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人是怀着几个熟悉的观念活着
2020/7/3 22:11:50 每日意图

    

    每日意图洞悉人性的幽微和光亮ID:luobin_meiriyitu

    

     Walter Ropélé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年),法国声名卓著的小说家、散文家和剧作家,存在主义文学大师,“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1957年因“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贝尔奖获奖作家之一。

     杰米拉的风(节选)

     阿尔贝·加缪

     在有些地方,精神死了,是为了诞生一种恰成它之否定的真实。

     我去杰米拉的时候,刮着风,但阳光明媚,不过这是另外的事了。首先应该说的是,那里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没有裂缝的宁静,那是某种像天平之平衡的东西。

     鸟的聒噪,三孔笛的低沉的声音,一只山羊跺蹄的响声,来自天上的嗡嗡声,各种声音造成了这片地方的寂静和荒凉。越来越远地,一阵清脆的咔嗒声,一声尖叫,表明一只鸟从藏身的岩石中飞了出来。

     每一条走过的路,房屋间的小径,发亮的圆柱下铺满了石板的大道,一块高地上凯旋门和庙宇之间的宽阔的广场,都通向四面包围着杰米拉的条条沟壑,仿佛一副向着无边无际的天空摊开的扑克牌。

     人站在那儿,面对岩石和寂静,精神渐渐集中,白昼也随之流逝,山也越来越大并且变成紫色。然而风在杰米拉高原上刮着。阳光照亮了废墟,在这风和阳光的大混乱中,有某种东西在形成,它衡量出人与这座死城的孤独和寂静一致的程度。

     去杰米拉要花很多时间。那不是一座人们停下和经过的城市。

     它哪里也不通,也不向任何地方开放。那是一个人们出发的地方。这座死城处在一条长而曲折的道路的尽头,似乎每一个拐弯都能通向它,路于是更显得长了。

     终于,在一片色彩灰暗的高原上冒出了它那发黄的骷髅,宛如一座骸骨之林,此刻的杰米拉就成了那种有关爱情和忍耐的忠告的象征,惟有这种忠告能把我们引向世界的中心。它在几棵树之间,在一片枯草之间,用它全部的山和全部的岩石抵抗着庸俗的赞赏、秀丽或希望的把戏。

     在这荒芜的辉煌之中,我们游荡了一整天。

     渐渐地,午后开始时刚刚感觉到的风似乎随着时光的流逝大起来了,充塞了四面八方。它从地平线的深处,经东面远山的一个缺口吹来,然后在岩石和阳光之间瀑布般跳荡。

     它不停地吹着,用力地呼啸着穿过废墟,在一座土石围成的竞技场里旋转,淹没一大片饱受冰雹击打的巨石,用它的气息包围着每一根柱石,最后化作不断地呼喊散布在朝着天空开放的广场上。

    

     我觉得我像桅杆在风中喀喀作响。我从内里被掏空,两眼火辣辣地,嘴唇爆裂,皮肤干得不像是我的了。过去,我是通过皮肤来辨认世界的文字的。世界在上面留下它的温情或愤怒的符号,用夏日的气息温暖它,或者用冰霜的牙齿噬咬它。

     然而,如此长久地被风揉搓,被风摇晃了一个多小时,冒冒失失地抵抗,我终于对我的肉体画出的图画丧失了意识。仿佛被海上了光的卵石,我被风磨光,直至灵魂。

     我变成了使我漂浮的力量的一小部分,然后是一大部分,最后我变成了它的全部,把我的血液的跳动和大自然无处不在的那颗心的轰轰作响的巨大搏动混为一体。

     风按照包围着我的那片灼热的荒芜的形象塑造我。它那倏忽即逝的拥抱给予我这块岩石中的岩石一根石柱或夏日里直入云天的一棵橄榄树的孤独。

     这场阳光和风的狂暴的洗浴耗尽了我全部的生命力。在我身上,翅膀刚刚扇动展开,生命刚刚发出呻吟,精神刚刚开始微弱的反抗。很快,我便向全世界的四方散开,忘怀一切,也为自己所忘,我变成了这股风,变成了风中的石柱和拱门,发热的石板和环绕着荒凉的城市的淡淡的群山。我从未如此深刻地同时感到对自我的超脱和在世界上的存在。

     是的,我存在着。此刻我感到惊奇的,是我不能走得更远。仿佛一个终生被囚禁的人,一切都相对于他而存在。亦仿佛这样一个人,他知道明天仍是相似的一天,以后也是如此。因为对一个人来说,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乃不再等待什么了。

     如果说有些风景是人的心境,那也是些最为庸俗的风景。我在这个地方,如同死亡的滋味属于我们大家一样。在阴影已经倾斜的石柱间,不安如同受伤的鸟儿没入空中。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冷冷的清醒。不安生自活着的人的心中。

     然而宁静覆盖了这颗活着的心:这就是我全部的洞察力。白日将尽,声音和光亮在自天而降的灰烬中渐渐消失,我形骸脱净,感到有一种力量畅行无阻,在我内心中说“不”。

     很少有人理解有一种拒绝是和放弃迥然不同的。这里前途舒适地位意味着什么?心灵的进步意味着什么?假使我固执地拒绝世界的一切“以后”,那也就是说不放弃我目前的财富。相信死亡通向另一个生命,在我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对我来说,死亡是一扇关上的门。我不说这是需要跨过去的一步,我要说这是一种可怕的、肮脏的遭遇。人们向我建议的一切都竭力的笨重的飞翔,我要求并且得到的恰恰是某种生命之重负。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种被动的激情之中,其余的我都不管了。

     我身上洋溢着青春,如何能谈论死亡。然而我觉得,要是我必须谈,那么我将在这里找到准确的词语,那就是在恐怖和沉默之间确定无疑地意识到对一种不怀希望的死亡。

     人是怀着几个熟悉的观念活着的。两个或三个吧。碰到人和事,就打磨之,改变之。要有一个确属自己的、可以谈论的观念,非十年不行。

     自然,这不免让人泄气。不过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多少熟悉了世界的美丽面孔。至此,他是面对面的看着它。然后,他要挪开一步,看看它的侧面。

     年轻人是正面看世界的。他没有时间打磨死亡和虚无的观念,不过他已咀嚼过它们那可怕的滋味。

     青春大概就是这个了,残酷的面对死亡,像喜欢阳光的野兽般感到对肉体的恐惧。至少从这一点看,与上面所言相反青春没有幻想。它没有时间、也没有虔敬的心情构筑幻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一片纵横的沟壑,面对这凄凉而庄严的石头的呼喊,杰米拉,在太阳的坠落中显得冷酷无情的杰米拉,面对这希望和色彩的死亡,我确信不愧为人的人在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应该重新发现这种面对面,否定曾经有过的观念,重新获得古人面对命运时眼中闪耀着的那种无邪和真实。(郭宏安 译)

     加缪《反与正·婚礼集·夏天集》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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