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说:站在基隆港,是回不去的江南。他说:纵葬鱼腹,魂也归去。
2017/3/2 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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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知故乡事

     第9期

     大人物,小人物,勾勒的只在精神。

     大事件,小事件,钩沉的都是人文。

     第1期 邓云乡与德清的不解之缘

     第2期 高诵芬以高龄和气质写出了境地

     第3期 萝蕤,这是一个才女的名字

     第4期 诗人李一航百年纪念

     第5期 能山法师其人其作

     第6期 丰子恺与德清的点滴

     第7期 徐志摩与俞平伯的交谊

     第8期 胡文虎书画文章孚令誉

     作者简介 朱炜,1989年生,德清人,浙江省作协会员,德清县社科联理事,现供职于德清县图书馆,出版有随笔集《湖烟湖水曾相识》《百里湖山指顾中》等。

    

     杨杰(右一)与父亲、妻儿1956年合影

     海峡狂澜,纵葬鱼腹,魂也归去

     ——四十八年后重读杨杰之诗文

     文/朱炜

     “转蓬辞故土,离乱有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这是叶嘉莹1948年随丈夫工作调动渡海迁台的翌年作的一首五律。同年,有一个叫杨杰的德清人也去了台湾,只是他的事迹不为时人所知,更被今人遗忘。当我听说杨杰这个名字,他已是一通墓碑,但他的朋友们还愿意提起他,且为他奔走正名,出版遗著《杨杰诗文钩沉》。我想,一个普通人的身后能如此,也是够可以了。可是这个叫杨杰的德清人生前犹有未尽之言,殁后更留给我们不尽的思考——他飞蛾扑火之死,不知为谁做了一次悲壮的祭奠,他值得吗?

     杨杰已走了四十八年,和他素未谋面的我,与他交流的方式唯有通过阅读他的诗文,了解他那个时代的世相,然后怀想他的心灵。我越来越觉得,文字得以安身立命的纯种基因,正随大众血脉纵横流布淡泊下去。虽然文人的神圣不必高扬,但并不意味着一定要糟践斯文去降低尊严。不禁要问,君若被斥为“你个吃墨的”,会心情几何;在文字虚弱的年代,笔杆子又该有何作为?

     德清是看不到海的。杨杰那一代人多半对海没有什么记忆,尽管乡村的语境里会出现东海、南海等小地名,不过是随便一叫而已。几个虔诚的念佛老太虽到过普陀朝圣,算是见过海的,也绝不会如与我同龄的陈奕宁般造句,“大海是翻滚的鳄鱼皮”。杨杰是一个例外,他的文学创作欲望是在读了萧红的《八月的乡村》后所激发的,再加上冯默存、李一航、徐宗楷等名师的指导和点拨,使他进步很快,习作多有见报。1948年春,从德清简师刚毕业、年仅23岁的杨杰被分配在仙潭小学教书,突然接到义父、原审塘小学校长王家程从海峡对岸来的信,或能有个不一样的伟大前程,可改变他一眼望得到底的教师命运,于是决定漂洋过海到新天地去闯荡一番。动身前,他向同事唐斯盛、同学钟伟今和恩师黎思友告别,写了一篇《难忘的记忆》,开头就是“我要中途离开学校,到台湾新竹土地银行去工作”,又道“我决定到刚从日本帝国主义手中回到祖国怀抱的台湾去,去寻找自己的未来”。

    

     1949年台湾影像

     余光中说:“站在基隆港,是回不去的江南。”杨杰到了基隆,独在异乡为异客,显露眼前的全是异乡之感。马路上,生长着南国热带的阔叶植物和奇花异卉;来往行人,男的都穿西服,女的都穿紧口短裙或布拉吉,脚下都拖着木屐;语言十分复杂,有的说不太熟练的北方话,有的说日语,有的则讲台湾方言。一海之隔,如同异域!

     在杨杰的眼中,当时的台湾到处是“酒家,旅社,公馆”,“军车,流氓,妓女”,“这里是什么国土”,“凤山营里声声鞭哨!台湾岛上一片哭声!”,“基隆、社竂两个小岛,像士兵似的捍卫着港口,挡住海风,挡住潮水”。他再度不满于现状,发表针砭时弊的诗文,日夜思念并盼望返回大陆。其间,他创作了《南国诗抄》,其中有两首词写得炽热,一首名《忆秦娥·寄兰》

     欲语咽,别时魂断一声笛。一声笛,身随波逐,肠断港侧!

     玉山脚下西风急,日月潭边乌云密。乌云密,破浪重来,今朝暂别。

     兰,是杨杰在台湾结识的一位日籍女子。她称杨杰“欲商”,即日语先生的谐音,杨杰不理解,两人第一次交谈,只是交换个微笑。她是杨杰的邻居,每次她经过杨杰寝室窗前的楼梯,总把头俯得低低,当在楼梯半腰上邂逅,她总是腼腆地给他行个笑礼,然后双手忙掠一下裙子,同时伸向两膝的中间。在彼此熟悉后,她向他诉说自己的身世,劝他还不如还大陆去,催他上路。

    

     1949年台湾影像

     另一首为《诉衷情》

     少年狂志万里路,破浪孤南渡。讵栖豺狼穴,朝夕罹身祸。江南绿,子规啼,归无路。海峡狂澜,纵葬鱼腹,魂也归去!

     这首以《诉衷情》为词牌填的词,实际上确真表达了作者的衷情,“狂志万里”、“孤南渡”,后来又甘于放弃相当优越的生活条件,冒“狂澜”“纵葬鱼腹”的危险,而“魂也归去”,其中定有不宜言明的缘故。

     杨杰的一篇散文《望江南》,或许可以让我们靠近答案:

     冬天了,江南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季节呀!江南的人民却又从寒流中享受到了春天的温暖。台岛无冬,生长在这个岛上而从来没有离开过的人们,是无法想象到冰天雪地的寒冬情景的,正因生长在西伯利亚而又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的人们一样,也无法了解热带的冬天一样……但是在冬天的季节里也是有“台风”的。生长在台湾的人民,虽然惧怕从太平洋上袭来的台风,但是又从与台风的斗争中,已长成一副铁皮钢骨。

     文中的“台风”显然不是指自然界的现象。文章以笔名木人在新竹《公论日报》发表后,更引起了特务的注意,调查作者,并要求报社严密注意。而按照台湾的兵役法规定,杨杰属于应征年龄之内,难逃抓兵、抽丁,因此他顿感自己深陷孤岛,飘零他乡,如同他笔下的《无根的花枝》

     是谁偷偷叩开我的房门,

     在案上放了一束鲜花却不见人。

     我把它插在一口盛水瓶内,

     看它是否能够维持生命。

     水中的养分不及土壤那样肥,

     这个天地本来对你不适宜,

     不是我吝惜三尺土,

     花枝无根种下也枉费。

     诗中的“土壤”不言而喻指的是大陆。他归心似箭,决心不移,甚至不顾一切,报名应聘伪浙江省政府政务处职员,赴国民党的前线——舟山群岛。他心想,如能借此逃出台湾,舟山离大陆无论如何比台湾更近,到那边以后可另图他计。他知道,他这样做会铸成大错;他不知道,这个错误的代价是什么。

    

     1949年台湾影像

     在第一次偷渡失败后,杨杰如惊弓之鸟,在蛰伏了两个月后,终于等来了机会。在一位好心“娘娘”的帮助下,杨杰乔装冒充娘娘的孙子去普陀烧香,乘小舢板到海上,登上一艘偷渡的大船,穿过了国民党军队的炮火封锁,经南通天生港,抵达上海。杨杰的日记遗稿中这样记述这次惊心动魄的偷渡经历,“被他们(国民党军队)发现,向我们打枪,后来又向我们炮击,在船身前后的海面上,飞起了根根水柱”,“当船已驶进长江,举目四望,已看清两岸的地平线,我禁不住泪涌如注”——要知道,他给仙潭小学的同学们上的最后一课就是《长江》啊。翌日,杨杰就去《解放日报》社谒见徐宗楷,报告归来经过。徐宗楷要求杨杰立刻回家,尽快到当地公安局去自首。其实徐宗楷此时已经把杨杰当作敌人看待了。

     回到家乡,见到亲友,令杨杰真的觉得恍如隔世,面对着祖国已解放了的土地,既怀着说不尽的兴奋,但又感到痛心的惭愧。回归的杨杰迅速投入到各项新的工作,先是到新市青蕾中学任教,后调任戈亭中学校长。他的状态没有和别人不一样,甚至表现出了超凡的职业意识和负责精神。不过,他的志愿还是想读书深造,一度就读于嘉兴农校,在抗美援朝之际,又报考了东北财经学校,但其结局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为什么就偏偏选中杨杰了呢?在接踵而来的政治运动中,一个好人,一个读书人,硬是被扣上“右派”“台湾特务”等帽子,被撤销职务,精简下岗,遣回原籍。1969年1月9日,杨杰在被关押虐待了九十三天后,在钟管农村的一座机埠悬梁自尽了。可怜这样一颗火热的心,也被速冻了,自戕了。逼死杨杰的不是他的言论、他的诗文,而是他的历史。

     许多人常把时代比作“浪潮”,因此每个人身上都溅着点水花甚至有几个人呛几口水也总是难免的。杨杰则是由于摆脱不了事出有因的审查,不得不以生命的消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杨杰有一方墓志铭,是老同学朱延城在梦中写成的:

     这里睡着一个正直的灵魂。

     不,

     他始终圆睁着眼睛。

     乡亲们,

     他是如此般热爱你们!

     只因邪恶肆意地蹂躏良心,

     他才毅然绝吭而去,

     远离凡尘。

    

     杨杰诗文钩沉

     1987年8月19日,杨杰得到平反昭雪。杨杰的儿子杨春江曾对人说:“我的父亲之所以含冤而死,除了十年浩劫的因素外,还有就是因为祖国不统一,使从海峡那边归来的父亲遭受了委屈。如果大陆和台湾早日统一,这些苦难不就可以消除了吗?”

     德清县图书馆本着为使更多读者认识杨杰,阅读杨杰的作品,享用杨杰的精神遗产,历时一年重新搜集、整理并刊印了《杨杰诗文钩沉》增订本,为德清地方文献丛刊之第一辑。我的同行、宁波图书馆馆员陈英浩如是语:“与一般的地方文献辑存不同,此第一辑选择了一位因政治原因而少为人知的地方诗人作为素材,或许杨杰的诗文不经此次重刊,恐怕在故乡,在大陆永无人知。

    

     杨杰自制笔筒

     杨杰有一件遗物,自制毛竹笔筒,上面有他仿毛泽东手书,“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他的老家有一个开阔的虎啸漾,夏日雷风暴雨时,波涛汹涌有虎啸龙吟之势。我想,我理解杨杰了。他一直都是勇为最先的青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即便被时代的巨浪裹挟到某个不如意的角落,也不脱正气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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