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丨第三十一章 一面湖水
2019/1/19 8:03:00 奴隶社会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23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 ID: hupima )。
林锐曾经深刻分析过外语滤镜这个问题。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本土化的。比如王佳佳要买包,把那些 logo 换成中文大字,立刻变廉价,恐怕放在地铁商场里都没人要;比如总觉得意大利歌剧如何之高大上,但等千方百计找来歌词,原来唱的也无非是“哎哟妈呀”和柴米油盐;又比如,米其林餐厅,听上去逼格多么高,那幽暗灯光一打,花体菜单一印,够发朋友圈九宫格了。但餐馆名字千万不能翻成中文 — “亚历山大牛排馆”、“法国洗衣房”,仿佛自驾游到了河北地界。
冷敏的散伙饭,就在当时刚刚摘掉米其林一星的亚历山大牛排馆。昏暗烛光里,人人窃窃私语,只有刀叉碰盘子的声音撕扯着牛的各个部位。冷敏举起酒杯,丹唇轻启:“Cheers。祝我们阿修罗前程似锦,也祝张思禹,家庭美满。”
红酒缓缓经过张思禹的喉咙,一嘴的酸和涩。酒的产地,葡萄当年日照的长短,张思禹一概不懂,他唯一清楚的,是那些和外语滤镜同样闪闪发亮的东西,正如沙漏一样从自己生命中溜走。
张思禹本来负责的是 gpu 加速和三维场景重建图像这块。他退出后,冷敏立刻找了一个卡内基梅隆的 ABC 来补位。但一个刚刚毕业的博士,从没做过产品,真的能胜任自己的角色?一个几乎连中文都不会说了的 ABC,能适应回中国创业?张思禹冷眼旁观,深表怀疑。他心里甚至有隐隐的气愤,原来自己那么容易就能被替代了?
因为 Daniel 在,大家说了一晚上的英文。等装模作样的漫长西餐吃完,鹏叔提议再去唱卡拉 ok,Daniel 果然就识相告辞。酒不醉人人自醉,张思禹在一片婆娑间,只见冷敏修身的小黑裙摇曳的背影。冷敏的歌声低沉:“我有花一朵,藏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
这首歌是唱给他的么?张思禹不敢细想,但心底一层一层,翻上了许多羞愧。鹏叔坐在他身边,仿佛有坐立难安的焦躁,双手搓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开口:“兄弟,跟你商量个事。Daniel 进来之后呢,我们的股权又重新分了一分,投资人的意思呢,就是,我们还是需要按照合同办的,哦?”
“合同?什么合同?”
“就是当时我们签的合同么,”鹏叔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当时的股权分配合同来。
冷敏放下话筒,紫红色的指甲指着高光标出来的部分:“你看,我们合同上是有 clawback clause 的,也就是说,你退出了,之前承诺的期权就作废了。上个月我确实说过,想给你再保留一定比例的期权,但是呢,投资人那边立场很坚决,我看,我也没办法……”
张思禹看着冷敏的为难,立刻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是我没办法跟你们走,这个我认了。”
冷敏望了鹏叔一眼,鹏叔又拿出一份新的文件来,迟疑地望了望冷敏。
冷敏轻声细语:“这个呢,其实是合同中本来也有的条款,但是投资人那边的律师希望我们能再确认下,让你签个确认书。之前,你在阿修罗工作中,申请的那些专利啊,还有一些工作项目的 IP,其实在法律上讲都属于 work product,是属于公司的。投资人希望你再签一个确认。”
张思禹愣了一愣,没想到原来吃散伙饭来KTV唱歌还有这个目的。但捏着鹏叔递过来的笔,还是大笔一挥就签了。算了,是他临阵脱逃。过去的就让它全部过去吧,算是对冷敏对公司的补偿。
冷敏抽掉那页给鹏叔,又指着底下那页:“这个呢,是一个 non-compete agreement,不竞争协议。”酒精还是有些上头,张思禹眯起眼睛,一眼望去只看到一个 5 的数字。
“5 年?”张思禹喃喃。
“对,5 年内希望你不要加入我们的竞争对手,或者有可能成为阿修罗竞争对手的公司,”冷敏解释,“没办法,我们的想法、模式,你都太熟悉了,投资人觉得……”
“那你呢?”张思禹打断她。左一个投资人,右一个投资人,一切都用投资人当挡箭牌就行了么?张思禹忽然开始失望,继而是愤怒 — 原来自己已经被防着了?
“我?我当然是相信你,你为公司做出了那么多贡献,可以说没有你,我的那些想法不可能会落地。但是 —”重点永远在“但是”的后面,“但是商业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好啊,”张思禹闷闷地,把协议在手里拨了拨,“商业社会么,那我找个律师咨询下再答复你。”
“张,”这半年来,冷敏喜欢把张思禹的名字缩减成一个姓。以前只觉得特别,现在却感觉出一种疏离。“站在投资人的角度,我能理解他,他们看得多了。几个朋友一起创业,最后分道扬镳做竞品;有个创业想法找朋友聊,转头朋友就把这个想法剽窃走了,自己做起来了。投资人想要控制风险,这其实也是很合理的。”
所谓的投资人,根本不是重点。张思禹看着冷敏,他忽然明白,原来他俩之间,也不过是商业伙伴关系。是他想多了,一直以来,都是他想多了。
“我觉得这对我不公平,”张思禹声音高了一些,“我已经把我所有的都给你了,还不够么?”
“但是你选择离开的,”冷敏也咄咄逼人起来。
“原来是场鸿门宴。”
一时间,鹏叔有些尴尬,拍了拍身上的口袋:“我出去上个厕所。”
KTV 的背景音乐一直在放,大张伟在屏幕上上窜下跳着嘻唰唰。
冷敏换了口气:“张,我无数次告诉过你我的梦想是什么,我一直以为,那也是你的梦想,你会站在我身边帮我完成这个梦想。是你在公司和家庭间选择了家庭。Okay,作为朋友,我理解你。但你能不能理解我?从我选择出国的那天起,我跟我自己说,我不能像一般女人那样过一辈子。嫁个人,生个孩子,然后守着老公守着家,我做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我都是靠自己争取的。每一场仗,我都要靠自己打,每一块骨头,我都要靠自己啃。我也想做好人,跟你谈感情谈信任,我也想今天我只是跟大家一起叙叙旧,吃吃饭,唱唱歌。但有谁替我冲锋陷阵?有谁可以替我唱白脸?没有人,只有我自己顶上!”
从“阿修罗”成立开始,张思禹看到过无数种状态下的冷敏。长袖善舞的、信心满满的、金刚怒目的,但唯独,没有看过这样的冷敏。
冷敏看了他一眼:“曾经我以为,是有的,但我想错了。大男人么,总是选更需要他的人,像我这样的大女人,只好自己硬抗,是不是?”
冷敏的眼神里有一种幽怨,张思禹的心头一荡。冷敏说的对,自己选择留下,完全是因为程悦欣更需要他。他怎么能拒绝她?一想到程悦欣站在手术室门口,一想到程悦欣肚子里的孩子,张思禹根本没有选择。但是,的确是他辜负了冷敏。
张思禹从遥控器旁摸出刚才那支笔,在协议书上龙飞凤舞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祝你们一切顺利,前程似锦,祝你早日完成自己的梦想。”
“张,”冷敏喊住已经走到门口的张思禹,“你说错了,你不是什么都带不走,我也要送你一样临别礼物。”
冷敏的气息在靠近,再靠近:“你闭上眼睛。”
张思禹的呼吸急促。他明白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他明白程悦欣在家里等他,但他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呼啸席卷而来,张思禹在等待一次重温,等待一个句点。
但出乎意料的,触碰到他嘴唇的,并不是那一片温暖。似乎是被硬硬的指甲戳了一下,再然后,是一点冰凉。张思禹摸上嘴唇,是一片水泽湿润。他奇怪地睁开眼,见到了面前挂着两行泪水的冷敏。
冷敏说:“再见了,张。”
张思禹呆立在那里。那些旖旎风光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无以复加的震撼。他的心颤栗了。嘴唇上还残存着的那半滴眼泪,就这样风干到了肌肤里,钻进了周身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里。
“再见了,张,也祝你幸福。”
从此后,张思禹便经常失神。有时候是在公司,有时候是在妇科医生的等候室,有时候是在给孩子冲完奶一抬头看到窗外的雨滴。有些东西折磨着他。从前,他可以说是那未尝实现的人生可能,可以说是未曾施展的雄心壮志,但现在,所有的原因都清清楚楚。是因为那滴眼泪。
当做不到自欺后,张思禹对家庭格外愧疚,但在愧疚的间隙,又生出一些愤怒和惆怅。心情的起伏,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忙乱中翻滚。就如同隔着一个太平洋的时差,日夜颠倒。
郑懿是 2014 年回到硅谷的。上法学院时,有个教 Remedies 的教授,是个犹太老太太,经常说笑话。她一本正经地说:“听着,上三年法学院很辛苦,但当律师你只需要记住两句话。第一句,this is my money。第二句,do not sleep with your client。”无疑,郑懿并没有牢记住这番教诲。当她重新回到硅谷的时候,似乎时光倒流,一切又像回到了原点。
但一切又是不同的。郝会会开始穿套装了,她的照片和所有硅谷华人地产经纪一样,占据着广告的一大半,贴上了中国超市的墙壁。程悦欣生孩子了,儿子安安虎头虎脑,哭起来声若宏钟。程悦欣再也不穿碎花连衣裙,经常蓬头垢面袒,拿皮筋胡乱扎一个马尾。
有一晚程悦欣被婴儿逼疯,一路开车北上,回到了冯品芝家,郝会会就把加班中的郑懿也死活拽来。三个人窝在客厅沙发上,开掉冯品芝一整箱啤酒。
快乐么?半夜捂着嘴咯咯咯傻笑,最后借醉玩一圈真心话大冒险,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郝会会先说:“我去年收到一封邮件,一个不认识的人。她说她要到网上曝光胡金柱,还要写信给什么学校党委纪委,叫我给她提供材料。”
“曝光什么?”
“不知道,我没理她,”郝会会摇摇头。呆了半天:“我想,他总是 Emma 和 Wendy 的爸爸。”
“那我说一个,”程悦欣咯咯笑,“我觉得,张思禹已经不爱我了,我也已经不爱他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什么你们知道么?我们现在不吵架了。特别好,特别相敬如宾。两个人搭伙带孩子,配合特别默契。你们说爱情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星座早就说了。在星盘里,爱情,谈恋爱,那是在娱乐宫,娱乐,跟婚姻宫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婚姻需要爱情么?不需要。我现在想通了这点,豁然开朗,日子过得特别好,特别简单。”
郑懿吸了口气:“我最近开始看微博了,关注了微博上一个特别有趣的心理咨询师。我有一天给他写了信,问他,我有一个朋友 —”
“就是你自己吧,我有一个朋友,”程悦欣趴到郑懿身上看她表情。
郑懿拨开她的手:“你别闹,听我说完。我有一个朋友,每次谈恋爱,都飞蛾扑火。平时挺冷静挺正常的一个人,每次都非要爱渣男,最后每次都被抛弃。我就问他,到底为什么呀。你知道他回什么?他说,你那个朋友,本来就永远在追求被抛弃吧。我一想,哇,神了!真的,原来本来就在追求被抛弃啊。唯一一次对方没抛弃她,她就怕了。我靠,我都做得那么差了,你怎么还在我身边?所以你说不可思议吧,竟然有人追求被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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