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
2022/11/20 秦朔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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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次写了《松弛柔软自洽酷》，这7个字是从我脑子里蹦出来的，也是我自己在实践的。现在世事变化这么快，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么多，总需要一些生活哲学的。
松弛，大概就是苏东坡所谓的胸有成竹，知命之后，不卑不亢，不做作，不用力过猛，在淡然心态下展现出来的自然状态。它是磨练、历练、训练之后的底气，是浴火重生之后的自信。这样，能随时切换自如。顺境逆境，大场面小场合都能适应。
柔软，一个人只有柔软，才能不断重塑自己，随时重建自己，盘活自己，才能自欢喜。人不能在问题面前僵住了。在这个刘擎教授所称的“临时性的世界”里，人生随时会归零，也随时要重启。苏东坡被贬到任何地方，都会建设自己的家园，就算建成之后马上得搬走也要建，因为建设过程本身就是意义，就算现在没有显化，未来一定会浮现价值。
自洽 ，其实人最难说服的是自己，最难骗的也是自己。懂得越多经历得越多，越难安住自己。所以和自己和解是个很大的课题。苏东坡用了多种多样的生活、艺术等探索形式，让自己的灵魂有多个解。就像量子力学里的自洽场近似法，自恰即自相一致，如果场方程直接解不出来，那就试个解，通过具体方法调整解，一直试到解能够基本满足场方程即自恰。人能跟自己和解，是因为知道该怎么办。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是因为，自己懂怎么处理自己的事，所谓“不依行而立，不侍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
我用酷字结尾，因为酷字其实含义更加丰富，在中西学术层面、理论层面，以及不断演进的实践中都有丰富的含义。这篇文章，就重点说——酷。
王家卫的电影里，酷是简单低调。简约风格是外观，酷则包含了内在情感世界。酷不会是热的，不会是过多的，也绝非缤纷色彩，而是一种故意的“过少”。最好不要说话，对自己说就好了，一个人行路，一个人照镜子，酷的角色是人海中的孤岛，倚杖听江声，自持自重，找自己内心不枯竭的力量，好像就是酷吧。
酷到底是什么呢？庄子酷吗？陶渊明酷吗？李白酷吗？苏东坡酷吗？当然，儒家那些冷面孔，一板一眼地说教，是冷，人们是不会去主动靠近的。酷就不一样，有别样的性情和活泼的灵魂。我觉得，酷首先是有力量凭一己之力坚守自己的性情和个性，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仍然有自己的内心世界。
我试着也去西方文化的世界里寻找一下，首先看到的是扮酷(being cool)，那是根植于非裔美国人的爵士文化，表明一种特立独行的态度。它的特征是，成功地将放纵与理性合二为一。你看，也是切换和融合，这似乎是一个普适的方法。
酷的存在，就是把异质体之间的相通性找出来，比如，将非裔美国人的文化与白人文化各自崇尚的男子气概合二为一。怎么理解？首先，它从英国那里学来了处变不惊——这是自维多利亚时代流传下来的上流社会品质，是一种典型的绅士风范。英国人自嘲为“被上帝冻住的面无表情之人”。
你看现在精英们所谓的自卷和自律，其实都在传承这些品质。自律是一种美德，而且可以由后天培养，这种平等性让所有人欣喜，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修炼，这也是为什么斯多亚主义能够盛行欧洲的原因。斯多亚主义跟儒家的理念差不多，认为人类一体、天下一家，当理性驯服情感的时候，人就可以获得“德性”，人都是可以修炼的。
但上世纪30年代的经济上的大萧条，以及随后战争带来的幻灭感，让人们充满了阴暗、压抑、负面情绪，各种非主流诞生了，特立独行成了某种暂时性的救赎。那些爵士乐手、玩世不恭的歌舞艺人、铁面无私的侦探，纷纷登场。总要有一个词总结这些人特质，人们就说，那是cool!酷!
其实，人类面临的压抑状态，是循环出现的。总有岁月静好时，也总有风雨飘摇时，不必惊讶。始终被绝望与恐惧驱动的人生，面对成功和快乐都是紧绷的。但人们会找一些新的思想新风，去改变自己的思维体系。
1955年，美国著名作家、两届普利策文学奖得主，美国“全国文学艺术院”院士诺曼·梅勒注意到：酷从英国绅士扩散至美国工薪阶层，其内涵发生了显著变化，英国人将酷视作维系社会地位的手段，相反美国人将酷视作个人内化于心的特质。梅勒认为，酷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面对压力时的优雅。你看，多适合现在啊。
我也喜欢海明威，他描述的孤独，无与伦比。《老人与海》这种经典，让对抗和和解都可以放在一个海平面。他是如此强调“勇气”——人就是需要果敢地活着。“一个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被打败!”海明威盛赞孤勇，“一个人尽管能够十分英勇，但他也可能十分孤独”。
美国式的酷，成为当代斯多亚主义的代名词，即在自我调节情绪的同时，融入鲜明的个人风格。同时，是孤独本身让个人风格得以成立。
酷还是什么呢？外松内紧。
美国爵士女歌手艾比·林肯说，“酷者，兼具内敛与高调，展现出来的是一种泰然自若的人格魅力。”
人其实就是活个自成一体的范儿，能自成一体，就是鲜明的风格，为人们提供应付生活的新的艺术和哲学手段。
打造个人特质，在没有我们现在所谓的“立人设”，这个社会传播命题之前，其实是个非常精致的思维方式和操作方式，要融合形体与举止、风格与态度，将新潮、现代的自我外显出来。
比如，流行音乐成为“酷”的载体。社会需求产生，标准化产品接着出现，再按艺术风格定制加工，形成了“酷”的生成及加强机制。
酷一定是好的么？不，酷既然是特立独行地活着，那就脱离了原来那套评价体系，脱离了非善即恶、非好即坏、非圣即魔这类形而上的判断。
但酷始终坚持好的一面——人虽然会表现出阴暗的一面，但最终通过自己的方式行侠仗义。这就造成了天然的戏剧性，让人着迷，也让人觉得世界充满了另一种可能性。可能性就是希望。
酷的感觉是尊重真实，每个人都有阴暗的一面，如果一个人从不正视诱惑和欲望，那么他一定暮气沉沉。就像儒家的那些冷面孔。所以，承认和接纳很多黑暗的东西，但是仍然不放弃正心的修炼，养好自己的正念，镇定自若，拿得起放得下，管理好欲望，就是此生的胜利、创新和进化。
萨克斯管手李斯特·杨，呈现的酷，是整个人很放松，他在台上，让人感觉就是“一切尽在掌握中，全凭我的风格来”。
酷就是调动各种精神力量，抵抗生活的压迫。“扮酷”之后出现了“酷起来”，那便是维系日常生活各种要素的平衡，呈现出情绪平静，大脑放松，内心平衡。不用扮演了，已经习得了。
现代的酷，放在古代，就是豁达。
只有面对过绝望，重生过来，才能获得“酷一些”的体现。“酷一些”是满不在乎的一面与压抑而动摇的一面的混合体。
人们经历过大萧条，经历过二战，寻找的酷，又有了更多的混合物，比如斯多亚主义，清静无为，寂静主义，革命意识与舍弃原有道德，重在解放自己的内心。
酷甚至还是一种迷思，无意识的信念、理想化的憧憬、潜意识的恐惧以及对历史的逃避。酷不仅有了更多混合物，慢慢有了一种涣散的感觉。但终于还是收敛住了，即强调在强大的力量面前，要保持个性。
尼采说，“酷起来”意味着行走在“正与邪之间”，让善恶在体内共存，是善纳自己的阴暗面。人要对自己诚实。
文学上还有一种“存在主义酷”。存在主义文学、“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阿尔贝·加缪，就强调保守和克制，所以“存在主义酷”是激情和放松的混合体，那是敏感于人间痛苦和荒谬，十分关心他人，同时又幽默又讽刺。
那些小说中，微笑中总是透着悲伤，双目低垂，但是眼神中又带着讽刺，同时，他的表情又呈现出坚定，但整个形象让人心碎和心动。
加缪形容身体实乃通向文化唯一路径，它揭示出我们的极限在哪里。我们可以自由地受苦，也可以不自由地受苦。苏东坡说，长恨此身非我有。萨特说，我们要对痛苦的形式和痛苦的强度负责。
酷，意味着真诚和超然，以及谨慎的态度。我突然感觉到中西方精神追求的同质性。
不过，加缪和萨特认为的“存在主义酷”只存在于男性身上。一个人如果缺少男子气概，就会像女性一样缺乏控制情绪的能力。他们认为，自我认同和自主属于男性。所以，现代女性追求的自我认同、自主、自变，确实也是原来女性身上的稀缺品。
这个稀缺品波伏娃有过，她很酷，她才华横溢，魅力非凡，自信沉着，性感有主见。从作家纳尔逊·阿尔格伦到纪录片导演克劳德·郎兹曼都为之倾倒。
所以，酷是一种超越性别的东西，人格上只要真诚又超然。现在的有些观点和言论，强调女人要“雌雄同体”的，其实人类品质不应该按性别划分。波伏娃提出过一个词，situatedeness，翻译成情境性，又叫设身处地，其实就是环境和个性的整合就可以激发一些品质。
总之，酷是痛苦、荒谬、压力、萧条、谨慎之下仍有自律、优雅、真诚、超然、自主、豁达、放松。愿我们可以不依赖外物、外人、外境，总是有自己的酷。松弛柔软自洽酷，其实都在表达差不多的气质和感觉。
作者：秦朔朋友圈创始主编。个人同名微信公众号：水姐(id：shuijie00000)。视频号名为：中年好友苏东坡。个人作品：《任凭世事变化，内心鱼鱼雅雅》《中年好友苏东坡》等。参考文献：【加】乔尔·迪纳斯坦《酷的起源》。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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