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 || 晶晶文化
2016/12/3 秦朔朋友圈
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
——章太炎
水姐/文
狂人在中国文化中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尊重的。狂是一种时代气质，时代不同，气质不同。孔子，也是称赞“狂狷”的。《论语·子路》中有，“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狂”是指不拘一格，气势猛烈，蔑俗轻规。“狷”指洁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污。孟子认为，中行(符合中道)为第一，狂(敢为天下先)为第二，狷(有所不为)为第三，乡愿(八面玲珑)第四。接舆、庄周、屈原、祢衡、阮籍、嵇康、陶渊明、谢灵运等早已著称于世；唐代诗人李白、韩愈、顾况、杜甫、白居易、杨虞卿、周贺、吴融、修雅等诗人都毫不讳言，以狂士自称。明代王阳明、唐伯虎、徐渭、李贽等，也是狂者代表，王阳明视“狂”与“圣”为一体，认为一个人拥有了狂者的胸怀和雅量，才有可能成为圣人。李贽更是认为，“闻道”需要狂狷，学术传承也需要狂狷，唯有狂狷，才能提出先儒往圣的破绽。狂，是敢于揭露社会黑暗，打破社会沉闷，是引起思想界的争论和革命的必需要素；狂是自信、自负的人格随时代演进；狂是儒释道通用性格的极致发挥；狂是一种生命状态。
此文，先写两个狂人。一个是徐渭，一个是章太炎。
徐渭
我的外婆“会撑船，能上岸”，就是能干水上的活，也能干农活，家务活更是不在话下，而她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她不识字，记忆力却是超强，记得住所有身边人的生辰八字，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徐文长(徐渭)的故事讲得特别好。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他就是一个神神叨叨，又狂又潦倒的读书人。算是我对狂有最初印象的一个人。
徐渭，山阴人，字文青，后又字文长，号青藤道人、山阴布衣等。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军事家，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大才子”。书法、诗、文、词、曲、戏剧、画(人物、山水、花鸟、鱼虫)等等无所不精，尽显骚动、痛苦、冲突的意绪。他的作品里面有太多的个人心理和人格特征——狂放、孤傲、愤世嫉俗、孤僻执拗、不拘礼法。
徐渭的父亲是徐鏓，由于徐家祖上在贵州有军籍，他父亲就从绍兴来到贵州参加乡试，后来做到了四川夔州府同知。徐鏓的原配夫人是童氏，生有两个儿子，她去世之后，徐鏓又续娶了苗宜人为妻，苗宜人不能生育，徐渭是苗宜人的侍女苗氏生的。徐鏓在他百日时过世。徐渭十岁的时候，由于家庭穷困破产，生母也被卖掉了。十四岁的时候，嫡母苗宜人也病故了。他十七岁、二十岁考过两次秀才，均落榜。二十岁那次，上书学政要求复试，后经复试被录为县学生员。参加全省乡试八次，考到四十一岁，均未中举。四十四岁本想再考，但因故未成形，遂弃考。
徐渭二十岁那年，广东阳江典史潘克敬看中了他招他为婿，徐渭虽是因为家贫入赘潘家，但婚姻生活很幸福，婚后五年潘氏生下一子，取名徐枚，但也在同年年底，潘氏因病去世。徐渭生不逢时——在晚明最黑暗的嘉靖年间，嘉靖皇帝昏庸无识，又有奸相严嵩弄权，东南沿海倭寇猖獗。徐渭祖上就是军人，他自己也是深读兵法，并且实地侦查研究战例战策。可是他文官当不成，武官也无门，只能无奈入幕握有御寇大权的浙江总督胡宗宪。但胡宗宪是个复杂的人物，他对徐渭礼遇有加，非常重视和信赖，且对他的孤傲有极大的宽容，还给他出资谋婚介绍张氏为继室；但胡宗宪又攀附严嵩父子，是徐渭所看不起的。徐渭为胡宗宪草拟了《献白鹿表》，得到嘉靖皇帝极大赏识。从1556年胡宗宪抗倭之始到1562年平倭斗争连续取得大捷，徐渭与戚继光合作《凯歌二首赠参将戚公》。严嵩父子不久后倒台，1562年11月，大学士徐阶也将胡宗宪拿下，总督幕府解散。42岁的徐渭回到绍兴。1563年又被招募到礼部尚书李春芳处，但李春芳只是将他视为仆从，并且难忍他的狂傲散漫。徐渭遂请辞不告而别，李春芳怀恨在心，徐渭退还全部聘金，并请翰林院编修诸大绶等人帮助才平息此事。
胡宗宪于1565年死于狱中，徐渭大为悲伤，作《祭少保公文》。同年，徐渭写下《自为墓志铭》准备自杀，他得了狂病，病情加剧时，他把钉子敲进耳朵里，用锥子敲击肾囊，连续自杀九次，但都没有成功。稍有好转时，他写道“情死辄九生，丝断复丝续”。作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狂狷”之士，作为画家的癫狂怪异程度跟梵高差不多。梵高在精神接近崩溃的时候，曾经用剃须刀片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1566年，徐渭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张氏，因为张氏嫌她穷酸，并且经常揭伤疤刺痛徐渭隐痛短处。二十年后，1586年，他的居所被大雪压断，被迫寄人篱下，到了次子徐枳入赘的王道翁家。他写过个杂剧叫《四声猿》，是明代剧本的最高文学成就，狂放不羁的才情、强烈的个性精神，但又在儒家伦理思想价值认同之内。徐文长借古喻今，借人说己，借狂发愤，指驴为马，寓庄于谐，牢骚之气，愤激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梅客生(万历十一年进士，官至兵部左侍郎)说：徐文长“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他喜欢饮酒后狂呼乱叫，并且酒后吟诗作画功力更甚；骑着小毛驴出游，头顶芭蕉在大雨中吟诗，鬓角插着梅花赏雪。如此浪漫的人，生错了时代，明代的狂人们追求的已是个性解放。
章太炎
章太炎，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学者。黄侃、钱玄同、鲁迅都是他的弟子。1869年生，6岁入学读书，9岁跟着外祖父朱有虔读经，在16岁时，奉父命参加县试，癫痫症发作，从此断了功名之路。其实他父亲原是县学训导，但后来被革职之后就常在家作诗骂清廷。22岁拜朴学大师俞樾为师，共学6年。1897年(28岁)因参加维新运动被通缉，流亡日本；1904年，与蔡元培等发起光复会，1906年参加同盟会，主编《民报》与改良派论战。
章太炎，在当时就是“疯子”、“神经病”，特立独行，语不惊人死不休，以单挑一切看不顺眼的人为己任，人称“章疯子”。他骂光绪是“载湉小丑”(《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他生活不能自理，总是不认得回家的路。对车夫会说：我是章太炎，人称章疯子。上海滩人人知道我的住址，难道你不知道吗？他是当时的“朴学第一”(朴学又称考据学，是一种以实事求是为原则的朴实的治学学风，朴学家以研究儒家经典来作为治学宗旨)。他狂道：我报销了，华夏文化也就跟着没了。
狂人章太炎，在《时务报》与梁启超共事时和梁打过架，不过梁启超还是把他介绍给了孙中山，章太炎写的《驳康有为论革命》(1903年6月)让梁启超极为尴尬，他甚至后来还撰文称康有为、梁启超是“汉种将灭之妖”；后来他还因为《民报》的经费问题跟孙中山闹翻。
[左上：章太炎与妻子、左下：章太炎与孙中山先生、右上：章太炎与鲁迅先生、右下：章太炎与众弟子]
鲁迅能转型成小说家，章门弟子钱玄同对他影响很大。章太炎写作半文半白，语言犀利，在士林中风靡一时，成为清末民初意见领袖。中华民国这个词还是章太炎首创(1907年7月5日《中华民国解》)。周作人说，章太炎对阔人发脾气，对青年学生却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般。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章太炎和孙中山冰释前嫌，支持孙回国主持大局，反对袁世凯专权，被袁囚禁三年。后来袁世凯死后，他试图说服军阀归附孙中山，但是没有成绩，就在峨眉山受戒，号称不再过问世事。鲁迅对老师的最终评价是：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章太炎的书房四壁琳琅都是书籍，除了窗户外没有空地儿，窗户上下也都是书。
章太炎曾经提出过《俱分进化论》，“进化之所以未进化发，非由一方直进，而必须由双方并进。专举一方，惟言知识进化可尔。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罔两之逐影。简单来说，就是人类的科学知识在进化，但人类的道德观念和物质生活则是善恶、苦乐同时发展。文明人可能比未开化的人更加愚蠢，痴与见、智与愚双向并进。天性孤傲，不惧于与世不谐。
李泽厚将章太炎的一生分成了四个阶段：1894-1900年，基本追随和从属康梁改革派；1900-1908年，与改良派进行尖锐的思想斗争，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到《民报》多文，影响巨大，攻绩显赫。1908-1913年，反对孙、黄，拥护袁、黎，不利于革命。1914-1936年，被袁世凯软禁，日益离开政治思想舞台，漫长的二十多年，在社会上实际已没有重要的客观影响，成为仅有历史意义的过时人物。但他的声名颇大，门徒众多。在北京大学授课的时候，几百人的大礼堂满满当当，刘半农、钱玄同、马幼鱼、吴承仕等大师在讲台上恭敬地照顾自己的老师，他会说：你们来听我上课是你们的幸运——当然也是我的幸运。
狂人的意义，不一而足。它指向的人生的多样性，以及对于现世和未来的影响能力，且这影响能力多元化，料太多太足。
(本文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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