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有个“上帝”,但他不是圣经里的那个
2018/1/4 20:37:34 AnnieEasy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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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叫杨鹏的学者,作为基督教信仰者写了一本《“上帝在中国”源流考》,沿袭利玛窦时代的说辞,把中国古代典籍里的“上帝”,等同于基督教信仰的上帝(God,Deus)。这真是一个大笑话。
文:松鼠老孙
天体物理学博士,科学松鼠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爽临 | 感谢作者授权转载

以下三段是该书简介: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527502/
【古往今来,中国君王大多举行昊天上帝的崇拜仪式。上帝崇拜自古延绵不绝,但从周朝以来,上帝崇拜就逐步被君王垄断了。中国历史上的上帝信仰不是全民宗教,而是皇家宗教。
“上帝”崇拜(天崇拜),是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中国君王朝廷的宗教传统,在政治上属于中国最高的宗教,是中国宗教传统中最具政治性的宗教。君王垄断了“上帝”崇拜(天崇拜),其他宗教皆没有取得与上帝崇拜同等重要的政治地位。
本书对中国典籍中的“上帝”进行整理,并以此视角对中国思想史进行一次特别角度的分析,这在中国思想史分析中可能还是第一次。】
作为一位信奉“上帝”的基督教徒,杨鹏的意思是,中国古籍里的“上帝”就是基督教的“上帝”,中国皇家秘密掌握了上帝崇拜才得以国祚绵长,但不肯跟普通人分享这好东西。也就是杨鹏以为,中国古书里的“上帝”二字,就是欧洲传教士带来的那个“上帝”。实际上这些说法完全是难以自圆其说的野狐禅,既弄错了中国典籍里的意思,也没搞清楚基督教崇拜里上帝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所以我们今天就来聊聊信仰。
我看基督教
作为科学青年,我不崇拜任何宗教,但愿意跟任何宗教的朋友交流,理解他们的想法,顺带探讨一下宗教这种历史比科学还要悠久的文化。实际上,先祖父就是一位乡村传教人,信奉并传播基督教(即新教)信仰逾一甲子,广受乡邻尊重。基于这样的家庭背景,我得以近距离体验基督教在中国的存在形态。
记得某一年复活节,爷爷家里贴对联(没错,红对联颂扬耶稣升天),念经讲道唱赞美诗,信众中午一起喝丸子汤。傍晚就有收酒瓶子的小贩来敲门,我们说没有酒瓶子,他说你们贴对联不是娶媳妇嘛,怎么没有酒瓶子?哈哈。更令人喷饭的一个故事是,某年地区大会在我家开,邻乡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问我爷爷:“孙先生,我都信了这么多年主了,为啥我儿子还没娶上媳妇呀!”
第一个事情意在说明,基督教在中国传播有年,许多形式已经中国化(可以说是利玛窦政策),但其内核在中国背景下依然十分突出,一经询查,就可以发现差异。
第二个事情意在说明,大多数信仰者,其实只是在“信仰缺失”的时代,寻找一种精神慰藉,即使是虔诚的信仰者,也未免带来几分目的性(在他们眼里奉献意味着现实回报)。
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长大,我从小就熟悉《圣经》,小时候是听爷爷讲故事;认字之后就自己看,因为其他读物很少,很快就看了好多遍,只觉得是本很不错的故事书(《圣经》本来就是以故事见长)。长大之后,学习科学,对世界历史和多种文化都略有涉猎之后,回头过来反观基督教信仰,才觉察出一些诧异出来。
首先是我这本童年读物《圣经》的历史,自中东诞生,随着以色列民族和罗马兴衰,基督教的传播,近代中国的百年曲折,最后陪我在那个偏僻的农村度过童年,这可以说每个人的生命史里其实都承载着大历史。
其次,对比了各种宗教形态之后,尤其是在“科学与宗教”,“现代性与宗教”等话题之下,可以觉察基督教与其他宗教的极大不同。现代科学乃至现代社会诞生在基督教欧洲,这未必有强烈的必然性,却是实际发生过的历史。因此有学者认为,基督教是最接近理性的宗教,(信仰基督教的学者,如在北大任教的德国天主教徒雷立柏干脆认定是理性的基督教引领科学的成长)。一神论宗教可以说在宗教信仰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消灭了多神教的非理性情绪(当然没有完全消灭),把所有的未知和神秘托付给了唯一的全能的上帝。
不过在中东,“上帝”也是从公元前后,即罗马帝国时代,才从以色列人的民族信仰,被改造为包括外帮人的信仰。我们所谓的“公元”纪年,就是基督教以耶稣诞生那一年开始的纪年法设立的(当然后来历史学家考证,即使按照《圣经》等基督教文献,耶稣也不是在元年诞生的)。按照杨鹏的说法,中国人早在商周先秦就知道并信奉了“上帝”,那么中国的帝王们完全可以做教皇的大师兄了,入门更早嘛。不过无论从那种角度考察,杨鹏这种说法都站不住脚。实际上,杨鹏根本没理解宗教到底是什么。
宗教和巫术
传统教育里,按列宁引用(改造)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把宗教称为统治阶级麻醉劳动人民的鸦片。其实马克思的原话是说:“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里的有情物,是没有灵魂的处境里的灵魂。它是人民的鸦片。”马克思的表述虽然还是从阶级分析的角度去说的,但其实充满了悲悯和同情。不过要从人类文化史的角度去考察,宗教是没有什么阶级性的,“统治阶级”并不是以此欺骗劳动人民,他们自个也相信这些说法。 因为宗教是古人解释世界的一种方式,从三观到道德风俗,无所不包,可以说,现代人们认识、信奉的宗教其实是古代社会的一个缩影,它反映的古代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水平,风俗法律、伦理道德等等观念,可以说是一个无所不包的集合体。(举个栗子,《圣经》里的宇宙观念是天圆地平,但基督教接受了古希腊科学关于地球观念和地心系统的认识,所以把地心说和上帝推动天球作为正统学说,这就是宗教吸收了当时先进的科学成果。——没错,地心说在今天看来不正确,但在当时却很先进。)所以对于宗教,很难用传统上的对/错/好/坏这样简单的标签来衡量。
从宗教发展来看,最初产生的拜物教、萨满传统,是人类尝试解释世界的第一步,宗教起源自巫术,即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与控制。最后是在中东这个文明交汇之地,产生了一神论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及其他一些小教派又统称为亚伯拉罕诸教)。即使是一神教,也是从多神教时代发展过来的,这一点从《圣经》文本,亚伯拉罕诸教的习俗里,都能够看到痕迹,这一点已经有许多讨论,当然神学家们也发展出了无数的解释来自圆其说(至于哪种观点更令人信服,跟当事人的立场有关)。而且作为后起宗教,必然吸收了其他宗教、民族文化里的许多成分,比如诺亚方舟、巴别塔等已经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找到其来源。
在《圣经?出埃及记》中,上帝的代表摩西和法老的巫师们曾经比拼巫术(法术),值得注意的是巫师们也是本领高强,能显示奇迹,只不过作为配角必须被主角轻松拿下。这一点说明,作为超自然信仰的一种宗教,基督教并非一概排斥巫术,而是巫术的行使权必须垄断在上帝及其代理人手里,这才中世纪为什么要大张声势地搜捕和烧死“女巫”。这么严肃的对待女巫,实际上表明承认“女巫”和巫术是真实存在的(要是假的,教育改造就好了,不用烧死),只是这侵犯了教会的垄断领域。
一神论 vs 多神论
正如基督教与中国农村背景对比如此之强烈,一神论宗教与其他宗教或民间信仰的对比也同样的强烈。顾名思义,一神论就是宇宙仅仅存在唯一的真神,不存在其他神灵,也不许信奉。在旷野上流浪时,摩西曾经杀掉了崇拜金牛犊的族人三千人,毫不留情,因为崇拜假神会导致上帝的怒火。从某种程度来说,一神论是相当理性的,把所有的未知归结为一个X(这个X叫啥名字,各教派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这比身边整天围绕这一群神灵XYZ要好多啦。
但是人类又忍不住要崇拜与X(如上帝)相关的事物,就像今天某某明星就餐处都可以作为景点,某某领导人做过的椅子都可以成为文物一样,与上帝有关的就更加受到追捧,这算是严肃一神论宗教对于多神倾向的世俗信仰进行的妥协吧。传说中耶稣的面纱,盛过耶稣血的圣杯,包括耶稣的母亲玛利亚,都成为圣品,保佑世人(天主教和东正教注重圣母崇拜,新教则不注重)。天主教更弄出来一个教会/教皇无错论,当然了,上帝的代言人怎么可能有错误呢,如果你承认它/他代表上帝的话。
一神论的普罗大众尚且忍不住泛滥的崇拜,那多神论就更加一切都可成神了。在道教、印度教、佛教里,我们可以看到各种神灵漫天飞,六丁六甲二十八星宿,三千诸佛五百罗汉。更不要提民间崇拜里从玉皇大帝到狐仙都能奉上神坛了,儒释道三教合流的结果,又让这些神灵在寺院道观里“和谐共处”,满足善男信女从求姻缘求子嗣、升官发财到求祛病长生的各种需要,超自然崇拜在这里实现了一家亲。
中国的“上帝” vs 基督教“上帝”
基督教的“上帝”(Deus/God)中文名来自利玛窦借用的中国古代典籍里的“上帝”一词,这里杨鹏没有说错。但杨鹏弄错的一点,也是利玛窦当初耍了小花招,即把二者等同起来了。利玛窦这么做,是为了让中国人能够比较容易接受这位舶来的神灵(一开始他还打扮成和尚的样子,因为修道士跟和尚行为方式类似,后来经中国弟子指点才改儒生装扮),并不代表利玛窦觉得二者真心是一样的。只是这个翻译实在是“信、达、雅”。
在不同的文化交流时,借用对方的既有的字词来表达自己,这是常有现象。比如在我们常用语里面有许多来自佛教翻译、日本/西方翻译而来的词汇,大多数借用中文里有相通之义“字”创造的新词,比如“世界”“民主”等。但这些旧词(字)和新词之间表达的含义又是不一样的(如世、界与世界,民之主与民做主)。
基督教的“上帝”是唯一真神(“除我以外,你们不可有别的神”),耶稣也是以“三位一体”的位格才能存在,即圣父、圣子、圣灵本是一体。但中国古代文化里的“上帝”概念大不相同,它只是最高的一批神灵,没错,不是一个,是一批。中国“上帝”这个名字我们比较陌生,但它的形象我们实际上很熟悉,这就是“五帝”。“五帝”的具体名字有多种说法,但都是五个不同的人(神灵或伟人),不是一个神的化身;另一种说法跟五行概念相关,即青、赤、黄、白、黑五帝,对应东、南、中、西、北五个方位。
秦立国之初,因地处西方,所以立庙祭祀“上帝”之一的白帝。可当时的秦国还是个弱小的国家,中原诸侯为此很不高兴,指责秦国没有资格祭祀“上帝”。后来秦国强大起来了,诸侯国也就无可奈何了。汉高祖刘邦起义之初,曾经在路上杀了一条白蛇,就造声势说,蛇是白帝之子,这预示刘邦将要取代秦而据有天下。楚汉相争时,汉高祖刘邦出汉中占据咸阳,问秦国“上帝祠”祭祀的都是谁?回答说是青、赤、黄、白,刘邦觉得奇怪,“吾闻天有五帝,而(这里只)有四,何也?”过一会儿他自己笑了,这第五个是等着我来添上去呢,于是增加了“黑帝祠”。
虽然中国“上帝”有哥们儿五个,但毕竟也是“最高级”的神,既然是最高级,那当然就得由现实中最高等级的权力拥有者来祭祀。所以杨鹏论述皇家垄断“上帝/天”崇拜,这是事实,但并不支持他的结论,远东和中东所产的“上帝”是一个。
中国皇家虽然祭祀“上帝”,但并不排斥其他等级的神灵崇拜。要是中国皇家早就认识到“上帝”是“唯一真神”,却还乱搞各种“邪神”和偶像崇拜,按照“上帝”的暴脾气,早就把这邪恶的皇帝劈死无数回了,哪里还能执掌天下。
上帝 vs 儒家
“礼仪之争”是关于中国社会主流的祖宗、孔子崇拜,以及是否要对皇帝磕头等仪式是否属于宗教(异端)崇拜的问题。实际上,虽然有人称“儒教”,孔子在激动之时也喊“天啊”,但儒家确实缺少宗教的一些必要成分。孔子对待鬼神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也不谈死后的事情“未知生焉知死”,对祖宗崇拜也止于敬“祭如在”,这种诚实质朴接近无神论。利玛窦时代来中国的传教士多数认为中国士大夫多数是无神论者。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或许可以称为儒家具有“理性”,这是儒家的一大优点,但在古代却可能也是一大缺点。为什么的,因为人们普遍相信存在神秘力量,而“子不语怪力乱神”,缺少对神秘力量的必要解释,这儒家作为意识形态来说的一大短板。“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谊的失败有其个人因素,也跟儒家本来就不擅长鬼神这个话有关。所以后来中国形成儒释道三教合流,道家、佛教的神灵崇拜系统填补了儒家在这方面的空白。
佛教、道家的玄妙之论和略显粗糙的多神崇拜系统已经让中国士大夫迷恋不已,待到利玛窦挟中东和希腊两大神学-哲学系统集合而成的精致的一神论来到中国,用一个全能的上帝搞定世人对宇宙人生的一切疑惑,如此剧烈的文化冲击(culture shock)立刻让中国士大夫再次拜倒在地,徐光启等上层士大夫纷纷拜倒在基督教的麾下。没办法,中国人没见过具有如此严密逻辑的“上帝”思想系统。
但是即使利玛窦也不会认同中国传统里的“上帝”就是基督教的“上帝”,利玛窦只是认为是古代使者(先知)在为真正的上帝铺路。一神论与多神论/萨满传统之间的不可调和性,是根本的矛盾。所以即使在今天,基督教徒在中国民间传统仪式上仍然极其特殊而显眼的(比如不跪拜不烧纸等)。
结语
杨鹏被一神论这种精致的神学体系所折服,投入上帝的怀抱,这无可厚非,因为在政教分离、信仰自由的今天,信仰是个人的事情,你爱咋信就咋信,你爱咋说就咋说。但从他纠缠于字眼而忽视“上帝”这个词背后的崇拜体系背景,这种出于狂热信仰而进行的论证,没有任何说服力。或者说,适合于任何狂热信仰,只要是狂热的,信啥都不重要,反正都是超自然力量的代表,任何名字都同样有效。
我想对杨鹏说,中国典籍里的上帝,不是你信的那个上帝。信得稀里糊涂,还不如不信呢,您这是典型的走火入魔啦。
P.S. 如何理解“信仰自由”
现代文明中信仰自由的三重含义。
我们常说的“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应该做如下三重解读。
信仰是个人选择自由,选择权仅仅属于个人,其他人和组织无权干涉;宗教团体仅仅是爱好者组织,不应该拥有世俗权力,不能干涉个人退出之权。
各种信仰没有绝对高下之分,信仰什么都好,最好还同时信仰自由。
维护信仰自由,也维护批评的自由,即可以反过来读,“你不同意我的观点,但你必须誓死捍卫我说话的权利”,即使是我批评你持有的那种信仰,你批评我持有那种信仰,也是一种自由权利,自由权利是相互的,不是单向的。
实际上,信仰自由产生于启蒙时代,是一种现代价值观,是我们生活的现代社会得以存在的基础。只有在信仰自由的基础上,持不同信仰的人们才能和平相处,自由交往,而不是像古代社会那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甚至视持不同信仰的异族为魔鬼,必欲除之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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