     水面有双重复沓的眼色 谁的哭泣后的眼?乌云紧急 驰过,如我依稀记得 暂且忘记,遮去泪痕的一绺 黑发。深海多传奇: 阴暗,冰冷,于我无不熟悉 但如何我就择二三长短适宜的 故事说与你听,为了将你挽留? 只是到时这地方远近都已经挂起了 三号风球

     《孤独》

     孤独是一匹衰老的兽

     潜伏在我乱石磊磊的心里

     背上有一种善变的花纹

     那是,我知道,他族类的保护色

     他的眼神萧索,经常凝视

     遇远的行云,向往

     天上的舒卷和飘流

     低头沉思,让风雨随意鞭打

     他委弃的暴猛

     他风化的爱

     孤独是一匹衰老的兽

     潜伏在我乱石磊磊的心里

     雷鸣剎那,他缓缓挪动

     费力地走进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恋慕的眸子

     忧戚地瞪着一黄昏的饮者

     这时,我知道,他正懊悔着

     不该冒然离开他熟悉的世界

     进入这冷酒之中,我举杯就唇

     慈祥地把他送回心里

     《黑衣人》

     飘去,飘去。在我眼睫之间小立门外,忆忆涛声黑衣人是云啊!暴雨之前

     我把挂在窗前的雨景取下把苍老的梧桐树取下把你取下

     《冰凉的小手》

     就从此,山岳向东方推涌

     一浪一浪蔷薇的潮

     让我轻握你冰凉的小手

     在雨地里,让我轻握你

     蔷薇的,冰凉的小手

     去年的秋季尚残留在我鬓上

     我们曾共有那温暖的流星河

     袖上遗着你的指印

     让我轻握你的手蔷薇

     我是那寒夜的篝火

     啊月浅,啊灯深

     哪一天你将踏霜寻我

     (一路摘着宿命的红叶)

     来我读诗的窗口?

     你沿阶升上

     踩乱我满院瘦瘦的花影

     我便是簧火

     让青焰弹去你衣上的霜

     在这炉边坐下

     让我,让我轻握你冰凉的小手

     《岛》

     现在我将视线自最远的

     岛和岛上叮想象的庙宇

     决裂一般的,快速收回来

     俯耳倾听,希望能够听见

     你的嘘息但似乎甚么都有没。海色

     悄然澄清。「那是不是你的眼神?」

     潮水缱绻

     慢慢地耐性拍打石焦,沙滩

     如同懊悔的恋歌以无伴奏形式传诵

     飘过大叶棕梠的街巷尽头

     有人惊醒,起来,推窗

     我也想用浩瀚的沉默问你

     「如果你允许──」不知道在那里

     它是凌厉的熟悉,我听

     点点回声。现在我将视线

     自最远的岛和岛上

     可想象的庙宇《杨牧诗选 1956-201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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