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
2023/4/4 16:31:14 中国医学人文

    

     这件事有些年头了,但还是记得非常清楚。

     因为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上班,少不了有家乡人来找我帮忙,挂号看病住院之类的。那年元旦刚过,李大哥给我打电话,说他们乡的一个纳西族老乡生了大病,已经送到华西医院急诊科抢救,拜托我关照一下。

     从我老家攀枝花盐边县来华西医院看的病,都不是小病,特别是经济还不太富裕的人家,几乎都是要过命的病才会来,而且一般都是辗转了几家医院,最后才到华西。这个来自边远山区农村的纳西族病人,对成都两眼一抹黑,于是人托人找到他们本乡、本民族在成都工作的李大哥,希望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个依靠。

     李大哥是我的同县老乡,也是大学的师兄,从西南民族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而我从西南民大毕业后分配来华西医院工作,所以我们之间非常熟悉,没事的时候偶尔聚在一起喝酒,有事的时候相互间也不会客气,是属于那种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朋友。

     接了李大哥电话后,我到急诊科看望病人,表示关心。病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性,患有非常严重的终末期肝病,因此很快就被收到了ICU。进入正常的治疗环节后,其实就用不着我操心了,我们华西临床老师的专业水平和敬业精神,用不着我特别打招呼关照,自然会尽心竭力。

     一般情况,我帮人也就帮到这里了。

     不承想,几天后李大哥又给我打电话,说病人病情还稳定,就是医疗费用每天大几千,病人家里已经承受不起了,所以家属很想知道到底能不能治好?如果能治好,大约要花多少钱?

     ICU病房是救命的生死战场,这里的医生、护士、家属和疾病之间,就像战争中在阵地上激烈战斗的敌对双方,医生、护士是战士,医疗设备和药品是武器弹药,而病人家属和他们的经济力量,则是军费和后勤保障。战斗中弹药要消耗多少,是根据需要而不是计划;也许备好充足的弹药,没打两枪战斗就胜利了;也许耗尽弹药战斗还是不能胜利,最后落得人财两空。所以这两个问题都非常难回答,医生护士也不太愿意正面回答,如果一定要答案的话,标准答案是:有足够的子弹,战斗未见得能取得胜利;但没有子弹的话,战斗肯定不能取得胜利。

     显然,这是外交辞令。同样,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也是不太愿意开口问同事的。

     由于病人家里并不富裕,前期看病也已经花了不少钱,这次来华西医院看病的钱还是他们村“过山”筹来的。所谓“过山”就是家乡农村少数民族版的“众筹”,哪家有天大的困难和过不去的火焰山的时候,村里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帮助他们克服困难就是“过山”。这次“过山”,族人乡里一共筹得五万多元,可在ICU病房,这五万元根本顶不了几天,所以家属非常想知道答案。

     了解原委后,我找了参加救治和会诊的专家,他们告诉我:这个病治愈的可能性不大,目前最有可能治好的办法是尽快做肝脏移植手术。但在等候的过程中,要保障病人的身体可以进行手术,必须要有大量的投入,而且肝移植手术仅费用而言,数以十万计是必须的,数以百万计也毫不夸张。手术之后的抗排异维持性治疗也需要庞大的费用,还是个需要终生用药的无底洞。

     陪伴病人的家属是他家大女儿,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读书,算是他们家见过世面的人。听了我从专家那里打听到的结果后,她身子靠着病房过道的墙一下就瘫软得站不住了,哭着蹲了下去。这么令人绝望的消息对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来说,确实是无法承受之重,但她是这里唯一能拿主意的直系亲人。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提起来,稳住她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必须挺住。我和李大哥都是外人,只能帮你,不能替你做主,因此现在你必须清醒。如果这次困难你都挺住了,之后就没什么困难可以难得住你了。”姑娘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扶着墙站住了。

     那天,姑娘通过手机和家里的母亲、族里拿事的长辈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把他父亲接回老家,病,就治到这里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帮病人办出院和找车送回去的问题,这事由我和李大哥张罗。我陪姑娘一起去办出院手续,预交的几万块钱已经全部用完,还差七千多元,护士长为难地看着我。

     我对护士长说:“你把出院手续办给她,不够的费用让她打个欠条,注明归还时间,我签字做担保。”

     护士长问我:“廖老师,是你亲戚吗?”

     我说:“家乡人,朋友的朋友。”

     护士长很关心地看着我。

     我说:“放心,如果他们不来还这个钱,我替他们还。”

     护士长很吃惊地看着我。

     我非常肯定地回应了护士长吃惊的目光。

     家乡的纳西族人我是知道的,他们善良、团结、守信。

     办完出院手续,我们又到汽车队联系救护车送病人,单边九百多公里,往返近两千公里,费用是四千多元,李大哥替他们交了车费。下午,救护车从病房接上病人,向攀枝花盐边方向开去。

     几天后,我在单位遇到送病人回来的司机,我向他道谢。他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廖老师,这次送你那个老乡回去,差点出大事,而且亏大了,收那点车费连买车胎的钱都不够。不过还好,你们那里的老乡真的很善良,不仅没有为难我,还送我一些土特产礼物。”

     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很不安,于是问他出了什么情况。

     原来那天下午他们从成都出发,车过汉源泥巴山接近山顶的时候,两个车胎几乎同时爆了,车上只有一个备胎可换,因此完全没有办法继续前行,过不了泥巴山。

     联系汉源的汽修厂,汉源所有汽修厂都没有那种轮胎,还得从成都现采购运回去,而当时成都的汽配城也都关门了,只有等第二天。司机迅速联系医院车队总部,总部送病人的救护车立即出发驰援,大约四个多小时后赶到泥巴山上,把病人换到赶来的救护车上后,才继续连夜过山。

     冬腊月的泥巴山上,冰天雪地,气温在零下几度,别说病人,就是健康人也会冻坏;为了保温取暖,司机把救护车的空调一直开着。司机对我说:“万一病人冷死在山上,也许后果不仅是赔偿钱的问题,甚至车进了村子有可能会碰到危险。

     听了司机的叙述,我才明白司机说那话的意思,同时浑身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忙帮得,差点惹祸。”病人和医院,老乡和同事,我一手托两家,两边都有我,做好事帮朋友的朋友的忙,整得来如此惊心动魄。

     不幸中的大幸是虽有周折,救护车还是过了山,病人被安全送达,司机也顺利归来。而我,隐隐担忧的是:我签字担保的那笔病人欠下的医疗费,也许就没有也许了。

     春节过后的正月初九,我还没有上班,就接到ICU护士长给我的电话,电话里她十分欣喜地告诉我:“廖老师,你担保的那笔欠费,病人家属已经来还了。我都没想到他们这么快,这是我遇到还欠费最积极的病人。原来我还在担心,他们要是不来还的话,我咋好意思开口催你来替他们还款呢,你也是在做好事帮忙。”我笑了起来,说:“让你费心了,一直替我担着心。”

     很快,我又接到病人女儿的电话,她告诉我已到华西医院还完了欠下的医疗费,并向我表示感谢,姑娘还歉意地说,因为重孝在身,就不和我见面了。

     我问她:“还欠款时间不是写的一年以内吗,你怎么这么着急?”

     姑娘说:“族里拿事的老辈人说了,不欠菩萨许愿钱,不欠医院救命钱。成都有这么多人帮我家‘过山’,不能让成都人看不起,不能让做好事的人吃亏担心,否则以后就没有人帮忙‘过山’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他父亲后来的情况,其间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家和族里对泥巴山救护车事故的看法。姑娘告诉我,她父亲回去后十天左右就去世了,办完丧事后就是春节,她家春节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成都还欠下的医疗费,医疗费是村里族人又一次“过山”凑的。

     关于泥巴山上救护车爆胎事故,姑娘的认识和说法更让我大为震惊,她认为这是他们家遇到了过不去的山后产生的霉运,连累了华西医院救护车和司机大哥。她这个观点显然是不科学的,姑娘为证明自己说法的合理性,说:“不然哪会同时爆两个胎嘛,真这么巧?你们那个车是进口车,质量那么好。而且就是在过泥巴山的时候,那座泥巴山就是我家过不了的山啊!”姑娘继续加强语气:“华西医院太给力了,第二辆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了,帮助爸爸和我家顺利过了山。”末了,姑娘还问那两个车胎需不需要他们家赔偿。

     我说:“不用,这不符合华西医院的规定,那是我们的车出了意外,和你家的运气无关。”

     电话里,姑娘的声音有些激动:“毕竟你们都是在帮我家‘过山’的时候遇到的事故啊。实在是太感谢了,这是我爸和我们家的福气。谢谢!谢谢!”

     作者: 廖志林 四川大学华西厦门医院

     (本文刊登于《中国医学人文》杂志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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