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戈庄园
2017/12/12 16:30:51 沙加

    

     我的非洲庄园坐落在恩戈山麓。赤道在这片高地北部的一百英里土地上横贯而过。庄园海拔高达六千英尺。在白天,你会感到自己十分高大,离太阳很近很近,清晨与傍晚那么明净、安谧,而夜来则寒意袭人。

     地理位置和地理高度相结合,造就出一种举世无双的景色。这里的一切并不丰饶,也不华丽。这是非洲–––丛六千英尺深处提炼出来的–––浓烈而纯净的精华,质地如此干燥,像是经过燃烧,如同陶器一般。树木挂着轻盈而微妙的叶片,枝叶的形状显然与欧洲树木相异,不是长成弓形或圆形,而是一层一层地向水平方向伸展。几株高树,孤零零地兀立,犹如伟岸的棕榈。那骄矜而又浪漫的气势,俨然一艘艘八面威风的舟楫,刚刚收拢它们的风帆。树林边缘的线条别具韵致,仿佛整个林子在微微颤动。弯弯扭扭的老荆棘树,枝杈光秃,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辽阔的草原上。不知名的蒿草送来阵阵香波,如同麝香草,爱神木。有些地方的香气浓烈得能扎痛你的嗓子。那些花儿,不论是草原上的,还是原始森林藤葛上的,都使人感到即将凋谢,点点簇簇,不胜纤弱–––只是在大雨季开始时,莽原上才绽开一丛丛硕大、馥郁的百合花。在这里,你的视野开阔、高远,映入眼帘的一切,汇成了伟大、自由与无与伦比的高尚。

     在这样的景色以及这里的生活中,最使人难忘的便是天空。当你回首在非洲高原度过的日日夜夜,一种感觉倏(shu)然而过:自己恍若曾一度生活在空中。天空不是浅蓝色,便是紫罗兰色。大片大片的云彩,轻柔而瞬息万变,在空中升腾、飘荡。苍穹充满着蓝色的活力,将近处的山脉与林莽涂上了鲜亮、深沉的蓝色。正午的天空十分活跃,像喷薄而出的滚滚岩浆,又像一池碧水潺潺流动,闪耀着、起伏着、放射着。它返照出的一切景物都放大了,变幻出奇妙的海市蜃楼。在这样高渺的天空,你尽可自由自在地呼吸。你的心境无比轻松,充满自信。在非洲高原,你早晨一睁眼就会感到:呵,我在这里,在我最应该在的地方。

     恩戈山长长的山脊自北而南,绵延伸展。它那四座王冠般庄严的顶峰,像青黑色的波峰凝固在蓝天下。恩戈山海拔八千英尺,东侧高出周围原野两千英尺,而西侧的山势却陡然下降,分外险峻,猛地跌入东非大裂谷。

     高原的风,总是丛北面、西北面吹来。就是这股风,直下非洲海岸与阿拉伯半岛,人们称之为季风。这里的大地向浩茫的穹宇铺展,像是对天庭的抗衡。季风迎面吹拂恩戈山,那一处处山坡是我停放滑翔机的理想场地。乘着风势,滑翔机腾空直上,飞向山巅。随风飘游的云彩,常萦绕着山峦,或静悬于半空,或积聚于峰顶,化为雨水。而那些飘浮在更高处的云朵,无拘无束地作逍遥游,最终在恩戈山西侧–––大裂谷炙热的大漠上空消融殆尽。多少次,我丛我的住处远眺,追踪这些阵容强大的队列行进,我惊异地看着它们在空中壮游,看着它们登上峰巅,然后消逝在蓝天深处。

    

     ……

     登上恩戈山,放眼望去:南面,是广袤的平原,野生动物聚居之处,直逼乞力马扎罗山;东面和北面,是秀美如公园的原野,远处山脚上有一大片森林,吉库尤(上)自然保护区起伏蜿蜒一百多英里,与肯尼亚山相连–––其间错落着一块一块的玉米田、香蕉园和牧草地,这里、哪里,飘绕着浅蓝色的炊烟,还有一丛丛丘陵;可是西面大地骤然下跌,横亘着非洲盆地–––一片干燥、月球般的景象。褐色的大漠不规则地点缀着小小地圆点–––荆棘丛、弯弯曲曲地河床连着一条条暗绿色地带子,那是含羞树地林带–––树冠如盖,枝条四展,荆刺如针。这里是仙人掌的家园,也是长颈鹿和犀牛地故乡。

     ……

     我们的城市内罗毕坐落在群山中的一块平地上,距庄园十二英里。城里有政府大厦和许多大的中枢办公室。人们在这里管理着整个国家。

     一个城市对你的生活不可能不产生影响,你对它是褒是贬倒无妨。根据精神上的万有引力法则,它能将你的心吸引过来。夜晚内罗毕上空发亮的雾霭–––我可以在庄园的某些地方眺望–––使我浮想联翩,回忆起欧洲的一些大城市来。

     ……

     我在接管庄园前,酷爱打猎,经常外出旅行。可是我忙于庄园的事务后,就把来复枪搁置一边了。

     马赛依人–––拥有牛群的游牧民族–––是我的邻居,住在河的对岸。他们常有些人到我家来,抱怨狮子吃了他们的母牛,求我去为他们除害。只要可能,我总应允下来。多少个星期天,后面跟着一大帮吉库尤少年,我徒步在奥龙基草原上行猎,打一两只斑马给庄园劳工解馋。在庄园里,我打野禽、石嘴鸡、珍珠鸡–––都是美味佳肴。但后来有好多年我不曾外出行猎。

     尽管如此,在庄园里我们常谈论起过去狩猎的经历。那些野营过的地方,在你心中永难磨灭,似乎你一生中有很长一段时光在那里度过。你会清晰地记得四轮车在草原上轧出的曲线,就像记着一位友人的面容特征一样。

     外出行猎时,我曾见到过一群野牛,在古铜色的天空下,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晨雾中走出来,一共有一百二十九头。这些魁伟、铁铸般的动物,长着水平弯曲的犄角,仿佛不是向我走来,而是在我眼前浇铸着,铸成之后就走过去。我也曾见到一群大象,在密密的丛林里穿行。阳光洒落在浓密的蔓藤之间。象群挺进着,似乎在赶赴世界尽头的约会。那是一块巨大的、珍贵无比的波斯古毯的边缘,点染着绿色、黄色和深褐色。我还一次次地观望过长颈鹿横穿原野的队列。它们的风度是何等古怪、和蔼,充满生命力。使你感到这不是一群动物,而是一组珍奇的长茎、色斑点点的巨大花卉在缓缓移动。我尾随过在清晨悠闲散步的两只犀牛。它们正在凛冽刺鼻的空气中嗅嗅闻闻,喷着鼻息。它们恍若两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在狭长的山谷里嬉戏,共享天趣。还有,我曾在日出之前,一弯下弦月下,见到一头雄姿英发的雄狮,它正横越灰蒙蒙的平原,走在捕猎的归途中,在闪着银辉的草丛间投下浓浓的阴影。它的面孔一直红到耳根。非洲狮的乐园挺立着枝干粗壮的金合欢树,那微妙的,弹簧似的绿阴下,有一片低矮的草丛。中午休憩时分,雄狮踌躇满志地蹲坐在它的家族之中。

     在庄园那些单调乏味地日子里,每每回想起这一切,总是令人欢欣鼓舞。庞大的野生动物群依然在它们的领地里。只要愿意,我可以去看望它们。它们近在咫尺,给庄园增添了活跃、欢畅的气氛。法拉赫–––虽然有时对农事兴趣颇浓–––和我行猎过的土著佣人都时时渴望再次远行。

    

     在莽原里,我学会了谨慎行事,防止突如其来的意外。你正在打交道的生灵,虽然小心翼翼,胆小害羞,可它们的天赋是在你意料之外突然发起袭击。没有一种家畜能像野生动物那样静如处子。开化的人们已经失去了静谧的天性,他们只有向野生动物学习,补上这个空白,才能为其接受。

     轻轻地移动,不作任何突然的举动,是猎人的第一课,拿照相机的猎人更须这样。猎人们不可自行其是,必须顺应原野里的风、色彩和与气味,必须统一行动。如果野生动物多次重复一种动作,猎人也要随着它动作。

     你一经掌握了非洲的节奏,就会发现在它的一切乐曲种,都有着相同的音符。我从野生动物那里学到的东西,在同土著打交道的时候也不无用处。

     爱女人及其气质,是男人的特征;爱男人及其气质,是女人的特征。而南欧国家与民族却有一种偏见,认为那只是北欧人的脾性。诺曼底人一定是对外国产生了感情,首先是法国,其次是英国。这些旧绅士–––在十八世纪的史书和小说中时有出现–––经常云游意大利、希腊和西班牙,在他们的个性中丝毫没有南方的影响,他们迷恋迥然相异的事物。昔日斯堪的纳维亚的画家、哲学家和诗人初到佛罗伦萨和罗马时,对南方是何等顶礼膜拜!

     我的父亲是丹麦、法国军队的军官。作为杜帕尔驻军的一名年轻的中尉,他在家信中说:“回想在杜帕尔,我一直是纵队的一名军官,这固然是份苦差事,但十分荣耀。如同其他欲望一样,对打仗的盛情也是一种欲望。你爱士兵,就像爱年轻女郎–––爱得发狂,姑娘们最清楚。但是爱女人在一定时期只是爱一个人,而对你的士兵的爱,却十分广泛,遍及全团,而且只要可能,你还愿扩大。” 我和土著之间正是这样。

    

     了解土著并非易事。他们听觉灵敏,感情细腻。你要是吓唬他们,他们就会缩回自己的世界,之后在一秒钟之内像野兽那样突发一个动作,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除非你很了解那个土著,否则想从他口中得到直率得回答几乎是不可能的。比如,你提一个直接的问题:“你有多少头牛?” 他的回答永远叫人捉摸不透:“跟我昨天告诉你的一般多。”这样的回答,无疑有伤欧洲人的感情,正像提出那样的问题,同样会令土著在感情上为难一样。

     ……

     在游猎中,在庄园里,我渐渐对土著熟悉起来,并结成了稳定的个人关系。我们是好朋友。我不能不正视这样的事实:虽然我永远不可能深刻地了解或理解他们,但他们对我却看得很透很透。在我自己尚未下定决心的时候,他们就悟出了我将要作出的决定。在一个时期,我在吉尔吉尔地区有一处小庄园,住的是帐篷,我坐火车往来于恩戈与吉尔吉尔之间。吉尔吉尔一下雨,我会突然决定返回恩戈。正当我抵达吉库尤车站之际–––离庄园还有十英里–––我的一名佣人会牵着一头骡子来接我回家。我追问他们何以得知我归来的消息,他们转过脸去,显得特别不自然,好像是受了惊吓或是被惹恼了。

     每当土著面临突发的事件或声响,因我们而产生安全感时,他们会无拘无束地与我们倾谈,其坦率程度远超过欧洲人之间的交谈。他们并不是可以依赖的,但极为真诚。一个好名声–––威望–––对于土著是举足轻重的。有的时候,他们似乎是共同编排一套对我们的溢美之词,事后没有一个伙伴出尔反尔。

     庄园生活往往是孤独的。在夜的寂静里,分分秒秒从时钟滴下来,生命也恍如伴随着分分秒秒,从你身上滴落。你是多渴望与白人侃侃而谈啊。但我始终感到这沉寂掩盖了土著的存在–––他们好像与我分乘两架飞机,平行飞翔,回音此起彼伏。

    

     土著从肉体到血液都是非洲的。高耸在大裂谷里的龙戈诺特死火山,河岸边一棵棵粗壮的含羞树,大象与长颈鹿,所有这些都比不得土著–––廖廓风景线上的渺小生灵,他们才是真正的非洲。一切都是同一意念的不同表述,一切都是同一主题的不同表现。这不是异类原子的同类汇聚,而是同类原子的异类汇聚–––恰似橡树叶、橡树果与橡树制品的关系。而我们自己,穿着长靴来去匆匆,与大地景观不时地发生冲突。土著与风景则协调一致。当这些高大、瘦削、黑肤、黑眼的人们旅行时–––他们翻地,放牧,举行盛大的舞会,给你讲故事。这是非洲在漫游,在起舞,这是非洲在给你欢娱。在这高原之上,你想起了诗人的佳句:

     我发现

     土著之伟大高贵

     移民之枯燥乏味

     自从我来到这里, 这块殖民地已经或者正在发生变化。我尽可能精确地写下我在庄园的经历,写下有关这块国土以及栖息在高原、森林的人与动物的轶事,而所有这些,也许会有一种历史的意义吧。

    

     摘自

     《走出非洲》 《Out of Africa》

     卡伦·布里克森 著 周果勇 张鹤 译 高谈文化 出版

     卡伦·布里克森(1885-1962),丹麦著名女作家。生于丹麦鲁斯特,曾在哥本哈根、巴黎、罗马攻读艺术。婚后不久即旅居肯尼亚经营咖啡种植园。1931年返回丹麦,一直从事文学创作。

     卡伦·布里克森曾获得安徒生奖和彭托皮丹奖,两次获得诺贝尔奖提名,与安徒生并称为丹麦的“文学国宝”。她的成名作为1934年出版的《哥特故事七则》。她最知名的作品莫过于自传小说《走出非洲》,同名电影曾一举斩获奥斯卡七项大奖。她的小说集主要有:《冬天的故事》(1942)、《最后的故事》(1957)、《命运女神轶事》(1958)、《草地绿荫》(1960)、《埃赫雷加德》(1963),等等。她的作品饱受海明威、杜鲁门等人的广泛喜爱,瑞典学院的常任秘书彼得·恩德格曾经将诺奖委员会未颁发文学奖给卡伦称为“一个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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