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贝尔斯致青年:过一种哲学的生活方式
2023/3/5 22:15:08 哲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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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雅斯贝尔斯《给青年人的哲学十二讲》徐献军译 湖南人民出版社 2022 转自公众号哲学基础

     如果我们的生命不想迷失在虚妄中,那么它必须找到某种秩序。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生命必须以大全为依托, 在工作、成就和重要时刻的构造中建立联系,并在重现中加深。由此,即使是在一成不变的工作中,我们的生命也充满与意义相关联的心境。然后,我们就好像天生就具有世界意识和自我意识,立足于历史,并通过追忆和忠实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

     这种生命秩序可以来自人出生的世界,也可以来自教会。教会塑造和渗透到了人从出生到死亡的各个重要步骤和日常生活的细小步骤。然后,个人通过他自己的自发性,获得了他在周围世界中的日常可见。破碎的世界就不是这样的。在一个破碎的世界中,人总是越来越不相信历史传承。这样的世界只有表面的秩序,而没有象征与超越。这样的世界让人内心空虚,诱人贪婪,并在让人自由时听任人沉溺于欲望和无聊、焦虑与冷漠的态度。于是,个体肆意而为。在哲学的生活方式中,人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而有所成就,但这是周围世界所无法支持的。

     人忽然醒来,愕然问自己:我是什么?我错过了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技术世界加剧了这种自我迷失。时钟安排了人的生命,费时或琐碎无聊的工作把人的生命分割开来,使人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再是人,以至于发展到这样的极端,即让人感觉自己像一个机器零件,可以被替换安装到这里和那里,而在空闲时便什么也不是,无法安顿自己。当人想要开始把握自己时,庞大的世界又再次将人拉回到空虚的工作和闲暇消遣的消耗机器中。

     自我迷失的倾向已经存在于人身上。人需要摆脱出来,以免迷失在世界、习惯、不经思考的理所当然之事,以及固定的生活轨道中。

     哲学思考是唤醒本原、回归自性,并在内在行为中尽力自救的决断。

     尽管此在当中首先可把握的是承担实际事务和遵循日常要求。但这还不够。其实,单纯的工作、符合目的的提升,就是自我迷失之路,因此就是忽视和内疚之路。人就在这时想到了哲学的生活方式。在哲学的生活方式中,人才会认真对待与他人相处的经验、快乐与伤害、成功与失败、黑暗与迷茫。不要遗忘,而要在内心消化吸收;不要让自己分心,而要在内心精进;不要得过且过,而要大彻大悟。这就是哲学的生活方式。

     这种生活方式有两种:要么在独处中,通过各种思维方式进行沉思;要么在与他人打交道中,通过各种方式去相互理解、协作、倾诉或沉默。

     人每天都需要进行深度的沉思。我们要肯定自己,以便对于本原的意识不会完全消失在难以避免的无常中。

     宗教通过礼拜和祈祷所做的事,在哲学上类似于表达的深化,以及在内省中进入存在本身。这必定发生于这样的时刻,即我们在世间不是为了尘世的目的而忙碌,但我们也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去触及本质,无论这是在一天的开始时,还是在一天的结束时,或是在两者之间的时刻。

     与宗教的礼拜相反,哲学沉思没有神圣的对象,没有神圣的场所,也没有固定的形式。我们为它制定的规则不会成为律令,而会保持自由流动的可能性。哲学的沉思不同于集体礼拜,因为它是孤独的。

     这种哲学沉思的可能内容是什么?

     第一,自我反省。我追忆自己当天所做的、所想的和所感受到的。我要去检查哪里有问题,是否有不实之处,我想要逃避什么,是否有不对的地方。我看到自己如何肯定自己,并希望做出改进。我意识到我要掌控自己,以及我是如何整天保持这种掌控的。我对自己进行评判——就个别行为而言,而不是我自己所无法达到的整体而言。我找到了我想要作为指南的原则,也许还会审视自己在愤怒、绝望、无聊和其他自我迷失时的话语,同样审视用来提醒自己的各种咒语(例如:守戒、利他、忍辱、上帝存在)。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到斯多葛学派和基督徒、再到克尔凯郭尔和尼采的传承中,我学习他们对自我反省的要求,开放的经验和无限制造幻想的能力。

     第二,超验性静思。我依据哲学思维进程的指导,去确定了真正的存在、神性。我在文学和艺术的帮助下,解读了存在的密码。我通过哲学的再现,让自己可以理解存在的密码。我试图让自己确信时间的独立性或时光中的永恒,尝试去触及自由的本原,借此触摸存在本身,并探索我们有关创世知识的基础。

     第三,关注当下应做之事。如果我因为不可避免地专注于合目的性思维而忽视了大全的意义,那么追忆自己在共同体中的生活,就是澄清当下任务以至日常琐事的背景。

     如果我以三种方式去做静思——自我反思、超然静思、 对责任的正念,并且我敞开心扉地接受不受限制的交往,那么我就会出乎意料地发现原本求之不得的东西,即爱的敞开、神性隐秘而模糊的要求、存在的启示。也许,随之而来的是我们躁动生活中的心平气和。尽管遭遇重重磨难,但我们仍然相信事物的根基,在激情波动中做出坚定的抉择,在充满瞬间诱惑的尘世中保持忠实可靠。

     当我领悟到我赖以生存并且可以更好地生活的大全时,这种领悟会作为基本心境散发出来,并充实我事务繁杂且被卷入技术装置的日常时光。这就是我仿佛回归自身的瞬间意义,因此,我获得了一种基本态度。这种态度仍然停驻于日常所有心境和活动背后,联结着我,并使我在脱轨、迷茫和情绪波动的状态下不至于完全陷入空虚。通过这种态度,当下、回忆和未来才联结在一起,并持续下去。

     因此,哲学思考就是学习如何生以及如何死。因为时间中的此在具有不确定性,所以此在总是在尝试。

     在这种尝试中,重要的是敢于生,去面对最虚妄的东西而不是掩盖它们,不受限制地去凝视、质疑与回答。这样,人才会走上自己的道路,而不是在没有认知到整体和具体现实的情况下,靠虚假的论证或错误的经验,去窥视那只有客观地从世界出发才能直接进入的超越,也不是去聆听单义和直接涉及上帝的声音,而是去聆听事物中总是多义的语言密码,并活在超越性的肯定中。

     只有在这种经过追问的此在当中,生命才是善的,尘世才是好的,而此在本身也能得到充实。

     如果说,哲学思考就是学习如何死,那么,能够死去恰恰是正当生活的前提。学习生与学习死,就是一回事。

     沉思给人以思想的力量。

     思考是做人的开始。在正确地认识对象时,我经验到了理性的力量。在算术运算中、在自然的经验知识中、在技术规划中,我经验到了同样的东西。方法越是纯粹,推论中的逻辑越具有说服力,对因果的洞察越深刻,经验也就越具体。

     但是,哲学思考始于这种理智知识的局限。理性在对我们真正重要的事情(即设定目标和最终目的、认识至善、认识上帝与人的自由)上是无能为力的,因而人需要借助理智并超越理智的思考。因此,哲学思考就在突破理智认识的极限时绽放。

     人一旦认为自己已经洞悉一切,就不再进行哲学思考了。人一旦认为只要借助科学就可以认识存在本身以及整体,就陷入了对科学的迷信。人一旦不再有惊讶,就不会去追问。人一旦认为世上不再有秘密,就不会去探索。哲学思考在知识可能性的极限上保持着基本的谦逊,并知道在知识的极限下,对不可知的东西要保持完全的开放。

     在认识的极限下,认识会停止,但思考不会停止。凭借我的知识,我可以在技术应用中从外部采取行动,但在无知时,内在的行为还是可能的,因为我可以改变自己。在这里出现的是一种不同的、更深刻的思维力量。这种思维与对象之间不是二分的,而是我最内在的本质进程。在这种进程中,思维与存在合二为一。这种作为内在行动的思维不能通过技术的外在力量来衡量,也无法通过意图与计划获得,但这种思维把真正的澄明与本质合二为一了。

     理智(知性)是宏伟的扩张器,它固定了对象,展开了存在者之间的张力,并且把所有理智无法把握的东西都变得有力与清晰。理智的清晰性使得它有明确的局限,并且唤醒了真正的冲动——把思与行、内在和外在行动合二为一。

     人们要求哲学家知行合一。这种要求是不合理的。因为哲学家没有任何规则意义上的学说,去把实际此在中的具体事务囊括于其下,就像把事物归入经验类别,或把事实情况归入法律规范中那样。哲学思考是不能应用的。其实,哲学思考就是以下人们可谈论的现实:人就活在对思想的实践中,或者说,生活里充满了思想。因此,人和哲学思考是不可分离的(不同于人与其科学知识的可分离性),而且人不能只进行一种哲学思考,还必须用这种思考去觉悟他们所思考的哲学人性。

     哲学生活经常处于颠倒的危险之中,为此,哲学命题本身会被用作辩护理由。此在意志的主张就隐藏在实存阐明的形式中:

     平静会变成被动,信任会变成对万物和谐的虚妄信念,敢死会变成避世,理性会变成听之任之的冷漠。最好的会变成最坏的。

     交流的意愿会被错认为矛盾的掩盖:人想得到宽恕,却在自我阐明中保持了绝对的自我确信。人因为神经质而渴望得到原谅,即要求解脱。人小心谨慎、沉默不语和暗中防备,却毫无顾虑地说自己想要交流。人想的是自己, 却说自己就事论事。

     哲学生活要突破与克服上述颠倒,在不确定性中认识自己,因此要不断寻求批评、寻求对手、渴望被质疑,并想要倾听。这不是为了屈服,而是为了在自我阐明中获得动力。如果交流是完全开放和没有顾虑的,那么哲学生活就会与他人和谐起来,从而找到真理与不期而遇的印证。

     哲学思考甚至必须让充分交流的可能性保持不确定,即使它相信交流,并敢于交流。人可以相信交流,但不了解交流。如果有人认为自己已经占有了交流,那么他就会失去交流。

     因为有些可怕的极限,是哲学思考永远不会承认的:任凭人陷入遗忘,允许并承认存有难以阐明的东西。

     噢,我们说了这么多,但关键的东西是很简单的。它不是普遍的命题,而是具体情况的标志。

     因为有颠倒、纠结和混乱,现代人就求救于神经科医生。事实上,一些躯体疾病和神经症与我们的心灵状态有关。理解、认清和处理我们的心灵状态,就是现实的立场。我们不应绕过医生的权威,因为他们有实际的临床经验基础,并且能够处理我们的心灵状态。但在今天,在心理治疗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不再是基于医学科学的医疗问题,而是哲学问题。因此,医学治疗像任何哲学努力一样,也需要伦理学和形而上学的检验。

     哲学生活方式的目标,不能被表述为一种可以达到然后完善的状态。我们的各种状态只是我们不断的实存努力或失败的表现。我们的本质是在路上的。我们要突破时间,而这只有在两极对立中才是可能的:

     只有完全置身于我们历史性的现有经验中,我们才能经验到永恒的当下。

     只有作为这种形式的、特定的人,我们才能确定人的存在。

     只有当我们将自己的时代体验为大全的现实时,我们才能在历史的唯一性中把握这个时代。

     在升华中,我们接触到了在我们状态背后的明亮本原,但它始终处于被遮蔽的危险之中。

     这种哲学生活的升华,是人的升华。升华必须在交流中逐个实现,而且交流不是排他的。

     我们只能在我们生命的历史性、特定选择中获得升华,而不是通过选择用命题表达的所谓世界观来获得升华。

     总而言之,当下的哲学境况可以用下面这个比喻来描述:

     哲学家把自己定位于大陆的安全地带——现实经验、具体科学、范畴和方法论之上,并在大陆边境的平静小道上悄然穿越了思想世界。他如同蝴蝶一样在岸上起舞,在海面上溅起浪花。然后,他望见一艘轮船,他想坐上这艘船进行一次发现之旅,去探索那超越性的实存。他端详着这艘船——进行哲学思考与过哲学的生活,而这艘船是他能看到但最终没有达到的。他就这样努力着,并且有可能奇特地翻腾了一下。

     我们就是这样的蝴蝶,而如果我们放弃在大陆上的定位,我们就会迷失方向。但我们不满足于留在大陆上。因此,对于安居于坚实大陆并感到满意的人来说,我们的起舞是如此不安全,也许还是荒谬的。只有那些感受到动荡的人,才会理解我们。对于他们来说,尘世只是飞跃的起点。一切都取决于飞跃。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去飞跃,并勇于结成共同体,而飞跃尘世永远不是实际理论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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