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光是活着
2023/2/28 22:49:59 哲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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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邓晓芒演讲《史铁生的哲学》北京青年报大厦20层会议室,2018年1月4日
史铁生的命运观是凭借着基督教信仰的模式建立起来的。刚才讲了“眺望”,眺望彼岸,彼岸世界不可证实和证伪,于是就只好信仰。
他依靠这种模式超出了中国传统的天命模式,中国天命的模式就是司马迁、孟子的那一套模式,“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的模式。他不再有这种使命感,而是在基督教模式上吸收了尼采生命哲学的因素,以及存在主义因素。尼采也可以说是现代存在主义的先驱。命运在史铁生这里成了生命之运动,也就是说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在写作之夜奋力拼搏,改写自己的命运。这种拼搏不是为了在君王、国家面前证明自己,像屈原那样;也不是什么“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是在更高的精神中,在文学中、哲学中去发挥他强韧的生命力。
再高的精神境界在史铁生这里也有最低的基点,这就是生与死的抉择。这使得史铁生的境界实际上成为了他的终极关怀。按照他的自述,在他最苦闷的时候有三个问题困惑着他,“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是我干吗要写作?”这三个问题其实只是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自杀。一个人双腿瘫痪,觉得自己一无所能,只能拖累人家,那么还要不要活下去,要不要自杀?这就把人逼到了绝境,逼到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了。你必须面对这个问题。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曾经说过,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要不要自杀的问题。自杀体现了人的自由意志,除此以外你还能干什,你只能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我不活了。我活下来本来就是命运决定的,你给我这样的命运我不活了,我结束自己的命运。斯多葛派有很多著名的代表人物就是自杀的,像著名的芝诺,70多岁上吊而死。还有90多岁自杀的,活得不耐烦了就去死。他们把自杀看作是人的特权,动物不自杀,神也不能自杀,只有人能自杀。自杀是自由意志的表现,能够自杀体现了人的尊严。我们今天也讲,人要有尊严地死,自杀就是一种有尊严地死。如果史铁生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今天就没有史铁生的作品了。但是他找到了一个不自杀的理由,或者活下去的理由,同样是自由意志的选择,就是写作。写作是不自杀最好的理由,你不自杀得有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不自杀,你成天只能拖累人家,还活什么活?但现在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要写作。否则的话,如果没有这个理由,他即使活着,也相当于死了,自由意志还是会让他选择自杀。史铁生说:“人,不能光是活着。”
余华有一篇著名的小说《活着》,还拍了电影,在坐的应该很多都看过。我当时看了也非常感动,觉得是对中国人这种非人的活法的批判。但是后来我看到他在小说的新版序言里有这样的话,说“人是为活着本身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以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他小说里面的福贵,最后什么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没有任何活着的理由了,但他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很自在,每天唱着小曲,跟他的老牛为伴。余华竟然认为这就活出了人生的真谛,我有篇短文批评他。史铁生也不点名地批评了这种看法,他不点名,大概因为他跟余华是好朋友。但是他说,他读到这篇文章,“怎么也不能同意”,因为“生命大于活着”。生命不仅仅是活着,活着只是你还没死,而生命除了活着外还包括爱情和自由。这令我想起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史铁生说,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着,肩上和心里感到它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唯有欲望和梦想!死则和无联系在一起,死就是什么也没有了,连“没有”都没有了,这是史铁生特有的句式,死就是连没有都没有了。他有一封写给王朔的信,里面讲到“论无的不可能性”。他在其他好几个地方也讲了,无就是什么也没有了,无是不可能的。他说,“令我迷惑和激动的不单是死亡与结束,更是生存与开始。”绝对的虚无片刻也不能存在。当然这个也是存在主义的观点。像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一开始就讲了这个观点:无是没有的;只是由于有了存在,所以才有了无。你说到无,总要说无什么;你说没有,你总要说没有什么,所以无是寄生于存在之上的,它本身没有存在,它本身是不存在的。基督教里面也讲到,善和恶,善是存在,恶只是存在的“缺乏”,恶不是一个什么东西,只有善是一个东西,恶只是善的缺乏。存在主义和基督教里面有一种隐含的一脉相承的观点。史铁生也有这个观点,我估计他看了不少存在主义的书。他说,“有才是绝对的。依我想,没有绝对的虚无,只有绝对的存在,……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人有欲望,所以人才可以凭空地梦想、创造。”这里头有逻辑,也听得出来,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欲望就是梦想和创造,他是一步步推出来的。这样的存在,就是生命,这生命不仅仅是活着,而是向彼岸的方向去追求。史铁生对老庄哲学的评价不高,甚至颇有微辞。在他看来,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毛病大了”,“我想这无,应该是指的空”。就流行的道家哲学的解释来说,这样说也不错,通常人们就是把道家的无和佛家的空混为一谈的。但是实际上,道家的无并不是空,而是生。这一点,道家及其门徒只要反思一下,就可以看得出来。当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时,他其实完全可以反过来想一下:既然“有生于无”,可见“无”是能够“生”的,无就是生。如果无本身不是生,那有怎么能够从无生出来呢?因为无除了无自身以外什么都不是啊,它要生出有来,只能是从自身中生出有来。只能它自己就是生。所以无并不是绝对的什么都没有,而是无前提,无负担的“自然”,这种自然其实就是生,自然而生。无没有前提,自然也是没有前提的,自然就是没有人强迫你,要你怎么样,而是自然而然。老庄讲的无主要的意思是无知、无欲、无为,对自然不加人为干预,他这只是在为自然生命扫清地盘。他提出这样一个无,主要是生活态度中的无知、无欲、无为,但在客观上则是任其自然发生。所以真正的无是“无为而无不为”,他把主观的知识欲望和有为都悬置了以后发现,自然才是无所不为。当然这是我的解释,道家哲学本身并没有这样解释。所以史铁生对老庄评价不高是情有可原的,一般流行的老庄哲学都不是我这样解释的,都是把生命和有归结为无,就真正什么都没有了,等同于佛家的“空”。所以道家、佛家就合流了,都变成“空”了。但这其实是很不同的,例如人们只说“有生于无”,却没有人说“有生于空”,因为“空”不能“生”,而只能将一切等同于空。所谓“万法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里头用不着一个“生”的过程,它当下即是。史铁生这里的理解并不是很到位。那么,什么是死?肉体的死并非真正的死,如果还有灵魂的话,那就还没有死。只要灵魂不死,肉体死了还不是真正的死,基督教就把肉体的死看成真正的重生,肉体死了你的灵魂才能再生、重生。史铁生对此也进行了一番论证,他说即使从科学眼光来看,灵魂不死也是不可能证伪的,当然也没有证实。但却有可能证实,你没有理由否认这个可能性。如果你站在可能世界的眼光来看。那么灵魂不死虽然没有证实,但是它还保留着证实的可能性,你可以走着瞧。现在科学家里面也有很多人相信灵魂不死,还有人给灵魂秤出了重量,说一个人的灵魂相当于21克,死了以后再秤一下,尸体上少了21克。当然你可以说这个证明还不成立,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你不可能证伪。灵魂不死你只能断言我不相信,但是你怎么证伪它?无从证伪。即使没有证实,也不等于已经证伪,至少还可以猜想,还可以假设。猜想和假设本身就是科学的引导,胡适不是讲,科学需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大胆假设在科学里面很重要,它是推动科学发展的动力。那么灵魂不死何尝不是一种猜想,一种假设?但是史铁生更看重的是,这还不光是假设,更是希望。人类希望灵魂不死,这希望无关乎科学,而关乎人道。就是说一个作恶者更倾向于人没有灵魂,人没有灵魂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怕死后遭到报应,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俄国大文豪陀斯妥耶夫斯基说,如果没有上帝、没有来世,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啊!既然死后什么也没有了,那么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史铁生说灵魂不死导致信仰,如果有灵魂不死,如果你相信,或者你希望灵魂不死,那就导致信仰。这个也是中国传统哲学里面没有过的。孔子就从来不讨论死的问题,“未知生,焉知死?”他的弟子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个不用讨论。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鼓盆而歌,人家问他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他说应该庆祝,一个人死了就相当于大自然身上的一个脓包已经穿了,脓流干净了,难道不应该庆祝吗?人生在世就是一个脓包,让你肿痛,不得安宁,现在终于安宁了。中国传统不管是儒家、道家,总而言之都不关心死本身。他们关心的只是为什么死,死后如何,或者死的结果,所谓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这都是指的对国家、对后世的影响,而没有个体反思。但是死的问题唯一涉及到的就是一个人自己,一个人必须自己去死,和任何别人无关,别人不能代替。任何人也不能代替你死,你的父母,你的儿女,你最爱的人,都不能代替你死,你得自己孤身一人面对死亡,没人跟你一起。这就是个体的反思,中国人缺乏的就是对个体的反思。民间信鬼神,也只是一种功利的手段,最后是为了功利,而不讨论生死的问题,不讲灵魂归宿的问题。祥林嫂在鲁迅那里问了一个问题,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鲁迅无法回答,他在中国传统资源里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好说:“我也说不清”。但是祥林嫂的问题最后还是为了功利,即如果有地狱、有灵魂,那人死了以后还可以在地狱里与亲人相见,和她的阿毛重逢。她是出于这样的目的问了这个问题,否则的话,有没有灵魂对于她是无所谓的,没有灵魂可能还更好些,至少不到地狱里去再受苦。个体灵魂的概念不光祥林嫂没有,士大夫们也没有,中国人为什么没有真正的信仰,就可以从这个地方找到解答。为什么没有真正的信仰,就是因为没有个体,没有面对自己个人的死亡问题。史铁生纠缠死的问题,说明他的个体意识已经开始觉醒,需要找到自己理论上的立足点,他已经有了个体灵魂的意识,他知道死谁也不能代替他,谁也不能安慰他,哪怕他的母亲对他那么好,不离不弃,天天关心他,但是死还得自己面对。这是生死观。
走出精神的危机,最重要的是从自身文化找到中国人安身立命的精神资源。中国文化的精神在哪里?许倬云先生指出,一代代中国人的精神、人性,多不在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史,而是在市井陋巷、山野乡村、街谈巷议、共话桑麻……
许倬云先生,生于大陆、长于台湾、留学并任教于美国(王小波笔下那位“我的老师”),是美国匹兹堡大学荣休教授、台湾“中研院”院士,以其学贯中西的素养享誉海内外学术界,被称为台湾历史学界的耆宿,高屋建瓴的世界公民。 许先生是中国史研究的大家,他的西周史、春秋战国与汉代的社会史研究独步天下,但影响更大的是他打通中西、纵观古今的通史研究。他从世界的高度看中国,既高屋建瓴,又不失对中国文化的深情。 大师写专著不难,但大师写小书,却没有几位能够做到。而许先生的几部书都是叫好又叫座的畅销读物。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许纪霖说:“不要以为这类读物好写,只有学问到了炉火纯青、阅历通透人情世故、人生看尽江山沧桑的时候,方能够化繁为简,将历史深层的智慧以大白话的方式和盘托出。有学问的专家不谓不多,但有智慧的大家实在太少,而许先生,就是当今在世的大智者之一。”
我们故此特别推出“许倬云三部曲”——《中国文化的精神》《万古江河》《说中国》。站在历史的角度,理解中国,理解自身。三本书书举重若轻,以简驭繁,秉承了许先生一贯的“大历史观”,穿越千年,直叙中国人的文化内核,找到中国人安身立命的精神资源。
许先生这几部作品都是立足于中国现实危机,反省中华文明。张维迎曾说:“读许先生的书有助于我们学会以平常心看待自己、看待世界,破除狭隘的种族偏见,以积极的态度拥抱全球化。”
许倬云是一套密码,需要保存,需要不断书写。他的智慧,能帮助我们思考,中国文化从何处来,又要向何处去。请长按下图识别图中二维码,立即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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