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丨第三十四章 以彼之道
2019/2/9 8:03:00虎皮妈 奴隶社会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741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加州律师,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ID: hupima)。

     2003 年,哈佛大学二年级学生扎克伯格,创建了一个校内网站。网站展示了众多哈佛女生的照片,搞起了哈佛校内选美“靓不靓”的游戏。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日后他会成为首屈一指的科技新贵,也不会料到,最早用来评选女生面孔的网站,今后竟然能掀起“阿拉伯之春”“占领华尔街”这样的政治运动乃至影响美国总统大选。而马化腾或许也不会想到,微信对海外华人的影响,从最初的春节抢红包,让专柜 BA 通知上货,也发展成了海外华人组织政治运动的推手。

     因着有了微信,SCA 5 法案才走入了华人移民的视线,并且短短几个月内发酵开来。一个个微信群拉起来,一篇篇政治文章转起来,向来专心挣钱对政治最冷感的华人移民,被科普了美国政治结构的基本概念,第一次知道了选区是如何划分的,自己选区的议员是谁,第一次成立了草根政治组织“硅谷华人协会”,第一次走上街头去搜集签名争取同情,第一次把目光集中到了加州首府,Sacramento。

     “为母则刚”这句话在陆嘉身上得到了完美展现。连续三四个周末,在各个超市和农夫市场的收集签名摊位前,都留下了她左手推老二右手抱老三,一边舌战群儒的光荣事迹。“战神”威名不胫而走。程悦欣受陆嘉的感染,虽然没有走到前线去发传单要签名,但也帮忙做过不少后勤工作。晚上安安睡着后,她不再追剧,而是对着电脑设计传单,ps 标语,整理文档 excel。累了之后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日子匆忙,她再也没有疑心过张思禹到底在手机上跟谁聊天,也没有因为梦见两个面目模糊的背影,而从梦中哭醒。

     张思禹对这样的活动不以为然。第一,加州是深蓝州,民主党是压倒性优势,西裔政治势力强大,白人也很愿意牺牲亚裔的利益来讨好西裔。第二,一群草根毫无从政经验,而华裔政客们几十年来惯常出卖本族利益来搏自己的政治前途,SCA 5 本来也就得到了诸多华裔议员的背书。这个法案已经万事俱备,只欠过场,怎么可能因为一小部分华人的螳臂当车,而改变命运。

     更何况,还有西方主流的“政治正确”。帮助弱势的少数族裔,增加黑人和西裔的大学入学率,怎么讲,都是光荣正确的。“你们这样做,是得不到其他族裔的支持和理解的,只会让别人觉得中国人自私,”张思禹断言。

     是自己太自私么?程悦欣又想到了郑懿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像郑懿和张思禹那样,才是真正“融入了西方主流社会”呢?

     微信群里的Allen说:“如果民主党真想解决西裔和黑人的教育问题,就应该解决加州溃烂的中小学系统,让那些孩子从小也受到良好的教育,和亚裔孩子公平地在大学申请时候竞争。只降低大学入学要求,他们是觉得这些少数族裔靠公平竞争赢不了入场券么?这才是真正的种族歧视。”

     — “但如果中小学教育现状积重难返,那从降低大学入学申请这里着手,也是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教育公平吧。”

     “战神”发言:“教育公平这件事,我来讲个故事。”

     陆嘉有个同学移民法国,孩子上小学。一次欧盟统一摸底考试,法国各科排名,皆是垫底。同学于是联合几个家长去给学校提建议:“小学三四年级了,课后总该布置一点作业,不能再光玩了啊。”老师回答:“不能布置作业。否则就是对家里没有人能辅导功课孩子的不公平。”

     教育公平,到底应该如何公平。是将弱势的那方提上去,还是将优势的那方拉下来。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的玄妙,就在于没有标准答案。

     程悦欣喜欢陆嘉他们,渐渐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做更多的事。为了表达抗议,除了常规抗议手段,他们甚至一起恶作剧。不断打电话给议员,弄爆他们的语音留言信箱;写雪花一样的抗议信,塞满了议员们的邮箱。程悦欣想,郑懿一定会觉得这种手段太 low 了吧。但是就像陆嘉说的:“下三滥也没办法,我们必须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

     2014 年 3 月 17 日,加州众议院驳回 SCA 5 提案, 这意味着州议会不会在 2014 底前就此提案投票,也意味着该提案的暂时休克。微信群里沸腾了。两个月来,义工们像打了鸡血一样连轴转,此时此刻,胜利竟然显得有些不真实了。

     程悦欣带着安安一起去了庆功 BBQ。微信群里一个个 id 此刻变成了鲜活的人,喝酒吃肉,大声说话,讲起过去两个月的某些段子,全都哄堂大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程悦欣总有些想哭。她想到了从前大学时候 bbs 版聚,想到了寝室姐妹逛街前换衣服穿,想到了每周五下班了呼朋唤友去唱 KTV。太久了,像半辈子前发生的事。她已经太久没有感觉到身边有一群人,太久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在一个集体里焕发光彩。

     “怎么不叫你老公一起来?”陆嘉一边烤牛排一边问。

     程悦欣笑笑:“他没空。”她和张思禹提过一句,但张思禹不愿意参加。当然,认识程悦欣这样“给小孩擦屁股”的人的朋友,怎么能跟认识斯坦福 MBA 圈子的诱惑相提并论呢。程悦欣心里冷笑了一下。但隐隐地,张思禹不愿意来也让她一身轻松。程悦欣心里在欢呼:这是我自己认识的朋友,这是属于我的圈子!不是张思禹的同学朋友室友,不是因为张思禹才认识的某某某。那么多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朋友,只属于她的朋友。她不愿意让这些人也沾上张思禹的影子。

     酒过三巡,Allen 总结:“胜利只是暂时的。民主党肯定会卷土重来,SCA 6,SCA 7 都不会遥远,我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总结一下,这次我们仗虽然打赢了,但是是土八路的打法,不是正规军。我们这次联系了那么多议员,大多数都不愿意出来支持我们帮助我们。除了有些政治理念不同,也是因为别人对我们不熟悉。在美国搞政治,就两样,选票,还有银票。别人竞选的时候,我们既没出过钱,又没有出过力,关键时刻人家凭什么要帮我们?马上要中期选举了,我觉得,我们下一步的重点,要放在议员助选,推举能帮我们说得上话的议员,跟政客们建立长期的关系。我想,我们是不是先摸一摸几个选区候选人的底,最后集中力量,替一个人助选。战神,你觉得怎么样?”

     陆嘉叹口气:“Allen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吧,我这两个月真的伤掉了。这两个月家里什么都没管,我们老大学校老师请家长请了三次,一会儿这个行为有问题,一会儿那个行为有问题。我老公都意见了,问我,你说是说为孩子的教育在争取,但你看看你儿子现在这样能上什么大学?所以吧,我估计接下来没那么多时间来当这个秘书长李。”环视一周,看到众人失望的眼神,忽然指着程悦欣,“但我建议,让程悦欣同学来接替我这个秘书长。”

     程悦欣慌张:“我?我不行的。”

     陆嘉道:“你怎么会不行?你是幕后功臣啊!”

     Allen 也赞同:“我也觉得程悦欣合适。陆嘉辩论虽然牛,但说话太冲,像炸药桶,当大将合适,管后勤做大后方屈才了。程悦欣说话斯文温柔,又能干,确实很合适当秘书长。”

     陆嘉笑:“什么意思啊?人走茶凉,现在就不认人了是吧?”

     Allen 辩解:“我是说做秘书长对你是屈才了,我这个会长应该让给你当才对。”

     众人哄笑,议论。程悦欣下巴抵着安安的脑袋,一颗心“砰砰”地跳,脸忽然红到了耳根。在那么多注视里,她有些惶恐。有个声音钻出来,对她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名校毕业的。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被搬运来的,不是自己读书读出来的。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又不是工程师不是律师不是博士不是 MBA。

     程悦欣把安安换个方向抱,说:“我本来就想来打打杂,但大家那么信任我,这活也得有人干,那我就当仁不让。如果以后有比我更适合的,我一定退位让贤。”

     到家时候,张思禹正对着电脑跑 benchmark(基准测试程序),听到车库门响,出来接手了安安。

     “怎么到那么晚才回来,”张思禹抱怨了两句,“安安睡午觉了么?”

     “下午睡了半小时,”程悦欣答。

     张思禹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怨怼:“孩子还小,以后别把孩子带出去那么久,对孩子作息不好。”

     程悦欣想还嘴,但她忍住了。

     晚饭时候,安安果然开始闹觉,不肯吃饭,扯着嗓子哭着要睡,放到床上又饿得继续哭。张思禹和程悦欣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安顿好。张思禹阴沉着脸:“总算那个提案也结束了。”

     程悦欣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我们……马上准备中期选举助选议员了,可能还要忙。”

     张思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没完没了是么?你休在家里到底是带孩子还是去给他们干活?”

     程悦欣辩解:“陆嘉要照顾家里,我顶替她位子,现在是秘书长了。”

     张思禹愤怒:“她要照顾家里,你不需要么?”平了一口气,“你去推掉吧,安安还小,这活你干不了。”

     程悦欣气急:“我都答应别人了。”

     “答应了又怎么样?不能改主意么?他们给你钱么?你挣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事情!我做的都是很有意义的事,你为什么不能支持我呢?我来美国 8 年了,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张思禹望着程悦欣,冷冷说:“只有你有想做的事情么?”他抄起桌子上的手机,关门进了书房。

     程悦欣愣住了。

     — “只有你有想做的事情么?”

     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张思禹的报复。她可以用家庭责任拖住他,他便也用家庭责任锁住她。不会有支持,不会有理解,他留下了,但他从来不甘愿,他的怨气从来没有消失。

     程悦欣有些茫然,比知道张思禹可能出轨冷敏时还茫然,比预感到张思禹要抛下她时还茫然。她还记得那个捧着生煎站在银杏树下的张思禹,她还记得那个单腿跪地求婚的张思禹,她还记得刚来美国时,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的张思禹。之前种种,哪怕他可能出轨,哪怕他要海归创业,程悦欣都感觉,即使他不爱她了,他还是那个敦厚的张思禹,那个好人张思禹。

     但此时此刻,书房里那个男人显得这样的陌生。他原来那么怨她,他过不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就也不会让她如愿。

     郑懿曾经说,她一定不会去做 family law。人性深不见底,曾经共筑爱巢的两个人,眼看着感情一点点衰败,所有的过往都变成了日后离婚时攻击对方的利器。律师费贵?不存在的,我哪怕都给律师都不会便宜你。我不好过,绝不会让你好过;为了让你不好过,哪怕我自己也不好过。

     “看这种怨偶看多了,都会怀疑人生意义,”郑懿不屑地说。

     程悦欣的身体一寸一寸冷起来。怨偶,自己和张思禹为什么会变成怨偶?像两根有毒的藤,缠绕在一起,纠缠着、扼杀着,遮天蔽日地封锁着对方的天高海阔,把彼此拉低到尘埃里。外头看着再花团锦簇,相偎相依,根子里,却是腐朽的,浊臭的。

     是自己做错了么?程悦欣更茫然了。要找个宠着自己的男人,她找了。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随了。要宽容大度守护家庭,她守护了。要努力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她也努力了。但为什么,日子会一步一步过成了这样?为什么,自己离怨妇只剩了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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