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岗悖论：破产城市与想来买房的三和大神
2019/11/13 17:52:27 凤凰WEEKLY
本文来源：蹦迪班长(ID：MrSugar008)；为文艺复兴而蹦迪。
“我也要攒钱过去买套房子”，“咱买一个小区吧，到时彼此有个照应”，这是百度流浪吧最近经常出现的对话。
翻翻“流浪吧”之前的贴子，你会发现它和买房这个概念并不搭嘎。
这个吧平时最主要的内容,是吧友们分享流浪生活。
吧里有大量四处流浪的人。他们或者没有了父母，或者与家里彻底断了联系，经常食不果腹，隔三岔五就有人晒睡在桥洞子底下的照片。
日子都快过成年了，还有心情聚在一块讨论买房置业啥的，这是搞冷幽默呢？
问题是现在还真有这么一个地儿，只要三五万就能买套房子，给了流浪者希望。
这个地方，就是鹤岗。
鹤岗悖论
鹤岗位于黑龙江省的最北面，而黑龙江在东三省的最北。一年中有一大半是冬季，半年时间气温都在零下。
三十多年前的鹤岗
鹤岗的房价不是这两天才便宜下来的。
今年4月份，大量新闻爆出，鹤岗的房子沦落为“白菜价”，最便宜的只要300块一平。有的房东还对租客免费，只要把取暖费给交了就行。
如今的鹤岗
如果不是界面新闻《流浪到鹤岗，我5万块买了套房》一文，鹤岗的房价恐怕早已被大家遗忘。
可即使这么便宜了，也鲜见有人喊着去鹤岗抄底。
俗话说得好，有便宜不占等于王八蛋。
这么便宜大家还不去买，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根本不值得一买。不管是从投资还是居住环境来看。
鹤岗是全国人口流失排名前列的城市。
与其他资源枯竭型城市一样，当国营单位倒闭后，大多数中年人只能围着火炉在家里搓手抱怨，而下一代的年轻人却学会了用脚投票：
他们从那走出去后，再也不回来了。
如果你问问为什么，鹤岗走出的年轻人一定会告诉你：因为待在那里感受不到希望。
每个时代，不甘心的年轻人都会被更有希望的地方吸引，离开故乡。
一个本地人都不想回去的城市，为什么会吸引“流浪吧”的人去买房子？
一位老人在贴满卖楼广告的墙边走过(摄影：王晓东)
看完界面新闻报道后，我去“流浪吧”看了大量贴子。
令我惊讶的是，我发现想走进鹤岗的人恰恰也是因为希望。
离开鹤岗，走进鹤岗，都变得有希望起来。这像一个悖论，我管这个悖论叫鹤岗悖论。
流浪吧里想去鹤岗买房的人
根据我的观察，流浪吧里想去鹤岗买房的人大体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流浪到鹤岗，我5万块买了套房》文中介绍的这种，典型特点是有实际需求。
这篇文章介绍的主人公，今年5月在流浪吧发了一个直播贴，全程记录了他从舟山到鹤岗买房的经过。
主人公叫李海(化名)，浙江舟山人，今年33岁，在来鹤岗买房之前，他从没到过这个城市。
然而在这个城市第8天，他就用5万8千块买下了一套装修好的两室一厅。这笔钱花光了他身上的所有积蓄。
据李海自己说，他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二人都不管他，他已经二十年没回过以前的家，在买房之前，一直是租房子住。
因为做海员一年半数时间要待在船上，所以租房麻烦又不划算，买下这间新房，总算是有个像样的家了。
可以简单总结下：李海没有父母，没有妻子小孩，没太多朋友，社会关系网络也简单，说搬就能搬。
工作是海员，海上半年，休息半年，到哪儿都一样，最重要是想有个安定地方。
而且在他的介绍里，成为海员之前，他还做过保安、消防兵、搬煤工、修理工，四处奔波，加上从小家庭缺失，你很能体会他对一个家的渴望。
李海们的心声：我想要有个家
我觉得这一类型是有着具体需求的，去鹤岗买个房子，为的是让生活变好。
第二类恰恰相反，他们是想逃离眼下生活的人。多数是人到中年，生活失意。
刚和老婆离婚，想把房子卖了去鹤岗买房躺尸的(躺尸在这里指一种啥都不想干，就想瘫着睡觉的行尸走肉生活状态)；
把自己的家庭称为垃圾，绝望想逃出去的；
他们通常在一个房价更高的城市有着房子，因为想逃避眼下的活，于是幻想卖掉后跑去鹤岗。
这一类型，虽然也具备了到鹤岗买房的经济条件，但实际上更多只是借以发泄对生活的不满，很少有几个人付诸行动。
只是等着比他更惨的吧友过来评论，几个人相互安慰，心理按摩一波就结束了。
比如一位老哥曾在贴吧里盘算，自己家里房子能卖20万，5万拿去鹤岗买个房，再把15万存进银行，每月有500块利息。省着点花，够用了。
盘算得挺好，但一打听鹤岗每年还要交1500块取暖费，就立马把这个计划取消了。
第三类也是最多的，我把他们称为三和大神的“云买房”。
三和大神：原指的是聚集在深圳市三和人才市场旁边做日结的无产游民。至理名言：干一天阔以玩三天
举个例子，李海在贴吧里直播买房后，很多吧友受到鼓舞。10月2号，一个吧友开了这样一个贴子《流浪广州送外卖，目标鹤岗买房一躺永逸》。(截图中阜鹤是他打错字了)
我们注意下标题，与李海不同，他打算去鹤岗买房为的是一趟永逸，专业躺尸。
自我介绍送外卖三年了，有钱就躺，没钱继续送。开贴记录下，希望是自己能坚持下去，不要再挂逼了。
时间才刚刚过去1个多月，进展如何呢？
从杭州来到广州，先躺了十几天，因为一点激情都没有。
下面有人评论“支持他躺的时候”，马上附和，自己应该是新时代无为青年，无欲无求佛系生存。
国庆节白天没啥单子，这个姿势可以躺一天。
晚上单子倒是不少了，但是大半夜的不想出去。
干脆国庆节几天就不干了，十一过后再开工。
10月8号，复工后更新的第一条状态，取货太远了，不然搞它。
到10月29号，不到1个月的时间，老哥宣布广州之行彻底失败，把两蹦子500块挂闲鱼上卖了。
吧里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这只是流浪吧的冰山一角。
为什么我说他们是“云买房”？
因为即使这么便宜了，这些人大概率也还是买不起。
他们把鹤岗，当作人生这一阶段的希望，把买到鹤岗房子，当作是可以躺尸挂逼一劳永逸的乌托邦。
但这一切，都只能是妄想。要证明这种想法的不靠谱，就只需问他们一个问题：
去鹤岗躺尸挂逼，那里半年气温都在零下，送外卖条件变好了还是工作机会更多了？
当然了，你要说是去修仙辟谷的，当我没问。
流浪吧唠什么嗑
在流浪吧平时的贴子中，最常用的两个词是挂逼和老哥。
其中挂逼指的是生活状态，类似躺尸、蹲子的意思，老哥是平时交流对彼此的称呼。
除却买房，流浪吧讨论最多的其实是日结、打工浪费时间、还不上网贷等。
瘫痪、迷惘、睡觉、傻站着、要死了，是流浪吧贴子里常出现的高频词汇。
给我直观的感受是：
这个吧，是人不在三和的三和大神网络聚集地。
我知道这其中确有一小撮绝望的人生，类似李海这种，从小被父母抛弃，四处漂泊打工。
这些人应该得到社会更多的关怀包容，我觉得没有问题。但在浏览流浪吧贴子时，对其中一些人的逻辑，我仍感到吃惊。
在《孤儿流浪天涯》的贴子里，发贴人介绍自己无父无母，四处流浪，有着严重自闭症。
在流浪的过程中，他经常会去庙里吃免费的斋饭。
有一次吃完，他发了一张躺在庙里休息的照片。贴吧下面有人评论他穿得挺干净，有这样几句简短的聊天。
有人曾表示情况跟他差不多，但至少不会去挂逼。
也有人质疑他好吃懒做，他自己这样解释：
但真正让我吃惊的是下面这件事，看他天天去吃免费斋饭，下面有人留言建议他到寺庙做个义工。
他是这样回复的：
帮和尚免费干活不行，但天天去吃免费斋饭可以。
我不知道和尚们知道了会怎么想，但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心里觉得挺不合适的。
还有一次去商场蹭空调，看到那么多人工作日不上班，他很愤怒：
“我是条件不允许，难道他们和我一样，不可能呀。”
我突然发现，即使在面对可能跟他处境差不多的人时，他也是毫无同理心同情心的。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和尚们用他这一套逻辑来对待他，那其实是可以一锤子把他闷在无人关注的下水道里，免费斋饭都没得吃的。
怎样才能区别于行尸走肉
不管是三和大神，还是流浪吧老哥，从他们身上都很难看到个人意志力的体现。
事实上，我倒挺为李海感动的。
从小父母把自己抛下，一个人找活干，虽然没赚到太多钱，但也没沦落到背一身还不起的网贷。
相反，还靠自己双手，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一个人就实现了个人城镇化。比靠六个红包买房的人还自强多了。
在这个时代，每天都会有很多大事发生，微小的个体一不小心就被湮没了过去。
只有那些依靠自己力量做出选择的人，才散发着鲜活的个人意志力，也是区别于行尸走肉的不同所在。
不知不觉中，李海这个人的经历，其实也给我们勾勒出了一幅中国城镇化的另类画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农村移居到城市，成为城里人儿，意味着光荣，混出去了。
而决定能否混出去的那堵墙，就是高房价。
在鹤岗出现以前，李海从没有机会。
可以想象，在李海曾流浪过的每一个地方，城市都代表着繁华、热闹、烟花，它有着钢筋水泥，汽车红灯，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坚不可摧。
两名鹤岗少年坐在楼顶，笑容灿烂(摄影：王晓东)
但现在，这城市软了下来，它温柔地抚慰着那些曾被它拒之门外的人，给了他们安身之所。
在城市“以人为本”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后，我们终于有机会看见它温暖的一面。
只不过，这是因为它现在是座更失败的城市罢了。
城市被抛下的速度，首次超过了被拍在岸边人的速度，这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能看到的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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