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第三十章 告别硅谷
2019/1/20 8:03:00二湘 奴隶社会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24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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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小说曾被多个纯文学专业期刊转载。本文来自:二湘的六维空间( ID:erxiang6D )。
亲属证明是他出国前办的,据说到美国能用上。他打开,中英文对照都有,上面写着父亲吴辰刚,母亲李秀梅。这份亲属证明他在美国并没有派上用场,他用手轻轻拂过那已经有一点发黄的字迹,眼前出现了一条黄土路,贵林小小的,坐在吴辰刚和李秀梅中间,三轮车载着他们在土路上突突地前行,扬起一片尘土,他在那尘土中看着远处的小山村渐渐地隐没在群山之中。他轻叹了一口气,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一张两寸照片,照片是他和母亲的合影。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母亲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头靠着母亲。那时的他还只有五岁,他的喉咙突然有些发涩。
他去了一趟艾迪家,老头子精神还不错。他们坐在春天的后院里,看繁花点点,月季花又开,大朵的淡黄的花瓣,清新明丽。三角梅似乎一年四季都是这么纵情开放,开出这样高贵而明亮的紫。那几颗杨树,还是满树绿冠,树叶和花朵淡隐的清香游离在整个园子里。“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艾迪吐出一口雪茄。那轻烟在空气中缓缓而过,划出一些痕迹,浅淡而渺渺,丝丝缕缕,像是一条清澈透明,旖旎而去的河流,卡尤加湖一样的河流。“也许一年,也许更长。”贵林点头,他的回国任期是一年,他知道有人延长了那个任期,也有人提前回来。他会是哪一种呢,他很没有底。
“人生就是一场场的告别,不断地开始,又不断地结束。”艾迪说,脸上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深幽。贵林点头:“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从出生就开始的告别。”
“哈哈,听起来不是很乐观。”艾迪拍拍他的肩膀:“相信我,上帝会照看着每一个子民的。”
“世界上真的有个上帝吗?”贵林低低地自语,但是艾迪听到了,他说:“其实有没有上帝不重要,但是天上一定有某一种神灵,天上的神灵把你送到人世一定有它的旨意。”
贵林若有所思,他没有说什么,而是看着远处的云,一片片榆钱叶子般的云在天空上漂游。他觉得艾迪家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每一次他抬头看云,都会看到不一样的云。
那天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又搜出一些老照片,他翻看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忍卒看的感觉,他想了想,把那些相集放在归国的那一堆行李。一些不是那么重要又不好带的东西 — 比如喀布尔的那个墨绿色的盘子,他打好包,准备存放在付费的储存自助仓(public self storage)。房间里大部分家具,他喊了捐赠机构救护军(salvation army)来拖走了。剩下一个气垫床,他准备对付几天。所有的一切都已归档落定,现在他似乎可以转身而去了,然而他知道他还不能。
他给翊欧打了个电话 — 翊欧前几天发邮件说起他们旧房子的安置,他说不如当面说。他们约在一家韩国餐馆见面。翊欧喜欢韩国菜,尤其是那些餐前小菜。
见面的那日是个阴天。他们差不多同时到的。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体恤衫,他远远看见,有些失落 — 她没有穿她常穿的明黄。他以前曾说过,黄色最适合她。她走近了,他们看着对方,那似乎是一个比常有的凝视更长的对视,他们大概都意识到了,都有些尴尬,然后,他们彼此一笑。他知道,那不是那种一笑泯恩仇的笑,大概更多的,是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表情来打破此时的尴尬。他知道她在打量他,她也知道他也同样在打量她。他们在揣测这过去的几年间,他们曾经最亲密的人都有了些什么样的变化。他觉得她老了一些,抬头纹都出来了,好在她留了刘海遮住了。他想她大概也是同样的感觉,岁月的流逝从来都不是悄无痕迹的。
她照旧是点了她爱吃的铁板牛肉和他爱吃的豆腐煲。小菜上得很快,很快就满满当当地摆了七八个小碟。辣白菜,海带丝,酱黄瓜,鱼豆腐。味道不错,似乎和几年前的味道差别不大。豆腐煲上来的时候,她拿起碟子里的生鸡蛋打在他面前的豆腐煲里,然后搅了一下。豆腐煲有些烫,他等了许久才动筷子。她看着他。
“你爱吃的辣白菜。”他把那盘辣白菜推到她面前。她以前不吃辣,跟着他这个湖南人也开始吃辣了,比他吃得还凶。她夹了一筷子白菜。“真辣。”她擦了一下眼睛。
他把一杯冰水推到她面前。她没有喝。
“你倒是比以前会照顾人了。”她叹了口气,他没有回话。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拿起勺子,开始吃豆腐煲。她也拿起了筷子。两个人都低着头吃菜。
过了一阵,她抬起头说房子准备上市,问他同意吗。2009 年那阵房价低迷,不好卖,他们的房子没有卖掉,就改成出租,这几年一直在出租。现在房价总算上扬了。
“也许等一等可能卖得更好?”他说。
“嗯,不过我急等着要钱。我那边买了新房子需要首付。”她面有难色。
“噢,那就上市吧。”他说,心里有一丝隐隐的留连。那栋房子不大,后院却是不小,墙角种了几棵白兰花树,是他们搬进去的时候从很远的苗圃特意买回来的,每棵要一百多块钱,不便宜。翊欧说她在杭州念书的时候,常有人提着一篮子的白兰花卖,一串串的,她喜欢那种清香的味道,幽谷里传来的似的。白兰花树长得快,很快就葱郁满园,到了夏天,白兰花的清香从浓荫里缓缓飘来,隐隐若若,沁人心脾。
“回头卖掉了,我把一半的钱打到你账号。”
“噢。不急的。”他说,他心里想的是他们怎么又要买房子了,他听说那个男人是有房子的,翊欧和那个男人结了婚就搬到他的房子里了。
“原来的太小?”他忍不住问。
“嗯。”她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她和她现在的老公是想买个大一点的房子生孩子的。可是她一直都怀不上孩子,她没有跟贵林说这些。
他们杂七杂八地聊了些,谈话进行的不是那么流畅,但是还算友好。他松了口气。
“我要回国了。”他说,这也是他约她出来的主要原因。
“噢。”她停下了筷子,停了半晌,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他嗫嚅着说。
“你去了阿富汗,现在又要折腾回国,都是我不好……”她说,眼泪差点又要掉了下来,“月月的事情,我对你态度太差了。是我不好。”
“不,这和你没有关系的,和月月也没有关系的。”他说出月月名字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很难受,难受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好在周围人多,他不好意思掉泪。他就想这样的地方见面挺好,就算说到难受的事情也不至失态。
他们很快又陷入了一种沉默,和月月有关的沉默,和过去的岁月,过去的创伤有关的沉默。两个人又都低着头吃饭,似乎这是唯一可以掩饰他们内心的做法。她把她的牛肉吃完了,把桌上的小菜也吃得一空。“你一直没有找吗?”她换了一个话题,并用此打破了弥漫在他们之间令人不安的沉默。
“也有一两个交往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好像不太合适。”他皱了皱眉头。
“嗯。你是个挑剔的人,不过不要要求那么高了。你也快四十了。”她说。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最后告别的时候,他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再见。”他说,他感到她的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
“再见,保重。”她说。她很快转过身,没有让他看到她眼角的泪。
“保重。”他重复着这句话,然后站在那,看她转身而去。她走起来还是有些外八字。“这大概是不会改了。”他心里暗想,摇了摇头。他看着她浅绿色的身影走进她白色的凌志 — 还是五年前一样的车子。他觉得有一丝茫然掠过,似乎五年前的一切都未曾改变,似乎他们曾经的一家三口,还会一起走进那辆凌志,然后一起开车前往下一段旅程。他觉得他的眼泪很快就要掉了下来,他忍住了泪,上了自己的车。
天气更阴涩了,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没有回家。他去了附近的一家超市,买了一束白菊花和一个泰迪熊。然后他的车子开上了高速,向东而行。他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开到了月月的墓园。
墓园里寂静无声,这种寂静是可以触碰的,就像一堵透明的墙,把墓园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断。他记起 280 附近的老兵公墓和埋葬华勇的那家墓地也是这般安静,世界上所有的墓园都是安安静静的,这样才不至打扰墓园上空游荡的魂灵。他一一走过那些墓碑,在一块墓碑前,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妈妈埋着头躺在墓碑前的毯子上,她的旁边是一个婴儿座椅,里面坐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墓碑前是一束好看的红玫瑰。那里面该是埋葬着她的爱人,埋葬着那个孩子的父亲吧。那个孩子不声不响地看着她的妈妈,安安静静的,就像这世界上所有没有父亲的孩子,就像这世界上所有的墓园。
他走过她们,走到月月的墓碑前。他低下身,把白菊花和泰迪熊放在墓碑前。然后站在一旁。她一定睡得很好吧,他想。
他觉得有些累,就在墓碑前坐了下来,靠着那块白色的墓碑。他静静地倾听着,他觉得他听到了月月的声音:“爸爸,爸爸!”那是两岁的月月吧,刚开始说话的月月,他多希望时间就停在那一刻,她还是那么活泼泼地,笑着,唱着。然而时间是离弦的箭,无情地疾飞,不住脚地向前,她的声音渐渐地远了。恍惚间,他又看到她穿着漂亮的小花裙朝他跑来,他张开了双臂,她却倏尔就不见了踪影,他抱住的只是那块墓碑。墓碑是冰冷的,即便是在这样的一个春日。风吹起墓碑前的白菊花,也吹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落在灰白的墓碑上。世界上所有的墓园都是让人流泪的地方。然后他感到了脸颊上的水越来越多。下雨了。雨水是上帝的眼泪吗?雨纷纷扬扬,细润无声地落在月月的墓园里,落在华勇的墓园里,也落在老兵公墓里。雨水落在硅谷的每一座墓园里,雨水落在硅谷的每一寸土地上,每一个魂灵和每一个祭奠者的身上。
他在一周后坐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他在机场候机的时候看了一下手机,3 月 28 日上午十点,2013 年的 3 月 28 日。再过几天,就是愚人节了。他看着机场“欢迎到旧金山”的牌子,有些发愣,他这番是要离它而去的。硅谷,这个他有生以来待得最长的一个地方,他未来的道路上,还会和它重逢吗?
他在云端俯视这个城市,城市的上空漂浮着一层轻雾,整个城市便如海市蜃楼一般,飘渺不定。他想,这个城市也是一个魔术师,和月光一样的魔术师,很多的人在这里从无到有,很多的梦想在这里开花结果。然而,也有很多的人在这里死去,慢慢地或者很快地死去,然后恒久地长眠在那些安静的墓园里。
墓园是每一个人时间的最高殿堂,在这里,时间终于停止了流逝,一切的悲喜潜入了地底,一切的开始成了结束,一切的告别从这里启程。
人生就是一场场的告别,而对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告别,还是墓园里一次次静默如水的祭奠。
来自作者:
今天《暗涌》的第二卷《硅谷墓园》就全部连载完了,下周同一时间连载第三卷《上海繁花流影》,欢迎跟读。
另外也和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暗涌》已经和十月文艺出版社正式签约了,谢谢读者朋友们一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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