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高中开始学习“衡水模式”
2023/2/1 11:04:33 每日人物

    

    

     一篇《衡水二中学生的发声,救救我们》的文章,引发了我们的关注。

     文章里提到,衡水二中的午饭时间只有15分钟,“为了能吃上一口饭,只能等到铃响的一刹那像猛兽一样冲出去”,存在老师体罚、辱骂、区别对待学生的现象,“因为值日没扫干净,朋友就被班主任踹出一米远”。衡水二中并没有对这个帖子做出任何回应,但它和它背后所代表的“衡水模式”,还是成为焦点。

     如果把“衡水模式”比喻成一个庞大机器,它每天凌晨5:30开始运转,晚上10:00准时关机,这其中的每一分钟,都被精确切割和管理,用于学习、休息、阅读、锻炼等。这种模块化的机制,创造了许多升学奇迹,也遭遇了许多争议。

     “衡水模式”远不只存在于衡水,甚至演变为一种合作办学生意,逐渐从河北扩张至全国,触角延伸到四川、河南、山西、浙江,最远到云南和新疆,后被教育部叫停。而其他学校效仿“衡水模式”,只专注于学习,更加粗暴和残酷,给学生们带来了痛苦和阴影。

     当一所高中开始学习“衡水模式”,学生们会经历什么?以下是他们的自述:

     文 |常芳菲 饶桐语

     编辑 |金匝

     运营 |月弥

     卢飞云 河北石家庄某私立中学 毕业4年

     你听说过“洗澡课”吗?

     我之前在河北石家庄一所私立学校读高中,当时,我们学校的校长就在衡水一中、衡水二中待过,他正好来我们这儿改革,所以我读书时,这所学校管得很严,算得上标准的“衡水模式”。

     各种你看过的管理措施,我们这里都有。比如早读,高一、高二是早晨5:55起床,高三是5:40起床,然后就去操场上站着早读。再比如跑操,早读结束之后,所有人都要跑上两圈。接着又是早读课,站着读一个小时,如果声音不够大,老师们就会提醒你,甚至扣分。

     但我记忆里最难忘、最离奇的经历,还是“洗澡课”。每次我跟大学朋友们聊到,他们都表示从没听说过这种课。在我们学校,其他时间是不能洗澡的,因为会耽误学习时间,每个星期的某两天里,学校的浴室会有两节课的时间对学生开放,这就是“洗澡课”。

     对我们来说,洗澡的机会是很珍贵的。那时整个高中三个年级,只有两层浴室,平均下来是400个人去抢40个喷头。但两节洗澡课里,能抢上喷头的机会,可能就那么一次,所以我们都是3个人挤在一个喷头下一起洗。我们的“洗澡课”往往排在自习课之后,为了抢到喷头,下课前的5分钟,整个楼都在动,全是桌椅躁动的声音。下课铃一响,两秒钟,楼道就全是人。

     洗不了澡,就导致每个班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尤其是“尖刀班”——我们分成重点班、清北班、尖刀班,是没有普通班的,重点班就是普通班,跟“中杯大杯超大杯”一样。每天早上,我们被要求5:40起床,6点集合,提前起床还要被扣分,但尖刀班的学生,往往5:43就全部到操场集合完毕,开始读书了,就这两三分钟,哪有洗漱的时间?

     现在说起来,洗澡课反倒成了很美好的回忆之一了,是我们唯一有机会和好朋友聊天的时间。平时,哪怕是在休息时间,多说一句跟学习没有关系的话,都是会被老师批评的。

     在“衡水模式”里,时间是最珍贵的。包括我们的课程,也跟一般的学校不一样,不是老师上课学生听,而是把一节课拆分到老师讲课、学生自学、上台展示、老师评述等6个环节,精确到分钟数。比如老师讲课的环节,必须在3分钟内完成,门外会有值班老师巡查,一旦讲课超过3分钟,老师就会被扣分。这不是公开课,而是这三年,都是这么上的。

     所以,不止是学生辛苦,老师更辛苦。每天早上我们去跑操的时候,老师已经站在了操场上,我们下晚自习回去的时候,老师还在批改作业。我高中的数学老师,跟我关系好,我说我以后想当老师,他说好,但千万别来这里。我高一时的班主任,特别年轻,教了两年就辞职了,所以能在这里长久待着的老师,年纪都会大一点,不走的原因,还是工资高。

     受不了“衡水模式”的同学太多了,我身边就有四五个,直接转学,但我属于能忍的那一种。本身,我小学和初中时学习不是很好,就是看到这个学校的宣传片,说高考能比中考多100多分,我就动心了,中考分数不够,我多交了两万块才读上。

     能忍的原因,还是在这个学校里,我的成绩的确提高了。我中考是560分,但高考考了606分。我有个表妹跟我同级,中考比我多考8分,在别的学校上学,有独立卫浴,还有电话、开放日,我特别羡慕,但高考的时候,分数比我低了10分——我愿意用我三年的苦,来换这个10分。

     觉得值得的不仅仅是我,也包括我的父母。我爸爸现在还说,你一开学,别老想着玩,想着搞对象,你一定要回忆起高中三年是怎么待的,一定要延续这种“精英精神”。后来我让我的两个弟弟都去读了这个学校,一个是觉得他们成绩不好,跟我一样不是很自觉的人,需要这种模式,另一个就是觉得,我受了苦,也不能让自己一个受。

     不过,有时候想起来,我和我表妹,的确过了不一样的高中生活,最后我比她高10分,但我们的人生似乎,似乎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巨变。她现在去留学,我在考研。真的说起来,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没有改变什么人生轨迹,只是我们去了不一样的大学,仅此而已。

    

    ▲ 图 / 视觉中国

     何以宁 河北衡水某公立中学 毕业12年

     为了反抗,我离家出走了14天

     我已经毕业12年,但今天让我回忆那3年,我最清晰的感觉是,我恨这个模式。

     我一度厌学到离家出走了14天。起因很简单,数学老师留的作业太多,我没做完,老师抄起卷子就扔在我脸上了。有人可能觉得这是太普遍的现象了,可我当时完全接受不了。

     我回了家就跟父母说,这个书我不读了,我一定得离开衡水。我做了一个非常缜密的计划,第一步要去网吧打QQ堂、下载新歌,然后买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结果当天晚上小叔就找到我了,拉开椅子坐在我旁边问,是不是打算不认所有人了。我走出网吧才发现,全家人都站在外面等我,特别尴尬。

     过了两天,我爸想安慰我,就请我吃了一顿火锅。我记得那个下午,我们俩坐在落地窗前,正好看见有学生背着书包放学。我一瞬间就想通了,如果不上学,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前途、没有朋友。因为这个世界也没有给普通家庭的女孩子太多选择,继续在衡水上学,是唯一被所有人认可的人生轨迹。

     所谓“衡水模式”,就是要把和学习无关的时长压缩到极致。那三年,我的时间是按照分钟计算的。早上5:30起床,洗漱时间只有10分钟,高中三年,我没用过热水洗头。整栋楼几百人,热水器只有2个,10分钟的时间不可能排得上。我都是提前醒来,偷偷准备好洗发水,等着起床铃响起来,第一时间冲向操场的水管子。洗完头发就结冰,手一捋都是冰碴。5:40要准时到操场跑步,我手里一般都拿着单词本,一边背一边跑操。

     因为休息时间有限,所以每一分钟都要精打细算。中午12:30有15分钟的时间吃饭和休息,那吃饭、上厕所和去小卖部买东西,就只能选一个。我都是和朋友商量好,如果有人愿意去食堂打饭,我就可以去上厕所。就连打饭也要跑着,我们校园里没有慢慢走路的人。每个月我们有一天假期和一个“小长假”,小长假是4小时——只够家在市区的学生回家洗澡、换衣服。其实休息时间少,并不像外界想象得那么难受,因为大家都一样。真正难受的,还是按照成绩被分成三六九等带来的精神压力,还有老师的不尊重。

     我在实验班读书,高一的时候,老师会念出每个人的成绩,后来虽然学校规定不允许公布排名,但老师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所有人知道。每次月考之后,我们都会按照排名重新换座位。第一名进教室优先挑位置,以此类推,直到最后一名。成绩好的学生还有豁免权,按照校规,普通班的学生如果被发现谈恋爱,基本都会被劝退。但我在实验班,老师发现我谈恋爱,也只是通知了我父母,没给我其他惩罚。

     但想象一下,如果你是最后一名,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进教室,是多大的压力。我认识的几个人在这种压力下,心理有了一些问题。高中时,我的一个同桌就突然消失,前一天还在问我借《达芬奇密码》,第二天她的位置就空了,班主任说,她因为心理问题去北京看病,退学了。

     我父母听说这种事,只会觉得是孩子太脆弱、太叛逆了。直到今天,这种评价体系也仍然是这样。后来,我考上了石家庄的大学,现在在北京的互联网公司工作,我在亲朋好友口中,还是一个不听话、没前途的孩子——因为我没有考进体制内。但我已经不是那个想要离家出走的小孩了,我知道,我已经彻底走出来了。

    

    ▲ 河北某中学军训,磨砺学生吃苦耐劳的意志和品质。图 / 视觉中国

     王逸梅 河北衡水某私立中学 高二在读

     交一万块的学费,我还是那个被放弃的人

     我是河北石家庄人,对于所有河北的孩子来说,“衡水”都是一个好坏交织的传说,关键词除了清华北大,就是抑郁跳楼。从小,父母就给我灌输的信息就是衡水严师出高徒。所以我高中就离开石家庄,去了衡水。

     我不是个好学生,这一点,我是去衡水交学费的那一天明白的。我们学校3500个人,入学考试考前200名的同学,每个学期象征性交几百块钱就可以;普通学生交2000元~7000元不等,像我这种排在后30%的学生,就要交最贵的那档学费,一个学期10000元。

     我原本觉得,反正全河北都是“衡水模式”,去了也没有什么,结果第一天剪短发我就哭了。短发不是外界理解的齐耳短发,是无限接近寸头,男孩女孩都一样。我到现在还可以背出老师的口诀:前不遮眉,后不及领,左右不挡耳。我是女孩,留这个发型出门,外面的孩子都喊我哥哥,那一瞬间我特别难受,我不知道为什么“留长发”和好好读书是矛盾的。

     除了剪头发,衡水还有很多严格的规定。我们有单独的老师负责“转班”,就像监狱里面有狱警巡逻一样,看学生上课有没有转笔、睡觉、走神、抖腿、吃东西。我最不理解的一个规定是自习课“零抬头率”,有时候老师或者是学生甚至会故意踹门,如果抬头被逮住了,就相当于违纪。一旦被抓住,就要去年级部站一天——从早上8点站到晚上10点。我有一次就抬头了,好在当时查我的是一个学生会的学生,恰好我认识,所以才侥幸没有罚站。

     除此之外,我在衡水的前三个月特别快乐,因为我遇到了这辈子最好的班主任。他教数学,毕业不久,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有一次我们做错题比较多,他就在课堂上发脾气,说他不想再教我们了。但到了下一节课,他就会跟我们道歉,解释他是因为自己遇到了事情才情绪不好,不应该发泄在我们身上。当时我惊呆了,世界上竟然有这种老师。

     他不会因为我数学不好,就戴着有色眼镜看我。有时候他来陪我们上晚自习,会问我今天上课内容有没有不懂的地方,分析我的习题都错在哪里。我能感觉到,他是非常尊重学生、照顾学生情绪的。

     但很快,我们就按照成绩重新分班了。我们一共48个班,有2个清北班、4个实验班,我是普通班,换了其他班主任来带。新的班主任很讨厌我,有一次上课,我和同桌笑了一下,他就问我为什么要笑?是不是就喜欢对着男生笑?我完全没想到老师会这样说,当时就愣住了。

     相比起来奚落和讽刺,被放弃的感觉更难受。一般情况下,老师会给每个学生规划一个目标,总结这次考试的得失,制订下次考试的目标分数和排名。但是我的任课老师只会跟我说,不用惦记着分数,不在课堂捣乱就行。甚至我们的座位都是按照这个中心思想安排的。从高一下半学期开始,我的座位就在最后一排,整排只有我一个,我的同桌是我的班主任。这个安排的意思就是,“你不愿意学无所谓,别打扰别人就行”。

     其实我理解老师,整个学校的压力是一层一层传导的。这么贵的学费,如果不保证升学率,谁会来?所以校长压力大,老师压力也很大。我的老师就曾经说过,学生排名,老师也有量化排名。如果任课班级年级倒数,老师就要在全员大会上念检查。如果任课班级的平均分拖了后腿,老师的名字前面就会打上一个黑色的三角,累积到三个黑三角,也要被劝退。

     但在这种考试和校规的压力下,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我可能就是不适合考试的人。有时候我坐在那里一整天,可是我什么也没听进去,老师也不会搭理我。那种感觉就像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所以我后来决定,高三我就回石家庄上,我父母也支持我的决定。

     今年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替我400多的分数着急,埋怨我父母没给我压力。他们说:“这是她的人生,得她来决定。”这话听起来冷冰冰,但我那刻就觉得,我父母是真的很爱我。

    

    ▲ 图 / 视觉中国

     李季 山东青岛某中学 毕业7年

     衡水留下的疤痕,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治愈

     我是山东人,我所在的高中,在整个青岛名列前茅,也是典型的“衡水模式”。听一些学姐说,之前,整个学校的氛围还是相对自由的,后来,有领导层去衡水中学学习过,回来之后,管理制度就变了,比如,我们也开始监测学生在上自习时的抬头次数。

     但我们学习衡水中学,只学了严苛的那一部分,因此很容易异化一个中学生。像上自习不能抬头的初衷,是让大家不要走神,但开始量化这个数据之后,我们变成了为了不抬头而不抬头,到后面,大家都会很担心,如果我扭一下脖子,会不会被老师抓。

     我当时成绩不错,所在的班是实验班,只有20多个学生,但是大家非常卷,教室晚上是不关门的,有同学凌晨4点多就坐在里面了。而且他还会被当成一个案例,被班主任拿出来表扬,但我真的不知道,4点多去教室干什么?到最后,大家困也不敢睡觉,强撑着。

     困,也成为我对高中最深刻的记忆。有一回,我凌晨起床上厕所,一看表,才凌晨2点多,高兴得都快哭了,这意味着,我还可以回去再睡一下,我对着那个表,傻笑了好几秒,好满足。直到现在,我已经读博士了,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可我还是清晰地记得当时的那种快乐。

     最让我遗憾的是,因为班主任唯成绩论的引导,使得我们班的情感非常淡漠。当时,我们是单人单桌,每个人的成绩都很接近,气氛很紧张。有一个同学,是从普通班择优进来了,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批评:“你从普通班来的,心里有点儿数,不好好学就滚回普通班。”非常难听,我都很难想象当时那个同学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在这种情况下,你眼里只会剩下成绩,你和同学之间,则是放在一起对比的关系,这次批评了她,下次可能就是你,大家没有什么心情考虑人际关系,做题、竞争就好了。

     只有一次,班上每个人轮流去谈梦想,我很认真地写了一份发言稿,说想学新闻,到晚自习的时候,有几个同学就给我递了小纸条,让我加油,说他们也获得了很多能量。我后来回忆起这件事会发现,其实当时的大家都有进一步沟通、交流、表露内心的需求。所以我总是很遗憾,如果大家的高中生活,可以有更多的人际支持,那我的高中生活会留下更多故事。

     我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到这个学校之后,在一个非常闭塞的学习环境里,我每天都不开心,很压抑。只有偶尔,我会和我的几个好朋友,在有空的课间,偷偷去隔壁的空教室,不开灯,老师不知道里面有人,说上个5分钟,聊聊梦想,互相鼓励,这会让我开心一点——聊天是不允许的,我们下课只能互相问题。

     那个时候,我们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关注自己的内心,就更不用去关注他人了。到现在,我们班毕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聚会过,没有班级凝聚力,聚不齐。只有偶尔几个人,聚在一起聊一聊,曾经的竞争关系没有了,大家才会释怀,都觉得可惜。

     如今,我们聊天的时候,总会说,“衡水模式”留下的疤痕,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治愈,或者说,去重构。上大学之后,我发现没有经历过“衡水模式”的同学,跟我的生活方式真的是不一样的——吃饭不需要吃那么快,有的时间就是可以被浪费的;困的时候就应该去睡觉,而不是选择继续以自虐的方式学下去。

     一开始,我还会困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曾经经历的是优绩主义。大一时,我总是和我的室友产生冲突,因为她好像做什么都没有具体的规划,我当时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好磨叽”,她会嘻嘻哈哈告诉我,磨叽怎么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个室友是在我重构自己的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她来自于一个高考特别不卷的地方,黑龙江。我高考那年,我们山东好像是83万考生,他们只有8万,是我们的零头。

     所幸,我已经逐渐完成了这种重构,虽然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因为没有完成足够的学习任务而愧疚,但我知道,一些没有意义的努力和学习,本身就创造不了什么价值。我希望,一所好的高中,能在教会大家努力的同时,也教会大家放平心态,做一个长期主义者,爱护热爱,也爱护自己。

    

    ▲ 图 / 视觉中国

     姜凌 29岁 河北衡水某中学 毕业12年

     离开衡水后,我所在的悬浮泡泡破了

     2008年-2011年,我在衡水读了三年。我一直感觉,学校有这么好的成绩,一半以上的原因在于生源——中考时,学校会在全省范围内,把成绩最好的那一批招走,所以高考成绩垄断是理所应当的。

     相较于衡水中学,衡水二中的生源更差些,主打的是“帮助不那么优秀的学生提分”,因此,管理方式也会更加严苛,哪怕是我们这些在衡水其他学校学习的人,也会觉得可怕。衡水中学有一个概念,叫做模块化,它会想,一个高中生,在高考之外还需要什么?如果需要锻炼、阅读,那它们都会被安排进相应的模块内,我们甚至还有特定时间,让学生参加话剧社、类似于脱口秀的社团。但那些学习衡中模块的学校,并不在意这些,会更加急躁和残酷一点。

     上高中时,我的想法比较简单,就是要考北大,在这个意义上,学校确实是帮助我实现了这个目标的。也正因如此,家长们很信任我,我常常在周围亲戚朋友家的小孩面前,扮演“劝学者”的角色。

     这段时间,我有个明显的感觉,现在的孩子,跟我们当年面临的状态,有很大不同。在我的高中时代,衡水的生活就像一个悬浮在现实世界的泡泡,它信奉的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高考就是一切。我一直到读大学的时候,去做一个线上教育的兼职,这个泡泡才被戳破。当时,我对着面试官说自己高考的分数,觉得自己肯定没有问题,结果面试官说:“你以为这个很了不起吗?”然后我就沉默到了结尾,面试官后来挑了其他人。

     但是现在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可以接触到更多外界信息,衡水的那套机制正在失效,泡泡很难形成。我有一个亲戚家的孩子,河北人,父母在北京打拼,这个孩子为了考上衡中,拼命学习,结果,父母居然积分落户北京成功了,孩子最后上了人大附中。他是全校第三名进的学校,现在排名只能算中下游,但也能上一个211。这次回家过年,我也问了他的近况,孩子高三了,正在沉迷话剧。

     当然,这个样本存在偏差,孩子由于经历过河北和北京之间的教育差别,会有一个直观的断裂感,但这确实也意味着,很多小孩,已经不执着于一定要去追求一个好成绩了。

     今年,我29岁了,高考过去十多年了。毕业之后,我在做编剧,直到现在,一些甲方还会在宣传时强调我的高考成绩,我感觉很尴尬,让他们别提。有时,中学老师拜托我和当年成绩很好的同学一起做招生宣传,我们都会面临一种割裂,是以前那个永远当第一的自己,和现在这个自己的割裂,总在两个身份之间来回切换。现在,我正在慢慢接受一个事情——我的人生高光时刻,就是高考。

     所以,这也成为我这几年做“劝学者”时,一直在强调的事情,我不想帮助孩子们维持这种“泡泡”,把衡水的叙事、高考的意义强加给他们。现在想来,所谓吃苦的意义,没有那么大,我会告诉孩子们,把自己该做的做了,没有遗憾就好,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有些家长不乐意听我这么说,觉得我是吃苦过来的,现在又这么劝,他们更希望我成为孩子的精神领袖。一个很好玩的事情是,孩子们会问我在做什么工作,但我既不是创业成功人士,也不是企业高管,只是个普通编剧而已。孩子们问,你编了什么呢?我说,还在搞,暂时看不到。家长们会赶紧帮我找补,你看那个《流浪地球》,编剧编得好,就是几十亿的票房。

     如果要说衡水给我带来了什么烙印,那应该还是有的,虽然这个归因太简单。比如,我现在练吉他的时候心里会慌,总觉得自己没有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再比如,我不太容易因为dead line而心烦,因为在衡中的时候,布置的作业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完的,这是常态。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会慢慢在一些宏大的叙事里,去找自己的位置,这是我时隔很久才意识到的一件事。在衡水中学,学校会不断地向你灌输一些大词,像什么,“称霸河北”“追求卓越”,这些口号永远会出现在喇叭里、卷子上、衣服上,太宏大、太明显了,以至于我和很多朋友就会想:这个跟我有什么联系?

     渐渐地,我身边很多人,都开始构建起一个界限,是那套宏大的东西,跟自己具体选择之间的距离和界限。我尤其记得,有一个同学,非常成熟稳重,高考结束之后,他跟女朋友差了30分,他选择浪费30分,跟女朋友一个学校。这种事在高中生里也许还算常见,但在如此重视分数的衡水,你会感觉到不可思议。现在我知道了,他考虑的不再是学校给的单一标准,而是什么东西对于他自己而言,是更重要的,更有价值的。

    

    ▲ 衡水二中高考百日誓师。图 / 视觉中国

    

    

    

     每人互动你怎么看待“衡水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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