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传播从业者专访| 吴宝俊:理论物理博士“玩”转科普
2018/3/18黄圣淳 科学传播人

    

    

     采访对象:吴宝俊,粉丝爱称“大宝”、“吴宝宝”,科学网知名博主之一,ID“反面教材”。大学本科时期曾率队参加世界电子竞技大赛(WCG),后考入中科院理论物理专业继续深造。取得博士学位后入职中国科学院大学。在工作之余,他还身兼数职:段子手、科学网博主、畅销科普漫画译者、科普类综艺节目的科学顾问。

     从电竞队长到理论物理博士,再到科普工作者,吴宝俊的传奇经历打破了人们对科研从业人员的刻板印象,也为从事科普工作的人带来了新的可能。本期“科学传播人”将带你走近“国科大著名段子手”吴宝俊博士的科普之路。

     从科学网大V到畅销书作家

    

     科学传播人(以下简称“科”):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科普?

     吴宝俊博士(以下简称“吴”):我喜欢写字,大学时经常在BBS上灌水,写些自己的感悟。06年底开始写博客,08年科学网举办全国首届青年科学博客大赛,物理所推荐我去参赛。我当时读硕士二年级,和罗会仟、钱金凤一起组队参加比赛,比赛共有15个奖项,我们包揽了其中7个。

     之后作为获奖选手成为科学网博主,当时科学网博客用户全是老师和研究生,大部分博客内容主要不是科普,而是科学家的日常生活。科学网是当时唯一一个科学家自己的博客网站,经常有人在上面发帖争论各种问题,很多科学院的老师们会看。开始一两年,我在科学网上经常写博客和人辩论,每天的热门话题都参与。后来慢慢地,也开始写一些科普内容。那个时候我还在读书,心高气傲,喜欢向别人输出价值观。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科普出版社的编辑,出版了自传体小说《“玩”进科学院》。当时这本书销量还可以,没有亏钱,出版社也还满意。所以2011年编辑又找我翻译一本书,它是美国Discovery杂志的专栏记者和美国大学教授在90年代合作出版的一本物理学漫画,在美国非常受欢迎,书中利用幽默的漫画把物理学的一些基本概念讲了一遍。这在当时国内科普图书市场上是很新颖的类型。我起初想用网络语言大胆翻译,做成一本80后、90后网民都喜欢的科普书,后来在与审稿编辑沟通过程中才发现,正式出版物对文字的风格和尺度是有很严格的规定的,于是只好在语言上推翻重来,这样前前后后共花了三年时间才把书做出来。

     不过我很走运,书一出版就被评为科学院“十大优秀科普作品”和“科技部2014年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鼓励,我想我真正做科普工作就是从这本漫画开始的。

    

     (吴宝俊翻译的科学漫画读本)

     科:在中科院像您这样从事科普工作的人多么?

     吴:中科院的传统是每年5月中下旬都有公众开放日,在开放日各个研究所会向公众开放实验室,设计许多科普演示实验,研究生志愿者会作为解说人员向中小学生传授科学知识。我从08年开始担任物理所的科普志愿者,一直到2012年博士毕业,中间每年都参与这样的活动。工作以后和物理所依旧保持在科普活动上的密切联系。2017年的物理所开放日,我还和以前的舍友,同学回到所里,跟央视著名主持人王雪纯合作为公众表演了一个科学小品,我想这也是科普实践的方式之一。

     回想起来,当初和我一起做科普志愿者,一起在网上写博客,一起跟出版社合作出书的同学和朋友,都在以各自的方式从事各种各样的科普活动,大家后来慢慢自发地形成了一个科普圈子,这里面很多人都已经相互认识十几年了。比如罗会仟(编者注:首届青年科学博客大赛“最佳科学博客奖”获得者)近些年经常组织老师和研究生为中关村附近的中小学做科普讲座、开设科学课程等等。我后来也接受他的征召,成为他团队中的一员。

     科学院现在实行研究生从事科普活动可以认定为选修课学分的制度,写科普文章,做科普报告,担任科普志愿者,都能够折合成学分。相信会有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科普的队伍中来。

     做科普综艺节目:既要懂科学,也要懂观众

    

     科:据我了解您还参与了央视《加油!向未来》节目的科学策划工作,这项工作对于您来说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吴:过去跟科学有关的电视节目主要是科教节目,这种节目的科学性比较强,教育意义更重一些,但是受众比较少,收视率不太高,老百姓觉得烧脑,不太愿意看。综艺节目恰好相反,吸引了大量的青少年,有很高的收视率,但却没有什么营养。直到2016年,央视创造推出了《加油!向未来》节目,定位是科学综艺节目,试图把科教节目和综艺节目结合起来,寓教于乐,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是在2017年加入节目团队,担任第二季节目的科学策划。

    

     (《加油!向未来》第二季科学团队合影)

     传统的科教节目主要考虑科学家和公众两个元素。科学综艺节目与此不同,它是有赞助商的,所以还包含了商业元素,此外也要考虑官方电视台的政治元素。这些元素都有自己的诉求,赞助商的诉求是宣传企业的品牌形象,电视台的诉求是宣传大国科技实力,科学家的诉求是希望老百姓通过这个节目懂得一些科学知识,这些诉求之间会有冲突的地方,因此最大的难点是寻求各方的平衡。既要有收视率,又要有广告效应,还不能丧失科学性,这对摄制团队和科学团队而言都是一项挑战。

     《加油!向未来》第一季节目是明星实验答题的模式,明星自带流量,使节目的收视率有保障,但明星的科学素养偏低,答题大部分都靠瞎蒙。第二季节目改为素人实验答题,选择9岁到47岁的普通老百姓,分成两个组:“未来组”是18岁以下的中小学生,“加油组”是18岁以上的成人,各行各业的都有。两组答题最快、成功率最高的选手进入1V1知识问答,其中我负责组织这个环节的出题工作。这也是一项艰巨的挑战,因为面向全年龄段出题,不容易选取适中的难度。

     科:《加油!向未来》的题目是如何确定下来的呢?

     吴:中国许多综艺节目竞赛问答环节都是提前给选手题库,让选手背下来,通过这种方式营造出选手都是万能学霸的形象。有时甚至连杜甫他二大爷的表妹叫什么名字这种类型的题目,选手都能秒答,令人匪夷所思。

     我建议节目组做正儿八经、真刀实枪的科学问答。我们命题组一开始出了150多道题,结果看到选手的背景以后才意识到题出得太难了,只好重新找基准线,调整题目难度。

     我们重新认定的第一个基准线是“高考”,我发现普通国人的科学素养巅峰值出现在参加高考前一天晚上,因此我们以高考水平作为参考难度,60%的题目是这个难度。

     第二个基准线是通俗易懂,由于节目观众中大部分是中小学生,我们希望即使题目的知识点超出中小学范围,也能保证观众看懂题目;第三个基准线最有趣,要让中西部农村45岁以上大妈也能看懂,因为她们也是贡献收视率的主要群体之一,所以题目要尽可能贴近生活。

     另外,我们也借这个机会对网络的科学谣言进行辟谣,把老百姓受误导的网络谣言整理成题目,节目播出效果还不错,央视方面也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

     科:就您的工作经验,做电视科普综艺与传统的科普方式有哪些不一样?您作为科学策划方,在与媒体沟通的过程中是否遇到过困难?

     吴:科学家更懂科学,电视台更懂做节目,但是谁也不比谁更懂做科普节目,科普类电视节目其实是媒体和科学家相互学习的过程。举例来说,节目组策划张培萌和战斗机赛跑的这个项目,好多科学家都说这个选题没什么可看的,因为涉及的知识点太简单了,就是计算速度和加速度,是个高中生都会。但节目组坚持认为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看,大家就说试一试。结果播出后三天内网络点击量突破2000万,到现在已经有7000多万了。

     科学家们很意外,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张培萌参加完节目的当月获得了世锦赛冠军,网友百度搜索张培萌,第一条“张培萌夺冠”,第二条就是“张培萌与歼10赛跑”,带来了很多流量;二是歼10是中国军方正在服役的战斗机,吸引了许多军迷关注。这两点都是综艺因素,这说明综艺因素可以促进科学内容的传播,不容小视。

     (张培萌与歼10赛跑视频)

     我想举另一个例子来说明做节目的人也不一定懂科学节目。导演们根据以往的经验,遵循一个“30秒原则”:解读任一个实验现象,科学家露脸不能超过30秒,否则观众就会换台。录制第一期时,曹则贤老师(编者注:《加油!向未来》第二季科学嘉宾,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的解析就被剪短,显得语焉不详,无法清楚解释科学原理,播出效果不太理想。

     我们就强调要突破30秒原则,也跟导演商量试试看。后来有一期节目,我们重复了物理学史上最经典的实验之一——比萨斜塔实验,让金属球和羽毛在抽成近似真空的亚克力管子中自由下落。曹老师对那个实验进行了长达四分钟的解读,严重超出了节目组能承受的极限。剪片子时候,我们坚持要求节目组完整呈现四分钟的解读,一刀都别剪。播出的那天晚上,团队每个人都坐在电视机前,盯着实时收视率统计网站。等那个实验播出时,在曹老师解读的四分钟里收视率一下子就上去了。那期节目是当天收视率排行榜冠军。

     因此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媒体的经验也不总是对的,科学家表现好不好,收视率会怎么变,关键看讲什么内容,以及什么样的科学家去讲。我认为媒体应该学会挖掘科学家表演的成分,因为科学家其实有幽默的一面,虽然不是专业演员,但是他们也可以把节目气氛烘托起来。

     担任科普节目的科学策划让我意识到,要想做出高质量的科普节目,必须先给媒体做科普,有时候媒体人看不懂科学内容,他们就以为公众也看不懂,就觉得难,其实未必。我也建议以后电视行业应该收一些理工科专业的毕业生,现在很多出版社招编辑已经注意向这方面倾斜了。

     科:科普综艺节目对受众的科学教育达到您预想的程度了么?

     吴:节目播出之后,我接收到的反馈是有很多中小学生要求爸爸妈妈一起看这个节目,而且看的时候他们自己要答题,还让父母也跟着答题。还有一些中小学的科学老师把这个节目的片段截下来用作多媒体课件,这也说明了我们节目的受欢迎程度,所以我认为节目的教学效果已经体现出来了。

     而且我们在节目中讲的有些科学知识是跟生活息息相关的,比方说中国很多交通事故与汽车的内轮差有关,我们就在一期节目中做了内轮差实验,传播效果很好,很多媒体也都在转发我们的节目。再比如说小孩子是不能坐在副驾的,我们通过实验来告诉大家为什么。这些实验的道具都是赞助商提供的汽车,既给赞助方做了广告,又给大家普及交通安全知识和科学知识,类似这种教育意义和综艺元素都满足的实验都特别受欢迎。

     不要把媒体的阵地让给伪科学

    

     科:您认为中国的科学家做科普工作主要面临哪些困难?

     吴:科学家的工作非常忙碌,除科学研究工作、实验室的日常工作和自己的研究生的培养工作,还有一部分时间要花在填报表格、财务报销、申请基金等等,留下的时间已经很少了,陪自己的家人都未必够,做科普只能挤时间做。

     过去公众总认为,科学家应该承担起科普的义务,义务这个词儿就代表着公众觉得科学家做科普不应该拿报酬。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社会上很多人一说做科普就要找科学家出面,希望科学家尽可能多花时间在科普上,但是又不愿意给科学家足够的酬劳,要科学家牺牲自己的时间,甚至贴钱做科普。最近两年稍微好一些了,科学家出来做科普工作会有一些相应的酬劳,算是有所改善。我认为,科普工作应该有一个良性的补偿机制,这样才是可持续的。

     此外,中国的科学家做科普,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往往面临同行的压力。中国科学家的职业考核体系里没有科普这一部分,科学家如果出去做科普,会被认为是不务正业。因而中国的科学家必须得做出足够好足够多的科研工作,得到业内认可,在圈内立足以后,才能踏实去做科普。在达成这个状态之前,如果有一天同行都认为你不务正业,没有做好科研工作,或者分配到科研上的精力很少,没有做出足够的成果,这些都可能导致你丢掉饭碗,这是一种不安全感的来源。

     同时,科学家脸皮特别薄,经不起别人指指点点。我在央视做节目时希望请几位老师设计专业上的科普实验,他们特别怕单位的人说他出风头,拒绝了。许多科研单位风气还是很保守,人们觉得科研人员应当遵循默默无闻的革命传统,不能随便参加针对公众的节目,那样会把科学娱乐化,是大逆不道。这导致科学家受到束缚,不愿意轻易投身科普工作。

     科学家因为顾虑重重不出来说话,可是社会上随时随地都出现着各种谣言,还有媒体总对科学知识进行错误的解读。一个网站编辑或者公号作者可能一天量子力学都没学过,就敢写个新闻讲量子力学,聊量子纠缠,这些错误的内容制造成本太低,但老百姓无从判断。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也是科学家主动把媒体的阵地让位给伪科学和谣言了。脸皮薄的科学家不愿意面对观众,自然有脸皮厚的不知道什么人来抢这个位置,不怀好意地传播他们的歪理邪说。

    

     科:那您认为科学家应该做什么样的科普?

     吴:我认为科学家应该针对自己的专业去写高质量的教材,这是对科学家而言最容易做到的,也是和本职工作密切相关的。在科普术语中,这属于高端科普。高端科普是什么呢?就是由顶级科学家写书给有专业背景、专业知识的人看,一般主要是研究生。

     科普也有层级,像金字塔的形状,科学家写这种优秀的教材,下面的人一级一级把教材里面不易理解的数学公式去掉,再把科学原理和图像解释清楚,这就是逐级向下的科普。不要简单粗暴地让一个顶端的科学家直接面向六七岁的孩子进行最前沿知识的科普,这样效果往往不好。

     每一个学科的知识都是层状结构,一层一层往上垒的。科学家同行之间交流,使用的术语都是高度浓缩的,越往上层越浓缩,因为只有浓缩的语言,才能节省沟通的时间。但是科普的过程是相反的,科普是把上面的知识向下介绍,把浓缩的知识稀释。这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如果让一个顶尖的科学家去给六七岁孩子讲最前沿的知识,相当于要求他/她把最浓缩的知识,直接做成最稀释的状态,我想即便是诺贝尔奖得主,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每个科学家的水平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所处的位置,对他/她而言接触最多的就是他/她上一层和下一层的知识,所以科学家在有限的时间里,做科研就是向上一层对接,做科普就是向下一层负责,或者最多再往下一层,就可以了。

    

     科:除了科学家,您认为哪些人可以承担科普工作?

     吴:虽然中国确实需要更多在一线从事科普工作的人员,但中国高校没有专职的科普岗位,也没有评定的体系。科普也不是一个存在很大利润空间的行业,所以职业科普这碗饭可能没法让人吃饱。大家更多是兼职做这个事业。从这个角度讲,既然大家都是兼职做科普,那么做科普也就无所谓第一身份。只要听众读者欢迎,谁都可以做科普。

     此外我有个观点:中国博士大量扩招,有更多人受过正规科研训练,拿到了博士学位,但科研工作竞争非常激烈,只有少数人能够留下继续从事科研工作。让那些在科学研究工作上可能做不到顶端的人,去从事中小学科学教育和科学传播,科学普及,其实是非常好的事。所以我认为中学应该大量招收博士。基础科学教育本身,其实也是一种科普。这块如果能做好,就会让人省不少心。

     科:对于正在从事科学传播工作的人们,您有什么建议吗?

     吴:科普是科学知识的营销,是科学的表演。它的目的不是培养科学家,而是有效的传递科学知识,让听众读者有个大概的认识,所以不能一味地追求严谨。

     教授在大学里上课,讲的好点差点同学们都会努力去理解,因为学生进入大学选择了这个专业,原本就有兴趣;而做科普面对的是一堆可能原本对科学知识完全没兴趣的观众,需要科学家想办法吸引受众。所以要放低姿态。有时要去学一些表演,把自己变成一个段子手,甚至脱口秀表演者,这样才能吸引更多听众的注意力,调动他们积极性,达到预期的效果。

     总的来说,科普工作对讲演能力的要求比教学工作要高,但科学性上要求比教学要求低一些,侧重点是不一样的。

     作者 |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黄圣淳

     审阅 | 金兼斌,江苏佳

     编辑 | 杨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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