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史学大家许倬云:焦虑年代,如何找寻自我的出路?
2022/11/22 21:30:00 笔记侠

     项飙对谈史学大家许倬云。

     分享嘉宾:许倬云,匹兹堡大学荣休教授,历史学家。

    

     一、安顿自己不是吃好穿好,

     是心有地方放

     许先生:先说明一下,最近几次在这种公开谈话里,提问的很多问题都大同小异。我在回答的时候,想法是尽量不要重叠,尽量从另外一个角度回答。

     所以,请大家谅解,并不是我换了意见,而是每一个问题的解答,都可以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思考。

     项飙:我对许先生仰慕已久,您写过那么多书,您自己的经历可能就是一本最大、最厚重的书,有这样的机会和您对谈,我非常高兴。

     看了您的书,我最大的兴趣是“变”这个问题。您在以前的书里也有很多关于“变”的讨论,比如一个转折点的变化,或者一个逐渐发生的变化。

     您这本书的主题是“往里走,安顿自己”。书里有一段写得很有意思,说魏晋期间,因为经过这么多大变,这个时期的文人有一个转向,就是更加的靠近自然。

     他们的思路非常开阔,跟我们原来理解的儒家的那一套——哲学和社会思想完全结合在一起,不太一样。

     您在自己一生里经历过很大的转折,一个是您在学术生涯,个人生活上的转折。另一个转折更大,是国家历史、世界历史的大转折。有这么两条线在里面,同时在这两条线里都有一种渐变。

     在这四重变化里,也就是个人的渐变和大的转折,历史的渐变和大的转折,您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和思想家,觉得这些变化之间互相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我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在今天我们都觉得处在一个非常大的转折时期,有很多外在大的变化。面对外在大的变化,我们是应该努力转折自己去应对这个变化?还是说要多看到那些内在的微小的渐变?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许先生:这个问题非常好,而且已经给了我答案了。

     个人和时代之间是隔不开的,“里”“外”是相应的,这是第一个。

    

     (1937年,许先生与小姑妈、双胞胎弟弟许翼云及九弟许凌云在沙市江边)

     先说我个人的问题,我个人成长的过程中就很不顺畅。

     我生下来就很小,可以摆在一个手掌上。我是双胞胎,早生,母亲在孕期里边生病,我得到的营养非常不够。我的肌肉一辈子都不能成长,还影响了骨头。

     所以我个人的成长,从残缺到战乱、到颠簸、到迁移、到世界大环境的改变,跟我个人的感受是息息相关的。

     我不能走,不能跑,所以逃跑的时候我必须要人家抱着。我跟父母一起离开某个地方的话,我是永远被母亲抱在手里走的。

     我父亲说:日本人如果真打过来,你(妈妈)抱着老七跳河,我带着老八一起跳河——跳河都要一起跳。

     我的家庭在社会中属于中等家庭,不会困难,但是时代给了我们太多的艰困。在抗战时期,饥饿是常事。1949年到了台湾以后,我们在1953年大概才能真正吃上饭,我们住在学校里做学生,永远吃不饱。

     所以这些个人的遭遇是什么?反映了时代的遭遇。昨天晚上,我和弟弟打电话,我们聊到了杜工部的诗,为什么他的诗都是很悲苦的。我跟他讲,杜工部一辈子除了“公部员外郎”这个空衔以外,没真正做过官。

     在奔访行走后,长安沦陷后,他也只是得到了一个小的职称。他一辈子没有施展的机会,一辈子悲苦地颠沛流离,所以他盼望好秩序降临。他看着老百姓东奔西走,朝不保夕,一直有很深刻的痛苦。

     杜工部的一生,跟我们兄弟基本上是一样的,我们一辈子都在奔走流离。后半段人生在美国工作,我经常每年要回台湾去,每年大家共同支持一个大家庭。后来个人自立了,我也要在这中间换职业换工作,也是一辈子不安定。到最后十来年,我瘫痪了,倒是安定了。所以个人跟时代是互相呼应的。

     回到更大的题目,以历史来说你讲得很对,永嘉南渡使整个的秩序颠覆了。

     再往过去讲,春秋战国200年间不断战争,每一个人在战争期间都受到牵扯,但春秋战国时期就出了一大堆思想家,不止孔子一个人。

     他们每个人都在想,这个时代,如何为自己求一颗安定的心。他们也为大家为别人想如何求一颗安定的心。所以每一家都在想怎么样安定秩序,怎么样安天下,怎么样安心。

     《论语》跟《孟子》讲到了“要修己才能安人”,安顿自己不是吃好穿好,是心有地方安置。外面来了事情,自己心定着,不论风吹雨打,自己安顿心神。这个就是内外一致,在变乱中很重要。

     靖康南渡,南宋一整个朝代的辩论,不仅是光复不光复的问题,还有就是“里”和“外”的问题。朱夫子讲自己要有一套外面的规矩,陈亮、叶水心等追寻内里的安顿。他们开了门,到王阳明才结果实,所以这个都是在内心世界求安全。

     相对在外面,靖康南渡和永嘉南渡以后,大量的百姓南徙,重新组织自己的社会,重新组织自己的社区。实际上靖康南渡前面还有一段时候,是五代时的南渡。

     我们许家就是在五代的时候,从固始县搬到了闽南。当然早我们一批去的搬到了漳州,晚我们一批去的搬到了温州。

     南方社会的形成,南方人口结构的改变,南方意识跟北方意识的差异,都是因为大的变动而造成了不同的个人选择,所以这个是大环境跟小环境的变化。

     渴求安顿自己,一定是本来天地“不安顿”才会想起来的事。

    

    (许先生夫妇与母亲及幼子许乐鹏留影,摄于20世纪70年代初)

     二、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资源,

     求得安心之所在

     项飙:许先生,我跟进三个小的问题,都是围绕着“内”和“外”之间的关系。

     第一个,您讲到了个人经历,从出生到战乱期间的颠沛流离,再到后来的转移。是不是对大格局的理解,能够有助于我们理解个人的苦难,从而帮助我们安心?这个是从“外”到“内”,从“大”来解释“小”。

     第二个,怎么样“以小对大”?

     在大变局下要把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可能很多年轻朋友会问:精神资源应该是什么?从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出发,您觉得什么样的精神资源能够帮助安心?

     第三个,“以小处理大”。怎么样具体的、事务性的去处理各种难以处理的事情。这里就需要一些智慧。我不知道您在这方面有什么建议?

     许先生:这三个,其实都是拴在一块的。

     集体行为造成了每个人能够安心过日子,能够安身立命,我们都可以念书。

     我们那时候念书真是吃不饱饭,等到毕业的时候,才吃饱饭了。后来再进一步的“改革开放”,是经济上的“改革开放”,政府更放松一步,帮助民间发展大企业,包括台积电。这个又是一部程序,大环境影响小环境。

     利,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舒畅;弊,只想到自己,不想别人了。自由经济下面,个人是只想自己不想别人的。所以我们可以讲,大环境改变你的小环境。

     我个人可以说是“心路历程”,我把《天路历程》的书名改了,就是“天”改成了“心”。我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辈子从小到老,就跟着外面的环境改变。当然我要适应,我要学习,我要检讨,我要反省。这一步步走过来,中国200年的日子,我等于说在92年里把它过完了,蛮辛苦的。

     我受到了儒家很直接的影响,这个影响一辈子都抹不掉,浸染在我心里边。后来到了西方,我有机会观察西方人,跟人家辩论,能够生活在一个自由而多元的环境里。

    

    (20世纪60年代,许先生在芝加哥)

     芝加哥大学,天天在辩论,无时无刻不在辩论,跟别的学校上课的辩论完全不一样。那个辩论的空气里,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我在医院里开刀,5年5次开刀,每次开刀住院六七个礼拜的样子。病床上也逃不开辩论。别的病人,以及小医生、护士、老医生,经常会跟我会发生种种辩论,这都是教育。

     我想我的性格,跟别人相比复杂多了。碰上复杂的环境,是挑战,也是运气。

     项飙:许先生,辩论对内心的安定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辩论似乎意味着,你要不断去质疑内心的那个东西。所以它似乎是一种“以不安的方式来求安”,是这样一个辩证的关系吗?

     许先生:对。我经常跟别人辩论,也是我喜欢跟人辩论,一辩论就要有不同的意见了。

     在匹兹堡大学,我们二三十个教授,每个月选一天开一次会,就是argue(辩论)。中午吃饭,带了盒饭或面包到会客厅里头,三五个人成一团,讨论共同的问题。这一顿饭都是食不知味的,教育性很强,也很有意思。

     我瘫痪在家,但我从来没有缺少过机会去看不同的意见。我会订阅杂志、在线上看报纸等等,我看见的跟别人看见的不太一样。

     大多数人就看本市的报纸,本城报纸,他要晓得球赛在哪一天,音乐会哪一天,哪个菜场减价。我看的是意见特别多的报纸,我每天看《纽约时报》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大西洋杂志》也如此。

     我今天看到一段很有意思,一篇李显龙很长的讲演。这个演讲讲得很好,讲东南亚的小国家面对列国制度、国际秩序,改变着他们的立场,他们的原因,他们的反应。看了这些东西,我不能辩论,但我其实有许多不同的想法。

    

    (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读博士时的许先生)

     三、个人要能在夹缝里透出声音来

     项飙:我们觉得这个世界现在非常动荡,不确定。您作为历史学家,对于发生的变化会采取一种分类吗?

     比如,有一些变化可能是浪花上面的泡沫,有一些变化是潜流,有一些是大的转折点,还有一些可能是偶发性的事件。

     您研究历史和观察现在,有没有一个对于“变化”的分类?

     许先生:一个是社会的变化,社会变化有时候基于战乱,有时候基于经济的改变,就是生产方式改变或生产制度的改变,也有一些是民族性的改变,比如被压迫后文化跟着改变。

     面对这种改变,个人在夹缝里透出声音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像中古时期,天主教的思想强力压制,但压不到人家的舆论。舆论可以钻出一股力量来,宁静的革命,把思想打开了。文艺复兴一直到宗教革命,一直到科学的革命。

     后来我们发现了权力机器,精神代表、威权代表,这两种力量都可以变成权力。权力机器掌握这个力量之后,就掌握了语调、词汇的论证。

     这个时候教育单位们是愿意将就呢?还是愿意自己尽力掺杂一点批判,掺杂一些补充,掺杂一些修正呢?个人凭机缘、凭良心是有用的。

     四、河流式的变化方式,是中国独特的历史背景

     项飙:我们谈到了欧洲的历史和政治,这个跟中国形成了很有趣的对比。

     中国的历史,至少是中国历史的记录方式,是整体一条线,像河流。当然它有变,变来变去,它还在这条线里,在这条河流里。

     欧洲是一盘棋,是东跳西跳。它的中心、它的力量此起彼伏。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欧洲的历史具有空间性?

     中国的历史是一条河流,它变来变去,但到最后能叙述成一个连贯性的东西。河流式的和棋盘式的变化方式,是不是形成了不一样的智慧,形成了不一样的对人生和社会的理解?这对我们今天思考中国、亚洲、欧洲和世界的局势有什么启发?

     许先生:我跟你同感,我简单地说一下。

     中国这盘棋在世界上独一无二。为什么呢?中国的地理情势有一整片大陆,山川河流完完整整。这片河流一万年前开始发展农业,发展得很顺畅以后,这两条大河以及东南海边上的小河,都是农业最好的基地。

     农村成了串以后,外敌进来,他要打破一层一层的农村的网。而且征服以后,农村供给他安定的生活,他下马来吃饭了,所以中国像吸铁石。我们历史上不大注意,考古来看的话,北面、西面的胡人进来次数多得很。

     大家以为的蒙古、满州老早就有了,坦白点说黄帝也是外来人,他是坐车子来的。轩辕氏,他是车子带进来的。西周的背景是,西北的戎人跟泾河流域的农夫合作。商人是带车子的外人,海河流域和猎人合作,但都被中国的农业吸收住了。所以这一大块农业基地强大得很,中国可以是“不动尊王”,天风都吹不倒,所以他的历史一线而下。

     但是我们仍旧还有靖康、永嘉这样的变故发生,不断的变化,还有最近这200年来的刺激和挑战。

    

    (1993年,许先生于西安博物院留影)

     欧洲是一盘散的棋。地中海跟后面的平原中间有一个高峰;东面一小块黑海边上的土地,巴尔干等等;西边一小块也是地中海的;北边还有一个海把北欧分成了两半。所以这个是四分五裂的地形,四面八方受敌,进来的人没有多少土地让你去蹲下来,你没办法协调它,你只有征服它,或者被征服。

     征服者永远可以取得上风,于是取得上风的人,永远是权力的拥有者,他永远可以找上帝帮忙。

     他们是断裂的,中国是连续的。他们是个人主义,中国是集体主义。中国的伦常是一群人伦常的规律,乡里、邻居都是一个团体一个团体的聚集。这个跟西方人有极大的差别。

     印度跟两河本来可以有两种形式,但都被蒙古冲散掉了。中国历史是相当独特的一个东西,直到近代工业经济打进来,农业不能抵抗。但是工业经济产生的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里面是以个人主义为主,农业是以合作为主,将来造成的后果是,个人主义走到极点是涣散,集体主义走到后面是专权。

     但可以不走到集体主义的极端,可以是小集团,互相合作,不同层次,不同性质,重叠的、分开的都有。个人主义的极端就是蜜蜂和蚂蚁的社会,这两种社会的分工做得非常完美,但是你要我做蜜蜂还是做蚂蚁?

     现在我们已经走了第一步了,将有些人的生殖能力取消,自愿改变性别,这是走向蚂蚁、蜜蜂的第一步。

     项飙:这可能会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谢谢许先生。

     许先生:我说几句话,第一,我觉得今天跟你谈话是很愉快的,因为有来有去,你提的问题很有激发性。像我们打乒乓球,一来一回,我学习不少,很感谢你。

     第二,我也希望在听我们两个对话的朋友们,理解我们今天讨论的方向和方式,其实有很大部分的回复,是回答过去几次漏掉的部分,我做了一个更多角度的审查。

    

     (2008年,许先生于匹兹堡家中(许乐鹏摄))

     项飙:谢谢许老师,您的很多想法,让我觉得有很大的启发。有时候知识点不仅仅是知识点的内容,而且跟知识点的阐述方式很有关系。

     今天列国时代的外交,是一种以欧洲模式为基础形成的主权国家,各盘小棋、散棋怎么下。但是以中国这种文明体的历史出发,好像外交思维是不太一样的,有优势,也有劣势。

     我很难想象,中国可以用自己的历史经验,去改变现在列国并存,通过外交来形成国际体系的一个做法。不知道这个您怎么看?如果许先生还有精力,可以再简单说两句。

     许先生:我简单地回应一下,关于外交方式。

     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世界的搏斗是外交后面有枪杆。外交跟这枪杆中间,是以封锁、抵制、加税等等做威胁手段。但这些中间型的手段,都有个反效果。像俄罗斯封掉煤跟气之后,欧洲就凄惨不堪。那么欧洲下一步,对美国的“指导棋”就要反感了。

     这个局面,在东南亚曾经发生过,美国曾经要下指导棋,结果是因为李显龙老太爷高明的手腕,他叫美国知道,你在我们小国之间玩这个游戏,吃大亏。

     所以李显龙这篇讲演,也等于在警告美国,别在我们这儿晃,我们有我们的辙。他从荷兰人开始讲起,荷兰人反对在新加坡开埠,反对英国免税卡口,结果荷兰人一步一步败下阵来。李显龙跟他父亲比,犀利方面不如他父亲,但我看耐力方面比他父亲强。我就讲到这里。

     项飙:好的,谢谢许先生。

     许先生:我们希望我们个人之间有发展的友谊,随时有问题,我们大家写个信讨论讨论。我觉得我们谈得拢。

     项飙:好的,谢谢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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