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树(中)
2022/8/9 0:04:30 书虫子

    

     橡 树

     很多人都曾置身于某个“皇家橡树”店内,毕竟它是英国境内最流行的小酒馆名字之一,仅次于“红狮”和“皇冠”。不同的是,这个名字不只体现在招牌上,因为皇家橡树充斥在小酒馆的每一个角落。一旦走进去,你会发现自己靠着非常老旧却很有光泽的吧台,或者坐在窗下的座位,座位安装在贴有木板的墙壁上,面前是布满环状纹路的老木桌和一个开放式壁炉。换句话说,你完全被橡树包围了。一排排闪闪发光的黄铜马饰很可能固定在一套老式皮革马具上,人们曾经用橡树皮鞣制它,这样它能够在所有天气中正常使用。墙上贴着漂亮的插画,展现英格兰橡树下的浪漫邂逅或是橡树林里打猎的场景,也可能是一圈浅裂叶片和橡子环绕的装饰图案。如果你点上一品脱啤酒、一杯葡萄酒或一小杯威士忌,橡木桶渗出的单宁会加深它们独特的风味和浓郁的颜色。在写着“今日特色菜”的黑板上,大概会出现熏鲑鱼、奶酪、腌鱼或腌火腿,所有这些东西都可能是在传统烟熏室里腌制的,使用了最好的橡木锯末。橡树是英国文化中如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它就在那里,在我们的家里、公园里、公共建筑里、插画和画框里、奖章上、邮戳上、商标和汽车贴纸上。橡树是恒久的存在,与世间的一切都有着无形联系。如果问任何一个英格兰人什么是国树,答案无疑是橡树,不过奇怪的是,如果在保加利亚、克罗地亚、塞浦路斯、爱沙尼亚、法国、德国、拉脱维亚、立陶宛、摩尔多瓦、波兰、罗马尼亚、塞尔维亚和美国问人们这个问题,答案也会是一样的。波兰的建国传说来源于那棵矗立在一座小山上的巨大橡树,树上有一只巨鹰的巢,这让莱赫王子想要在那里建造自己的巢,或者说是王国,而他的兄弟切赫和鲁斯分别在南边和东边开拓了自己的疆域。在如今的波兰,最著名的树就是以传说中这三兄弟名字命名的三棵老橡树。它们生长在波兹南附近的罗加林公园里,不过名为“切赫”的橡树已经开始显露出衰老的迹象。在德国,橡树代表着国家力量,它们被种植在战争公墓里形成英雄的小树林,并被俾斯麦征用,作为统一的象征。橡树对分裂主义者也有吸引力,巴斯克地区的旗帜上是一面盾牌,环绕着橡子和橡树叶编织而成的花环。似乎所有人都想宣称这种树是属于自己的。坚定而健壮的橡树一直以坚韧不拔的品格而备受敬仰。早在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就盛赞了橡树持久的力量、扎根的深度,以及因此拥有的经受极端天气考验的能力:“因此冬天的风暴、狂风或暴雨都不能将它拔起;它自岿然不动,比一代又一代人活得长久,在静静忍耐的同时看着他们渐渐被岁月带走。”当维吉尔的赞助人奥古斯都·恺撒雕刻自己不朽的大理石雕像时,他选择佩戴公民王冠,这是一顶用橡树叶编织而成的花环,也是罗马最高荣誉的象征。在古希腊,橡树是最强神宙斯的树,人们通过聆听多多纳城里橡树叶的沙沙响声来接收他传达的神谕。在北欧神话中,橡树属于雷神托尔。

    

     头戴橡树叶花环的奥古斯都·恺撒画像橡树的力量是显而易见的。无论你碰到的是一棵独自挺立在普通牧场门口的橡树,还是点缀在广阔草地上的橡树林,那种纯粹的自然力量是不可能被认错的。其他种类的树都没有这么泰然自若,这么明显地与世界合为一体。与山毛榉、欧洲七叶树或假挪威槭这些树枝直刺天穹的树不同,一棵成年橡树坚实、粗犷的树干向四周伸展,仿佛张开的手臂,形成一大团浓密叶片簇成的半球。就连一根分枝的末端也能长出四五片可爱的不规则圆形叶片,而每一根小枝又能长出任意数量的分枝,所以整棵橡树可能会被多达25万枚叶片覆盖。随着气温在8月升高,橡树还会额外增加一层叶片以弥补初夏因毛毛虫蚕食而造成的损失。橡树的浓密树冠吸引了许多昆虫、鸟类和其他小动物。在深棕色树干的掩护下,旋木雀、夜莺、画眉和鹪鹩都能相对安全地活动,橡树也为颜色鲜艳的红尾鸲、知更鸟、五子雀和林莺提供了庇护所。在老树洞里,啄木鸟、纵纹腹小鸮和仓鸮会建造巢穴,尽管它们可能必须赶走喜鹊,后者也经常光顾这棵住有大量居民的树。蓝冠山雀和知更鸟大吃特吃橡树上的毛毛虫,而松鸦对橡子非常迷恋,一次能带走10粒,即使这让它们飞行时的身体显得十分笨重。既然橡树比其他种类的树都更能吸引小虫、地衣、蝴蝶、甲虫和真菌安家落户,那它也是鸟类、松鼠、睡鼠、蝙蝠和蛇的理想家园。这还没有算上厚厚的落叶层,以及落满枯枝正在腐烂的心材里滋养出的生命。橡树本身就支撑起了整个世界,但它像巨人一样有力的臂膀一点也没有显露出疲态。它是万树之王,是整个文明的头脑、心灵和栖居之所。在18世纪的英国,橡树被盛赞为“男子气概的完美形象”,因为它的树枝结实得令人安心,它的木材可靠又稳定,它象征着耐心和好感。充满热情的诗人、园丁威廉·申斯通总结了它的时代魅力:“正如一个勇敢的人不因顺境骄傲自满,也不因逆境消沉沮丧,橡树不会在阳光刚一出现时就长出绿叶,也不会在阳光刚一消失时就褪去绿装。”这些伟大的树木一点也不轻浮、冲动,不会一遇到困难就屈服。现在看来,对一种树木的男子气概感到自豪似乎有点古怪,但当时的橡树就是这样,这是它们魅力的一大部分。有男子气概的橡树仿佛变成了大庄园所有者的地位象征,他们不但得意于“我的妻子,我的房子,我的马”,而且似乎对“我的树”也颇感骄傲。在找人为自己画像时,富有的绅士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自己的橡树前,例如雷诺兹的画《多诺莫尔勋爵和托马斯·利斯特少爷》,或者庚斯博罗的著名肖像画《安德鲁斯夫妇》,这幅画中,夫妇两人站在他们的大橡树下,身后的庄园向远处延伸。在约瑟夫·赖特(Joseph Wright)为布鲁克·布思比爵士绘制的肖像中,爵士半躺在一片橡树林里,从画面上看,他似乎将自己视为一个正在和自然交流的、感情充沛的人。但这个姿势也在提醒全世界,他拥有许多非常珍贵的树。对于风景园林设计的先驱,如尤维达尔·普赖斯和理查德·佩恩骑士这些既拥有大片地产又是引领美学潮流的人来说,实用和美不再对立。

    

     《安德鲁斯夫妇》,托马斯·庚斯博罗 绘以木材和独特的形状而备受珍视的巨大橡树,本身就值得有自己的画像。威廉·吉尔平很有影响力的《森林景观笔谈》是一本谈论树木景观特性的指南,让人们开始关注英格兰栎。博尔德尔在新森林地区曾担任多年教区牧师,这段经历让他在老树的个性和美学魅力方面的发言比他赖以成名的那些观光游记更具权威性。约瑟夫·法灵顿(Joseph Farington)的《橡树》是一棵庞大橡树的肖像,在午后阳光照射下的一片树林里显得光辉夺目。而在约翰·克罗姆(John Crome)的绘画《波林兰橡树》中,水池中的一小群沐浴者置身于这棵高耸橡树的阴凉之下。雅各布·斯特拉特(Jacob Strutt)的插图本《不列颠森林志》记录了英国最壮观的树木,其中几乎一半肖像都是橡树的。这些“角色”象征了订阅这本书的地主们的地位,他们的权力似乎体现在自己这些巨大而古老的树干中。一棵巨大橡树的特殊魅力不仅仅在于它引人注目的轮廓、庞大的体积和长久的寿命,还在于它的个性。虽然华丽的橡树有许许多多,但每一棵都是独一无二的。沃里克郡的“公牛橡树”,这个名字取自一头习惯躲进长满木瘤的树洞里看外面的雨水从树叶滴下的公牛。约克郡巨大的“考索普橡树”那弯曲的轮廓和中空的树干,启发了埃迪斯通灯塔的设计。位于诺丁汉郡维尔贝克的“格林代尔橡树”大得能容纳一条公路,波特兰公爵的马车从它的树干中穿过去,仿佛穿过一道凯旋门。林肯郡的“鲍索普橡树”大得曾经能让人们在树干里铺上地板,摆上桌子,造出一个待客的房间,将橡树嵌板这门工艺发挥到了极致。由于一棵健康的橡树可以存活1000年,所以早在乔治王朝时代就被人瞻仰过的许多橡树直到今天还活着。舍伍德森林中的“市长橡树”现在看上去和它在20世纪70年代、30年代或19世纪90年代明信片上的样子没什么两样,与一个世纪前令它得名的市长海曼·鲁克的画作相比,也只有位于中央的一根大树枝有所不同。当我去看鲍索普橡树时,只有几只鸡躲在树下避雨,但这让巨大的树干显得更大了。这棵树的前面有一片果园和一座位于悠长小径末端的农舍,但是如果主人在家并且友善得愿意让你进去的话,那种体验就像是从普通的家庭生活走进某种不朽的存在,古老且布满皱纹,又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古老的橡树是个性的、独立的,又极具包容性。多塞特郡的“达莫里橡树”是一家出售麦芽啤酒的酒馆,而在利奇菲尔德附近的巴戈特公园,无家可归的旅行者聚集在一起,睡在“乞丐橡树”的遮蔽之下。埃塞克斯郡的“菲尔洛普橡树”以其一年一度的集市闻名,届时集市上的每个摊点和木偶戏台都必须搭在它方圆300英尺的巨大树荫下。橡树是如此醒目的存在,以至于有的橡树标志着国家间的界线,有的橡树作为活地标在地名里延续着生命,比如“福音橡”或“马特洛克”,都是橡树旁边的会面之地。舍伍德森林中有一棵“议会橡树”,据说约翰王曾经在这里召开一场紧急会议(13世纪版本的英国危机应对委员会),以讨论威尔士对自己王国的威胁。考虑到大树是当时社会的正常聚会地点,这个传说倒也不那么奇怪了。例如,吕达尔湖附近的“贵族橡树”是当地地主召集人们前来讨论地方事务的地点。每一棵橡树的独特形状让它们能被所有人认出来。萨弗纳克森林里那棵“大肚橡树”的膨胀外形不太会被认错。不过必须承认,“猎人赫恩橡树”就没那么容易辨认了,在莎士比亚《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的出场让它盛名不衰。但是,长有巨大的角的幽灵是否与某棵特定的树有关,或者这个故事是否为温莎森林中某一棵被毁掉的树提供了解释,都是不确定的。橡树非常高大,含有充足的水分,而且和许多其他树相比更倾向于保持自己的距离,因此最容易被雷电击中。但是无论如何,谁会想在有猎场看守人鬼魂出没的地方相见呢?另外,在诺福克郡的赫瑟西特有一棵“凯特橡树”,它是心生不满的当地居民的集合点。他们在1549年聚集于此,支持罗伯特·凯特反对教会和国王的起义。这场暴动被迅速镇压,凯特以叛国罪遭到处决。尽管如此,这棵树还是活了下来,并在许多年后得到了一项特殊的荣誉,被列为纪念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即位五十周年而选出的“大英之树”之一。

    

     考索普橡树,摘自雅各布·斯特拉特的《不列颠森林志》巨大的橡树出于许多原因备受珍视,尤其是在经济方面。橡树大量的木材和树皮意味着可观的经济收益,没有任何树种比它们更珍贵。在17世纪伦敦供职于海军部的塞缪尔·佩皮斯密切关注着木材商人在沃尔瑟姆森林的卑鄙交易。橡树是国民经济的中流砥柱,因为它为造船业提供了材料,而船是最重要的贸易工具。橡木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既坚硬又结实,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它“无法揳入”的能力让人们相信它被雷电击中一定是神明之怒的迹象,因为除了神,还有什么能释放出一股如此巨大的能量呢?将钉子钉进橡木的挑战,至今仍是英国部分地区的村庄在节日里喜爱的游戏项目。非凡的硬度让这种木材非常适合建造最坚固的船只,就连最细的枝条也像石头一样坚硬,而且它们明显的曲度和转弯可以让技艺高超的木匠建造出大船的曲线和支架。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的《温莎森林》一开篇就描述了一片绿树成林的和谐风景,但是纵观全诗,这座皇家园林不只是因为历史或美景得到诗人的赞美,其实用性也很突出。“我们的橡树”得到称赞,是因为它们将印度的丰富物资运到了欧洲市场,而且为英国提供了“未来的海军”。在这首诗的结尾,诗人畅想了一半森林奔赴波涛之后带来的世界和平,仿佛在说这些树是自愿加入商船海军的。虽然橡树的根深蒂固一直受到广泛赞赏,但它的形变能力和它的文化意义同样重要。橡树既牢牢地固定着,又有充分的灵活性,它那无与伦比的力量可以被动员起来,让它即使已经许久没有矗立在大地上,也能重获一段新的生命。这种看似矛盾的特性已经被当代雕刻家大卫·纳什利用了,他花了很多时间在自己位于北威尔士的工作室里雕刻木头。在纳什看来,树木自己会提供雕刻灵感。他最近摆放在邱园的装置艺术作品中有一座复杂的木塔,由许多巨大的、保持平衡的杯子堆叠而成,它是用一整根橡树树干雕刻出来的。他的代表作是《木卵石》,它一开始是一棵倒下的巨大橡树的一部分,然后被雕刻成大石头的形状,花了几年时间慢慢顺流而下,历经各种水位的变化,最终抵达大海。这是橡树的变形,象征着一种自发移动的冲动,一种挣脱根的束缚和树冠遮蔽的欲望。如果说橡树是一个和蔼的、呵护备至的爱家人士,那它同时也是勇敢无畏的探险家,一头冲进未知,与风浪同行。这种树不但适合想安安稳稳待在它们“木墙”里的居家者,也适合岛民和探险者。在钢铁得到发展之前,橡树不但对贸易和探险至关重要,对国防也是不可或缺的。英国的安全,她的子孙后代的未来,都依赖于她的“木墙”,换句话说,就是海军。建造一艘像纳尔逊的旗舰皇家海军“胜利号”这样的大船,需要2000棵成年橡树,因此这种树在英国战时的需求量很大。橡树常常在人们面临巨大不确定性时被想起,例如,在征服者威廉的一张早期家谱图里,威廉坐在位于一棵大橡树上的王座上,他的继承人顺着树干向下排列。胸怀大志的统治者常常将自己描绘成强大的猎人,在皇家森林中策马奔腾。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在哈特菲尔德宫的那棵大橡树下知道自己继承王位的著名故事,进一步加深了皇家与橡树形象的联系。查理一世被处决后,王位继承人的侥幸逃脱使博斯科贝尔的那棵大橡树变成了一个传奇。当获得胜利的圆颅党人在伍斯特战役结束后搜索这片树林时,这位皇家逃犯将自己隐藏在一棵巨大橡树的中空树干里,然后才设法逃往法国。在他最终以国王查理二世的身份重返伦敦时,手持橡树叶的人们站在街道上欢迎新国王回归,而王政复辟的日子5月29日(也是这位君主的生日)成了国定假日。某些村庄至今仍在庆祝“复辟纪念日”(Oak-Apple Day;字面意思为“橡瘿日”),包括牛津郡的马什吉本。那里的村民每到这一天的凌晨就会从当地的一棵橡树上摘下许多树叶和橡瘿,然后举办庆祝仪式,包括村庄银色铜管乐队的表演、一场漫长的午餐和夜间集市,所有活动都像这位君主希望的那样欢乐。经历过这样的危险之后才登上王位,查理二世想给世人留下强大统治者的印象,所以他将奥古斯都·恺撒对橡树叶花环的喜爱融入自己在博斯科贝尔的经历中,似乎是在鼓励人们将古罗马帝国和复辟后的英格兰相提并论。和许多成功的政治人物一样,查理二世充分意识到了将古代权威人物与更个人化、更流行的传统相结合的优势。由于“皇家橡树”小酒馆那无处不在的标志,这位国王从一棵橡树的树叶之间向外窥视的面部形象至今仍为人所熟知,这个形象不仅源于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还更多地汲取了脸部由绿叶构成的神秘“绿人”这一中世纪建筑中的文化源泉。被人质疑王位正当性的君主常常求助于橡树,将它作为绵延、古老、强大的权力象征。由于人们对木材的实际需求,查理二世最爱的橡树在复辟时期实现了一次伟大复兴。在查理二世推动橡树种植取得进展的4年之后,约翰·伊夫林在这一时期编写了那本关于树木的伟大图书《森林志》,旨在激发民众种植材用树种的爱国热情。古老的橡树林在过去的许多个世纪里一直大幅减少,终于到了威胁国家安全的地步。到了复辟时期,橡树的供应已经紧缺到要从国外进口橡木了,所以佩皮斯才这么关注本地木材贸易。与荷兰打仗意味着需要更多新舰船,这推动了橡树的大规模栽种,种下一颗橡子此时成了爱国职责。在爱尔兰,橡树的紧缺对全国制革工业产生了灾难性的影响,所以重新造林的呼声很高。然而,古老树木的骤减似乎是不可逆转的,到下一个世纪时,曾经覆盖着森林和草地的土地,只剩下10%还有林木。当罗宾汉和他伙伴们的故事流传得越来越广时,舍伍德森林却在一步步地缩小。大卫·加里克(David Garrick)的歌曲《橡树之心》中提及的橡树狂热,源于对国家安全受到威胁的恐惧,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些大树的存在终究不是永恒的。对于英国君主来说,伟大的橡树种植项目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将残留的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即朝向外国敌人。在内战结束后的那个世纪,没有人想在本土打仗,人们听到爱国歌曲《统治大不列颠》时会联想到,可能非常古老却是新近创立的英国,每一次被“外国攻击”之后都会更雄壮地崛起,正如最猛烈的风暴“想将亲爱的橡树连根拔起,却让它更加牢固”。这一充满了政治修辞又激动人心的作品是苏格兰诗人詹姆斯·汤姆森搬到南边的英格兰之后创作的,其目的是培养人们对大一统不列颠的感情。这首歌如今会令人想起“终场之夜音乐会”上观众挥舞米字旗的画面,它是在1740年首次演奏的,仅仅5年之后,詹姆斯二世党人的叛乱就说明国家团结的光鲜形象并不能弥合潜在的分裂。橡树与斯图亚特王室的强烈联系,是由查理二世精心锻造出来的,这给新来的汉诺威王朝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这个王朝来自德国,通过一条不那么显赫却坚定信仰新教的分支与皇家谱系相连。挑战在于既要强调橡树的不列颠特性,又要淡化或者重新吸收与斯图亚特王室的所有联系。不列颠尼亚和她的橡树决定回溯到宗教改革之前、罗马人抵达之前的那个虚构时代,不列颠人可以在那里被想象成单一成分的土著民族。作为国树,橡树仍然是一种充满争议的象征,尽管更加隐蔽,它依然出现在詹姆斯二世党人的图腾中。因为在詹姆斯二世党人叛乱中发挥的作用,德文特沃特伯爵受到审判并被处决,他在坎布里亚郡的庄园随后被卖掉。那荒凉景象令人联想到被破坏的橡树,仿佛带着责备的表情安静地站着,质疑造成了如此浩劫的开明政权。在爱尔兰,橡树得以确认的重要性体现在大量地名当中:德尔纳格里(Dernagree)、德拉格(Derragh)、德林(Derreen)、德尼什(Dernish)、德里鲍恩(Derrybawn)、德里科菲(Derrycoffey)、德里法布(Derryfubble)、德里利卡(Derrylicka)、德里纳纳夫(Derrynanaff),德里(Derry)就更不用说了。所有这些地名都来自“Doire”(或derw)这个爱尔兰语单词,意为橡树。著名英国橡树的名单还包括那些激起苏格兰和威尔士爱国者强烈民族感情的树,“华莱士橡树”位于斯特灵附近的图尔伍德,威廉·华莱士曾在这里召集手下反抗英格兰国王,而“谢尔顿橡树”位于什鲁斯伯里,欧文·格伦道尔曾在这里瞭望过战场。这两棵树都矗立了许多年,纪念着曾在它们宽大的树干内发号施令的民族英雄。即使面对最致命的对手,橡树向外伸展的手臂也像是在表示和解,这让它在政治上被阐释和利用的复杂故事变成了一个生动的例子,说明不同的民族概念可以被栽培、砍倒、嫁接或移植。橡树是皇家和罗宾汉的树,是不列颠尼亚和布赖恩·博鲁的树。如果是同一种树鼓舞着对传统的保守态度与对平等权利的激进要求,鼓舞着联合主义者对融合的自豪与分离主义者对独立的坚定,那么追问所谓的“真正”意义大概不是明智之举。毕竟,橡木有名的“结实”还包括它的灵活性和生存能力,这些品质和它的硬度同样重要。橡树广为人知的长寿还为未来提供了很大希望。似乎无论凡人经历了多少代生生死死,橡树都会继续活着。公园里或小酒馆外的那棵古老橡树一直都站在那里,并且永远都在那里。很多村庄都自诩拥有“千年”古树,但是某些橡树会让这些古树看上去像是树木界的婴儿。在泥炭沼泽至今尚未被破坏的地方,有时会发现可追溯到公元前7世纪、已经变成化石的橡树。当然,它们没有生命了,但是沼泽中的橡树木化石以可触摸的方式提供了与民族国家出现之前的世界的联系(还提供了宝贵的史前树木年轮资料,用于树轮年代学测定)。当沼泽橡树木化石变成优美的现代雕塑作品时,它那浓郁的颜色和奇怪的木纹结构十分引人注目。在爱尔兰,应用橡木圆材的艺术形式在凯尔特人到来之前就出现了,而现在则用于人们的起居室。最近,一块在克罗地亚某段河床里躺了几千年的巨大橡木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并送到英国,一支技艺高超的团队将它变成了一个华丽的半圆形吧台,这件作品既古老又站在当代设计的最前沿。并非所有橡木都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尽管以经久耐用著称,但是有时候橡木很容易腐烂。皇家海军舰艇“胜利号”如今在朴次茅斯港的码头保存得非常好,很容易让人以为它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之后就没有发生过变化,然而它曾经差点因为腐烂的木头和蛀虫而沉没,最后靠新杀虫剂的发明才得救。这艘船不但是那个早期民族胜利时代的纪念碑,而且是一个提醒:橡木并不总是像我们以为的那样不可战胜。在对康内马拉地区充满感情的记述中,蒂姆·鲁滨孙(Tim Robinson)写下了自己看到一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成年橡树时的激动心情:

     一半仍然笔直地站立着,但是已经憔悴死亡,另一半斜躺在地上,还活着,而每一半都有自己的历史、疆域和居民,所以这件事一定与拜占庭从罗马帝国分离出去一样意义重大。

     至少雷击与这棵树的宏伟是相称的,它灾难性的倒下被比作一位伟大的英雄甚或一个帝国的倒下。对于这位森林之王而言,另一件事造成的麻烦更难以解决,它造成了橡树在现代大幅减少,因为林地中的橡树苗总是无法长大。这个奇怪的问题出现于20世纪初,奥利弗·拉克姆将其命名为“橡树变化”,非常令人费解,很有可能是真菌病害或霉菌感染造成的,它们增加了橡树对光线的需求。对于挣扎着从腐烂的落叶中钻出的微小幼苗来说,成熟橡树的浓密树荫似乎不仅没有什么保护性,还会造成致命的影响。最近,橡树受到了一系列极具破坏性的树木病害威胁。“橡树猝死病”是一种由真菌Phytophthora ramorum造成的感染,它对美国橡树种群的袭击拉响了国际警报,而英国的第一批病例被新闻报道渲染成了末日征兆。幸运的是,人们在10年之后发现,似乎大多数成年英格兰栎都对这种致命的病原体有抵抗力,但它仍然为许多冬青栎和土耳其栎敲响了丧钟,同样受害的还有落叶松、栗子树和山毛榉。橡带蛾在2005年从欧洲抵达英国,从那以后,毛毛虫大军一直在它们最喜欢的树的枝条上爬上爬下,大吃大嚼。对于英格兰栎来说,更令人担心的是名为“急性橡树衰退”的病害,症状是树干上下出现向外渗出液体的黑色损伤,自2008年首次出现之后,这种病害在英国中部和南部地区迅速扩张。凶险的条纹一旦出现,一棵生长了两三百年才完全成熟的健康橡树,可能就只能存活四五年了。在这些病害的阴影下,英国古橡树的形象产生了新的意义。舍伍德森林中的“市长橡树”倒下的树枝得到了支撑杆和钢丝绳的托扶,这一场景反映出拥有同情心的社群对老者的尊重和关心,颇为鼓舞人心。它还会让人产生不那么快乐的联想,对于这份曾经辉煌但正在消失并终将消亡的遗产,人们紧紧抓住关于它的回忆不愿放手。这份伟大属于过去,将渐渐被遗忘。正是橡树的力量和长寿,让它们最终的消亡令人极度哀伤。威廉·柯珀(William Cowper)在他动人的诗歌《亚德利橡树》中讲述了他最喜欢的树的全部生命轨迹。他想象了这棵树的侥幸生存,从“壳斗包裹的橡子”,到只有两片叶子的小苗,直到成为庄严的“森林之王”,然后作为目击者描述它现在的情况:一个“洞穴/让猫头鹰在其中栖居”。这位森林中的巨人或许曾经是造船工的“心肝宝贝”,但它现在只不过是“被挖空的壳”,或者“呼唤乌云要水喝的巨大喉咙”。虽然柯珀坚称亚德利橡树仍然“在衰败中保持着庄严”,但风暴扯下老树“手臂”只剩下树桩的细节格外动人。从小小的橡子到宏伟的橡树,这个了不起的转变过程是这种树木多重魅力的重要体现,一棵橡树的存在本身往往就是一场克服重重困难的胜利。现代植物病害只是增加了风险,运气不佳的橡子本就面临很多危机,例如饥饿的猪、老鼠、松鼠和兔子,还有从亲本橡树上爬下来的舞毒蛾毛毛虫,都会对幼苗造成危害。橡树叶波浪般起伏的轮廓对如此之多的物种都是无法抵抗的诱惑,所以一棵成年橡树的长成就是一场胜利。另外,拥有诱人的种子也有好处。松鸦对橡子的偏好对橡树非常有利,因为这些贪婪的鸟儿总是会携带远远超出它们进食能力的橡子,然后将多余的埋起来供以后享用。它们会在一年后返回自己的地下储藏室,使劲拉扯已经发芽的种子抽出嫩枝,这会在无意中帮助橡树苗抵达地面。这是一对看上去不可能组合的搭档,但它们的互惠互利让这种关系得以维持。古老橡树内部的腐烂让敏感的柯珀十分惊惧,但我们现在知道,正在降解的心材中含有丰富的养分,可以滋养土壤让橡树再生,因此,从前人们为了拯救古老的橡树而好心地往它们的空洞里灌混凝土,其实是不恰当的。对老树的保护冲动需要谨慎控制,因为这种冲动会促使人们反对那些最有可能保障一个物种健康发展的做法。将一棵橡树变成影响深远的教育资源,是当代树木文化中比较有想象力的。加布里埃尔·埃梅里的“一棵橡树”项目始于2009年1月,布莱尼姆庄园里一棵222岁的橡树在一大群孩子的见证下被砍倒,接下来是展示一棵橡树对今天的社会有多么重要。亲眼看到这棵橡树倒下的孩子们回到砍伐现场采集橡子,然后播种下一代的橡树。幼苗长势喜人,稚嫩的金色叶片从柔顺的中央枝干上均匀地抽出,仿佛一台微型旋转木马。与此同时,这一棵橡树的木材被分配到众多工匠和制造商手中,做成家具、珠宝、乐器、长凳、梁、门框、钟表、印版,以及用于中央供暖系统的木炭、木柴、锯末和木屑。这个项目也许和家族树、当地聚会地点或民族象征等传统观念有很大不同,但它展示了橡树将迥然不同和没有联系的人聚集起来的力量未曾衰减。

    

     亚德利橡树橡树不只是一种古老的树,如果加以适当管理,这个物种可以对许多国家的未来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致力于研究英国树木现状的独立林业小组最近断定,树木有潜力为可持续经济做出重大贡献。它们可以固碳、保土、保护经常被洪水侵袭的地区、改善空气和水的质量、提供清洁的可再生能源,以及提供宝贵的自然保护区和广阔的休闲区域。在绿色宜人的未来愿景中,橡树将会发挥重要的作用。一棵橡树就是一块游戏场,也是整个自然群落。橡树木材已经有很多种用途,而经过防病处理的橡木托梁坚固得足以代替钢梁。“皇家橡树”小酒馆里有木纹华丽的橡木桌和低矮的橡木梁,在这里喝上一杯,或许并非暂时回到过去,而是瞥见未来。

    

     《橡树》,托马斯·比韦克 绘

    

     白 蜡

     林肯郡一览无余、疾风劲吹的沿海地区是我母亲的家乡,她小时候曾被送到湖区养病,因为在那里西北向山丘的庇护下,她活下来的机会更大一些。那是1940年年初,如果不是身边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她情况异常的话,这段经历本可以变成一段很棒的冒险。这种不正常不只是父亲、叔伯、兄弟的不在场,还包括酒店院子里各种被离奇损害的东西,包括一只眼睛瞎掉的猫,一辆坏掉的独轮手推车,一个去过敦刻尔克、看上去和其他大人都不太一样的男人。我母亲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脸色苍白衣服也苍白的年轻女人,总是坐在外面,抬头凝视那棵高高的白蜡树枝,然后画下来。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她用铅笔画出的线条就会变深,将细小树枝组成的花饰图案变成黑色蕾丝面纱。她从不开口说话,只是日复一日地抬头仰望,将那难以重现的图案画在她又大又平整的纸上。对于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来说,这棵白蜡树意味着什么?它对我母亲又意味着什么?以至于在她焦虑、敏感的心中扎根生长,至今不忘。白蜡树被称为森林中的维纳斯,而且似乎会在那些凝视其优雅外形的人心中激起强烈的感情。无论是矗立在宽阔的绿地上,还是置身于11月的凌乱树篱中,或是在风铃草的海洋中光秃秃地超然独立,白蜡那带着曲线的树枝都会渐渐变细,末端直指天穹。一株幼年白蜡常常像是半开的孔雀彩屏,还没有准备好展示自己的美。而成年白蜡的树枝一旦完全张开,会先倾斜向下,然后再次翘起,仿佛是在将树枝上的芽送入空中飞翔。在整个夏天,这些树枝像波浪一样朝四面八方伸展,树叶如绿色的浪花。年轻的白蜡树没有棱角,一切都是圆润的,覆盖着飘动的叶片,柔软得像羽毛围巾中的羽毛,又像南美洲栗鼠的皮毛。树枝随着岁月的流逝增长了几英寸的长度和一些皱纹,伴随着成熟而来的还有鲜明的态度。冬天,它们的剪影映衬在晴朗的天空,就像一排没有边框的彩色玻璃窗。生机勃勃的黑芽骄傲地耸立,仿佛对春天的到来迫不及待,但实际上,白蜡树通常是最晚长出叶片的,而在秋天也是最晚落叶的。但它们即使没有树叶的覆盖,也和其他更引人注目的树披上灿烂华服的样子同样迷人。

    

     《弗拉特福德磨房》(细节),约翰·康斯特布尔 绘白蜡树的优雅总是吸引着艺术家。约翰·康斯特布尔(John Constable)让他的白蜡树永垂不朽,这种树种在他位于埃塞克斯郡戴德姆的家里。在《玉米田》和《弗拉特福德磨房》等画作中,白蜡树占据着前景的主要位置,细腻的笔触凸显着羽毛般的叶片。根据他的密友和传记作者C. R.莱斯利的说法,康斯特布尔会“在狂喜中”盯着任何一种树,但他真正的最爱还是白蜡。据莱斯利回忆,汉普斯特德的一棵白蜡树被砍倒让康斯特布尔深感痛心。康斯特布尔从这棵白蜡树中获取灵感,创作了他最美的绘画作品之一,然而他却在一场公共演讲中宣称“她死于一颗破碎的心”。他以谴责的态度指出,一张以粗暴的方式钉进树干、禁止流浪行为的教区布告,导致了他心爱的白蜡树死亡。“这棵树似乎感受到了耻辱”,他对自己的听众说,因为这张布告刚一出现,顶端的一些树枝就枯萎了。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整棵树失去了活力,于是这个“美丽的生灵被砍得只剩下一截残桩,正好是能够张贴布告的高度”。康斯特布尔对“这位年轻女士”的凄惨命运如此悲愤,说明他精美的画作不仅仅是对自然的观察,更是爱的表达。按照传统,那些寻觅爱情的人会在白蜡叶中找到希望,这或许是因为细长的小绿叶总是在每根叶轴上成双成对地展开。年轻女子会将一根长着这些漂亮羽状叶片的小枝带在身上,相信自己遇到的下一个男人就是她将来的配偶。这是一种相当冒险的闪电约会,但体现了白蜡的浪漫气质。有时她们会将一两枚白蜡叶掖进乳沟,或许有助于吸引对此毫不知情的情郎。如果树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白蜡树的果实也派得上用场,它们诱人地簇生成串,低垂在人们能够轻易摘到的地方。用水煮这些钥匙形状的果,可以做成一剂催情药。在英国西南部各郡,“白蜡柴捆”在节日期间为人们带来温暖。圣诞前夜,用灰绿色带子绑成柴捆的成束白蜡树枝会被搬进室内,然后投入最大的壁炉中点燃。派对的参加者围在一起,各自挑选一捆白蜡,看哪一捆最先燃烧起来,而选到它的人将会是第一个结婚的。这也是一个饮酒游戏,只要有一个柴捆被点燃,盛满苹果酒的酒杯就会被举起,直到整束柴捆燃尽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变得更放松、更暖和。白蜡树预示着未来的幸福,但爱情常常与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感受交织在一起。在哈代的冬日诗篇《灰色调》中,那棵白蜡树见证了诗人最后一次约会,灰色的落叶饱含着他对爱情的失望。“爱情骗局”留下的教训深深刻在对“你的面容,苍白的冬日,一棵树/还有边上一个落满灰色树叶的池塘”的回忆中。在著名的威尔士民歌《白蜡林》中,白蜡树也代表着对已逝之爱的追忆:

     在那青翠的山谷,小溪蜿蜒流动的地方,当黄昏将逝,我焦灼地流浪,或在明亮的正午,我独自徜徉,在那片可爱的白蜡树的浓荫下;就在那里,当乌鸫在欢快地歌唱,我第一次遇见亲爱的人儿,叫我心儿荡漾!围绕在我们身旁,风铃草曾快活地叮叮当当,啊!那时我未承想,我们这么快就要天各一方。

     这首歌有各种版本,出自不同的抒情诗人和艺术家,但是每个版本讲述的都是被铭记并且只留在回忆中的爱。《白蜡林》这首歌本身又出现在爱德华·托马斯的一首诗中,这位诗人在“一战”中殒命。和康斯特布尔一样,托马斯最爱的树也是白蜡,这种树在他的心中如此根深叶茂,以至于当他置身于最绝望的处境时,与白蜡树的重逢能让他充满复原的力量。这首诗的开头是死亡和垂死之树的悲哀景象,尽管如此,诗人却回忆道,“它们欢迎我;我满心欢喜,没有缘由,毫不迟疑”。这些树不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些树,但同是白蜡,所以这片奄奄一息的小树林,也和他过去见过的那些树一样“能够带来同样的平静”。虽然自己不比这些死掉的树更有生气,但是在这些白蜡树之间游荡时,这位诗人仍然生出一种顿悟:

     我如幽灵般游荡,带着怪异的愉快,仿佛我听到了姑娘的歌声,是《白蜡林》那首温柔的歌,唱的是不受阻碍的爱情,然后拥挤的人群或者遥远的距离令它逝去不再来。

     一切都是犹豫的、轻描淡写的,但是微弱的情绪逐渐增强,直到在这首诗的结尾,不愿消逝的过去骤然灿烂,淹没了当下的景象,一丛不堪入目、备受折磨的树突然放大,变成了超凡绝俗之物。在那一瞬间,爱从未逝去,它在白蜡树林中被发现,不再受到任何阻碍。白蜡的温柔总是让它作为一种抚慰和疗愈之树脱颖而出。父母死后,还是学童的华兹华斯被送往霍克斯黑德附近的一个村舍里生活,他很喜欢那里一棵成年白蜡树带给他的回忆。在《序曲》中,他回忆自己是如何躺着不睡:

     在微风吹拂的晚上,看那华美的月亮隐藏在一棵高高的白蜡的枝叶间树旁就是我们的村舍小屋矗立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来来回回这棵动人的大树的黑暗树梢随着每一阵风的悸动而摇摆。

     许多人对具有疗愈作用的白蜡感兴趣,是为了获得更实用的药物。虽然白蜡树的枝条蜿蜒如蛇,但它被视为蛇的敌人。罗马博物学家、作家老普林尼观察到蛇对这种树的厌恶(这种厌恶如此深,它们甚至不愿在白蜡树的树荫下活动),建议将白蜡树叶作为治疗蛇咬伤的解毒剂。他甚至做了个实验证明这一点,把一条毒蛇放到一小堆火旁边,再用白蜡树叶将毒蛇和火围起来,他断定毒蛇很快就会钻进火里而不是白蜡树叶。许多个世纪之后,尼古拉斯·卡尔佩珀(Nicholas Culpeper)也支持了老普林尼提出的治疗蛇咬伤的方法,不过他还建议将白蜡树叶用于治疗更常见的病痛,包括“为那些过度肥胖者减重”以及水肿和痛风。浸泡在白葡萄酒中的白蜡树叶,变成了治疗黄疸或肾结石的药物。白蜡的树皮也被用于滋补肝脏和脾脏或治疗关节炎。就连疣子都可以用针刺治好,只要这根针先扎在一棵白蜡树里。吉尔伯特·怀特对他教区里实行的许多传统疗法深表怀疑,他在《塞耳彭自然史》里用沮丧的语气描述了附近一个农家院里的一排白蜡树,它们的树干上有参差不齐的巨大伤疤,显得非常丑陋。许多年前,人们把它们年轻时柔韧的树干从中劈开,并用楔子塞在其中以保持分开,好让得了疝气的儿童赤身裸体地从树干缝隙里穿过,再用黏土涂抹这些白蜡树,紧紧地绑起来。人们相信如果树干上的切口痊愈,再次长成完整的树,那些儿童就会痊愈。虽然这种行为的生理学基础肯定不牢靠,但是通过置换的方式治愈儿童的心理冲动却完全可以理解,即使那些可怜的小病人大概觉得,这种治疗方式和病痛本身一样不好受。作为一名严肃的博物学家而且在启蒙时代受过良好教育,吉尔伯特·怀特对白蜡树具有疗愈作用的迷信感到十分困扰。他的焦虑最明显地体现在对那棵“又老又丑的中空截顶白蜡树”的描述中,这棵树生长在塞耳彭的教堂旁边,被当地人用来治疗生病的牛。这种疗法需要将一只活的鼩鼱仪式性地禁闭在白蜡树的树干里,然后这棵树就会长出具有疗效的枝条,再用这些枝条在患病的牛身上轻抚。在怀特看来,这种古老的做法对于倒霉的鼩鼱、伤残的白蜡树,以及当事人的头脑而言,都是不幸。他的教区居民怎么能继续相信这种鬼东西呢?尤其是在生病的牛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好转的迹象之后。慈母般温柔的白蜡是当地社群如此重要的一部分,以至于人们几乎是本能地想到这些树。不列颠的早期居民用他们最喜欢的树辨认自己的家园,无数个地名佐证了白蜡树的常见程度,比如肯特郡沃什福德(Ashford)、坎布里亚郡阿斯克姆(Askham)、德文郡阿什利(Ashley)、诺福克郡阿什韦尔索普(Ashwellthorpe)等。坐落在白金汉郡一面山坡上的小村庄阿申登(Ashendon)和这个物种尤其相衬,它的名字意为“长满橡树”。适应性强的白蜡曾经迎接了一拨又一拨定居者,因为白蜡的英文单词“ash”来自一个盎格鲁-撒克逊词根,而“by”(音译为“比”)这个在北欧国家常见的后缀则是随着丹麦人的到来才出现在英国的。“Ashby”(音译为“阿什比”)是个合成词,本义是生长着白蜡树的农庄,但这个词还能接受更多的语言嫁接,比如莱斯特郡阿什比德拉朱什(Ashby de la Zouche)反映了诺曼征服的影响之深,而在相邻的林肯郡,拉提纳特阿什比普罗鲁姆(Latinate Ashby Puerorum)则是为了纪念林肯大教堂唱诗班的儿童(Latinate意为“拉丁语”,Puerorum意为“儿童”)。无论人们在哪里生活和工作,白蜡都是永恒的陪伴和帮手。它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不只在于它的外表之美或医药价值,更是因为它稳定供应的用途非常广泛的木材。在那些和木头打交道的人看来,白蜡木大概是所有木材中最适合加工的。硬度和特殊的弹性意味着它不但可以被塑造成比较平直和简单的构造,例如雪橇和滑雪板,还可以做成最不像平板的物体,包括牧羊人用来捕羊的曲柄手杖、拐杖、曲木椅,甚至是货车车轮。白蜡枝条的形状天然地适合制作这些东西,它的柔韧性也让它可以接受蒸汽处理,以强化自然弧度。白蜡树是拐杖的原材料,这一点巩固了它在家庭中的地位。在谢默斯·希尼的诗《白蜡树》中,他父亲的拐杖是“幻肢”,稳住这位老人日益消瘦的手,让他能够再一次“守住阵地”。他拿着它,“就像拿着一根银枝”,是进入凯尔特人冥界必需的传统护身符。在希尼已故的父亲身后,是他文学道路上的先辈詹姆斯·乔伊斯,在希尼探寻内心灵魂的朝圣之旅《苦路岛》中,乔伊斯“笔直得就像他的白蜡树急匆匆上扬”。对于这位更年轻的诗人来说,乔伊斯的白蜡树枝与其说是拐杖,不如说是指挥棒,因为他用它敲了一下废物箱,然后敦促希尼“为快乐写作”,奏出自己的音符。如果说白蜡是树中维纳斯,那它还真配得上古典神话的世界,因为它拥有为战士提供武器装备的悠久历史。白蜡木结实且易于加工,它的古英语和“长矛”(aesc)是同一个词,因为白蜡树苗笔直生长的特性让它们非常适合用于战场。白蜡树还为不太致命的竞技场上的英雄提供装备,例如板球门柱、曲棍球棍、台球杆和爱尔兰棒球棒。或许只是用一根舒适的老木棍抚慰人心,就能像古时一样激励选手。随着钢铁的发展,树木在国防中的地位逐渐下降,英国海军引以为豪的“木墙”(海防舰队的戏称)也退居于历史书中。然而在“二战”期间,矿产资源的供应开始减少,威胁到军备武器和军用载具的生产。为了应对这一危机,杰弗里·德·哈维兰设计了一种木头飞机,尽管战争部的官员对此深表疑虑,但是他的新型蚊式轰炸机还是迅速投入了生产。虽然几乎一切物资都实行配给制并且供应短缺,但英国的白蜡树仍然丰富,而当地家具制造商的技能此时被统筹起来为战争做决定性贡献。蚊式轰炸机重量轻、速度快,由双引擎提供动力,1941年走下生产线,第二年就凭借奥斯陆空袭声名大噪。而在接下来的“二战”中,这种轰炸机一直作为英国轰炸机指挥部的探路飞机,并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一次大规模行动中,蚊式轰炸机的飞行员对柏林的广播中心发动了毁灭性攻击,导致戈林对这些在钢琴厂里生产的轰炸机的速度和效率一阵痛骂。白蜡木很久很久之前就出现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战场上,而它的材质不仅适合制造长矛,也适合制造坚固、轻盈的飞机。

    

     白蜡木曲棍球棍和板球门柱白蜡木富有弹性且减震性能优良,可以制作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梯子、耙子、飞机甚至汽车。正是柔韧的弹性让它用在莫里斯旅行车独特的浅色十字形盒式框架中,而在20世纪40年代,前圆后方的牲畜运输货车和零售商面包车也使用了白蜡木。白蜡木至今仍被摩根汽车公司使用,这家公司开发了现代真空技术,并结合传统木压工艺制造出轻盈、优雅,同时极为坚固的跑车。这家公司的工厂到处都是光滑的白蜡木框架,它们都将盖上铝板,安装在坚固的钢铁底盘上。人类对白蜡树的偏爱如今仍在延续着。

    

     蚊式轰炸机

    

     莫里斯旅行车与橡树这类古老的落叶林树种不同,白蜡树不以长寿著称,大部分白蜡树的寿命不超过200年。然而,如果一棵白蜡树在矮林中经常平茬,它会继续长出又高又直的树枝,即使它的心材已经完全腐烂。在萨福克郡的布拉德菲尔德林地,有一片矮林白蜡像一只巨大的扫把头一样从地面向上伸展,人们认为它们的根桩已经有1000岁了。白蜡树大量的翅果使得它的繁殖速度非常快,树苗数量总是很多,所以似乎没太大必要保留较老的树。由于白蜡能够存活于几乎所有种类的土壤,所以它到处开枝散叶,成了英国如今最常见的树木之一。一种名为“查拉拉弗拉希尼亚”的真菌已经对欧洲的许多白蜡种群造成了致命伤害,而它现在正入侵英国的消息着实令人不寒而栗。“白蜡枯梢病”已经在丹麦、波兰、瑞典、德国、荷兰、奥地利等地摧毁了不少森林,而且很有可能席卷不列颠群岛。一种神秘的真菌专门危害一个物种,可以杀光它的幼苗,这件事听上去就十分恐怖。在2014年去世前撰写的最后一本书里,资深植物学家奥利弗·拉克姆对白蜡枯梢病引起的恐慌性报道投之以冷眼,他认为当人们注意到这种致命植物病害的存在时,采取行动为时已晚,因为“对付查拉拉病毒最晚应该在1995年”。他说,抵御植物病原体要有前瞻性思维,并提出了一个让人不安的结论:对查拉拉病毒的迟钝反应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更具破坏性的威胁——白蜡窄吉丁正在逼近。这种鲜绿色的蛀干甲虫原产东亚,已经摧毁了美国和西伯利亚的大片白蜡林,而在这个全球化时代,它到达英国几乎不可避免。除非,在博物学的反讽中,查拉拉病毒造成的后果成为一道惨淡的防疫封锁线,可以对付白蜡窄吉丁。

    

     如今,白蜡枯梢病的病因已经确定,白蜡窄吉丁的危险也引起重视,我们仍然可以期望为控制病虫害而做出的巨大努力有所回报。疑似病例会被发现和上报,一些抵抗力强的树也会幸存下来,白蜡树将像凤凰一样涅槃重生。如果将来那么多熟悉的林荫道路、绿意葱茏的公园和城镇都因失去白蜡树的遮蔽而变得光秃秃,如果它们曾经多年的陪伴只能通过绘画、诗歌和古老的歌谣才能被记起的话,也太令人悲伤了。

    

     杨 树

     当我的孩子们年龄还很小的时候,如果不是沿途还有一些地标的话,每天去托儿所的路在他们眼里肯定漫长得没有尽头。对于只有三四岁、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汽车座椅里的幼童,半小时的旅途和一整天可怕的束缚没什么两样。幸运的是,我们的路途点缀着一些熟悉的景致和感官享受,让孩子们不会太过无聊,比如那条多车道公路路面因为失败的排水系统而上下起伏,还有那排顶部呈心形的白色维多利亚式栏杆,被我女儿命名为“骨头大门”。这段路上无可争议的亮点一直是那一长排高大的钻天杨(Lombardy poplar;字面意思为“伦巴第杨”),它们与沿途更浓密的绿树和低矮的树篱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差。无论是谁种出了这条优雅的林荫大道,若是听到它每天引发的欢声笑语和孩子们齐声高喊“瘦子先生的树”,都会很惊讶。对于在牛津郡乡下长大的儿童来说,这些形状又瘦又长、枝条笔直向上伸展的树实在是滑稽得很,不过在法国、比利时或意大利的儿童眼中,这些成排生长的杨树就没那么令人兴奋了。“二战”期间政府种植杨树,大大提高了这种树的受欢迎程度,钻天杨(Populus nigra “Italica”;字面意思为“意大利黑杨”)从那时起就很常见了,但它们很少像法国北部的杨树一样排列在道路两侧,高高地稳稳地立着,仿佛一排接受检阅的士兵。一部分法国公路至今仍被称为“拿破仑之路”,因为这些杨树是拿破仑下令种植的,以便在烈日下为穿着厚重军装行进的部队提供阴凉。在法兰西帝国的皇帝看来,这些杨树无疑形成了一条恰如其分的胜利之路,因为它们匀称有序,处处节制。如今,在急匆匆前往渡口的途中,疲惫的驾驶员看着这些高高的树不间断地迅速掠过,可能会觉得它们有催眠效果,甚至是频闪效果。然而,路边恒常不变的景致就这样随着漫漫旅途撕开明亮的天空,这种井然的秩序也蕴含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也许,当18世纪的英国地主壮游欧洲大陆,在钻天杨的原产地饱览伦巴第平原和波河两岸的壮阔风景时,正是这种树严整有序的对称性让他们着迷。这些优雅的意大利树木是如此令人倾慕,以至于壮游欧洲的旅程结束之后,他们决定开始种植自己的杨树。第四任罗奇福德公爵1754年从罗马回国,马车车厢上绑着英国第一棵钻天杨树苗,准备种在自己位于埃塞克斯郡的庄园里。这种杨树天生茁壮,使得柱状树木排列两侧的林荫道很快纷纷成形,装点着帕拉第奥风格的宅邸,与它们宏伟的新古典主义建筑立面构成完美的比例。这些杨树好像是为搭配女士们高高的鸵鸟羽毛帽子而专门设计的,并且形成了一座令人心安的绿色卫城,让绅士们在里面盘算自己的庄园有多大。如果说这种树的意大利血统吸引了时尚的嗅觉灵敏的不列颠人,那它的别名就不那么优雅了,因为当时它通常被称为“波杨树”。

    

     《法国的杨树》,格温·雷弗拉特 绘不过对于很多大地主而言,更让他们担心的是杨树作为人民之树的角色。杨树的拉丁文属名Populus显然和“populace”(意为“大众”)这个英文词同属一个词源,而杨树也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赋予强烈的民主意味,因此被视为贵族制度的重大威胁。当时对人类社会“自然”秩序的政治争论就运用了树木的意象,在新形势下为法国旧秩序辩护的人为英国橡树赋予了政治意味,因为它们生长缓慢、变化微小,象征着稳定的传承。相形之下,进步作家如托马斯·潘恩号召同胞与自己一道培植自由之树。诞生在美国的自由之树是波士顿的一棵榆树,不过一旦树木变成政治隐喻,其他物种也不是不可以拿来用。哲学家让·雅克·卢梭关于人生而自由和平等的理论为革命分子提供了精神食粮,而钻天杨又和这位哲学家有着深深的联系,自然成了象征植物的最佳选择。卢梭在1778年去世,之后被埋葬在埃默农维尔花园里的珀普利耶岛(I?le des Peupliers;法语字面意思为“杨树岛”),他掩映在又高又细的杨树之中的坟墓成了自由、平等和博爱的象征。1789年巴士底狱被攻占后,一种版画开始流行起来,画上是胜利的革命分子种植着一棵高高的、像杆子一样的自由之树,这棵树就是新共和国的象征。忽然之间,种植一棵杨树就意味着种下一棵自由之树。虽然这种杨树似乎是一片风景中最醒目的树种之一,但我们必须记得,这种形似雪茄的细长身影只属于钻天杨这个品种,而且是相对较晚才来到英国的。在它抵达之前,其实还包括之后的几十年里,绝大多数英国人想到的杨树都是树冠宽阔的大型落叶树,扑扇着银色和绿色相间的叶片。它们是在本地河流两岸大量生长的本土物种,在落日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像是巨大的花边灯笼,它们今天也是如此,只是辨识度通常不如它们的意大利亲戚。杨树这个类群实际上庞大得令人困惑,而且不同品种并不总是容易辨别。银白杨应该是最容易鉴定的,因为它拥有长着菱形皮孔的浅灰色树干,以及布满白色茸毛的奇特叶片,叶背面摸上去像小山羊皮。在混合林中,银白杨会在夏日正午闪闪发光,仿佛被月光漂洗过。在古代学者的想象中,通往冥界的波光粼粼的冥河两岸生长着这些树。而现在,这种树为英国那些寻常的道路增添了一丝神秘而恢宏的气息。银灰杨的树形与银白杨相似,但是树身更大更饱满。这个品种是银白杨和欧洲山杨杂交出来的,所以它的树叶与两个亲本都有相似之处,正面绿色光滑,背面有银色茸毛。如果任其生长,银灰杨的寿命可达200多年,高度可超过40米。奥法利郡伯尔城堡庄园中央的那棵大树,是不列颠群岛最大的银灰杨,本该是爱尔兰参加2014年欧洲年度树木评选的最佳选手,然而就在2014年2月13日,它被一场剧烈的风暴吹倒了。这棵古老的杨树倒在河岸上的样子,就像是一位伟大的领袖庄严地躺在灵柩里,让人们致以最后的敬意。很奇怪的是,一棵树的意义可以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由代表力量性和稳定性的图腾变为失败、悲苦和脆弱的象征,实际上最后只不过是一堆薪柴。黑杨一度在英国、欧洲中部和南部都很常见,它们茂盛地生长在冲积平原和流速缓慢的河边沼泽洼地中。战后,城区迅速扩张,水渍地被再利用。这意味着很多黑杨的自然栖息地都消失了,因为它的种子只有在6月至10月间落入裸露、开阔土地的湿润泥土中才会发芽。这个树种是雌雄异株的,所以授粉需要雄株和雌株同在,一旦种群密度下降,自然恢复的概率就会很低。奇怪的是,精力充沛、容易生长的钻天杨也是黑杨的一种,但是对迅速变化的现代环境的适应能力却强得多。底部树枝呈拱形的巨大黑杨如今是英国最濒危的成材树,它们是如此稀有,以至于当纽卡斯尔的开发商计划清理位于市中心的圣维利布罗德和诸圣教堂的院子,而里面的古树刚被国家杨树记录机构定为濒危物种时,就立刻终止了这一计划。这些大树现在显得有些忧郁,高高地耸立在码头上方山丘的坟墓旁,边上是那座宏伟的、弃置不用的巴洛克式教堂。在为伊丽莎白女王即位五十周年庆典评选出的50棵“大英之树”中,有埃塞克斯郡世界尽头森林的那棵黑杨,入选的部分理由是稀有。还会有什么树更适合种在世界尽头呢?即使不是世界末日,黑杨也是一种日益凋零的树。英国本土黑杨的树叶不如某些品种柔软,但它们的独特之处是非常明显的心形。当丁尼生描述新娘玛丽安娜被遗弃在黑暗沼泽中一座深沟围绕的农场里时,为了说明方圆数里的荒凉程度,他写道,与玛丽安娜相伴的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杨树,“银色与绿色相间,树干上满是瘤子”。当他这样写的时候,心里想的可能就是本土黑杨。随着年龄增长,杨树会失去光滑的树皮,树干长满麻点和深深的皱纹,但最辛酸的是,本土杨树每年不可避免地掉叶子,就像是凋零的心纷纷坠落。虽然欧洲的黑杨种群正面临着不可逆转的衰退和灭绝的危险,但仍有希望。2010年,皇家财产局发起一项计划,致力于逆转黑杨在英国骤减的趋势,方法是采集萨默塞特郡邓斯特庄园的幼嫩枝条种植,这座庄园是黑杨为数不多的聚居地之一。还有人用个人行动捍卫这个珍稀树种。“幽灵植树者”罗杰·杰夫考特单枪匹马地投入到种群恢复的工作中,花了很多时间在乡村寻找能够种植黑杨树苗的空地,甚至在米尔顿凯恩斯一个路口环岛的中央成功种下一棵。激励他的是更早的一位杨树专家、环保主义先驱埃德加·米尔恩-雷德黑德,后者在1973年至1978年间完成了对本土黑杨分布状况的大规模调查,成为关注它们困境的第一人。作为邱园的一名植物学家,米尔恩-雷德黑德的研究促使杰夫考特开始用插条繁殖杨树,并在文章和广播节目中呼吁民众支持杨树的复兴。树木的生存还是要依靠集体努力,尤其是当人们对某种树熟悉到视而不见的时候,更需要知道它在发生着什么。作为英国的另一种本土杨树,欧洲山杨的未来乐观得多,因为这些树木广泛分布在北半球,也常见于苏格兰和英格兰的北部。尽管欧洲山杨颇为耐寒,而且能够忍耐冰冷的寒冬风暴,但它从未以强健著称。它的植物学学名Populus tremula反映了它最突出的物理特性,这是一种颤抖的杨树,它的叶片一直在摇动。即使是在9月的清晨,当其他树木还在安静地沉睡,繁茂的树叶全都包裹在轻柔的晨雾中时,欧洲山杨又长又细的枝条就会开始摇动,仿佛被一阵并不存在的微风吹拂。约翰·济慈在他未完成的史诗《海伯利安》中构思地球上那些被推翻的古老力量形象,将被击败的异教徒神祇首领描述为拥有黯淡的眼睛、麻痹的舌头,以及颤抖的胡须,“像有毛病的山杨一样”。欧洲山杨的动作像是遭受过重创,是一种安静的震颤,力道正好足以惊扰一切安宁。在英国的某些地区,人们相信耶稣受刑的十字架的木材来自颤抖的欧洲山杨,此后这种树就一直带着愧疚颤抖着。在从苏格兰高地和群岛搜集的口头诗歌集中,19世纪民俗学者亚历山大·卡迈克尔收录了一则咒语,它的开头是:“诅咒你,山杨树!你身上钉死了山地之王!”华兹华斯的叙事诗《鹿跳泉》讲述了发生在文斯利代尔的一场中世纪捕猎,贪婪的沃尔特爵士鞭打了一整天自己的马匹和狗,拼命追捕一头鹿,直到他的猎物最终力竭而死,倒在它出生的泉水旁边。这个残酷无情之人痴迷于打猎的故事在约克郡的风景中留下了永久的伤疤。几个世纪后,当沃尔特爵士的其他痕迹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地标变成了“山杨树那毫无生机的树桩”。实际上,腐烂的欧洲山杨对昆虫学家来说很有价值,因为它为许多珍稀昆虫提供了乐园,包括橙色山杨食蚜蝇。但是对于那些不那么关心昆虫保育的人来说,这些颤抖的、被真菌感染的树木更容易引起怀疑或怜悯之情。杨树常常被塑造成暴行的目击者。在古典神话中,法厄同在驾驶太阳马车时灾难性地失去了对神马的控制,一头栽到地上,他的姐妹们悲痛得变成了树。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描述了这个恐怖的过程,树皮开始环绕她们的大腿,逐渐蔓延到她们的全身,直到只剩下嘴唇,“徒劳地呼唤她们的母亲”。虽然奥维德没有明确指出她们变成了哪种树,但意大利这个地域背景让一代又一代的画家描绘震惊的少女变成钻天杨的场景。许多个世纪后,在大西洋的对岸,杨树继续出现在令人不安的场景里。在比利·霍利迪(Billie Holiday)的名曲《奇怪的果实》中,“吊在杨树上的奇怪果实”指的是美国南方各州被实施私刑的黑人受害者,巨大的三角叶杨那强壮的分枝为白人帮派提供了简易的绞刑架。并非所有美洲杨树都有如此深沉的内涵。香脂杨的天然香味如此美妙,以至于被称为“基列的乳香”,是《圣经》中可以治疗所有病痛的芳香药物。喜爱阳光的弗里蒙特三角叶杨分布于美国西南部各州和墨西哥,是维生素C的理想来源,并为美洲原住民提供了传统药物和治伤疗法。欧洲早期殖民者常有的误认意味着有些被称为杨树的美洲树木其实并不是杨树,例如,北美鹅掌楸的英文名是“tulip poplar”(字面意思为“郁金香杨树”),但这种有着黄色花瓣的美丽树木和杨树并没有亲缘关系,只是因为它多皱的树干和宽大、颤动的树叶令人想起旧世界的杨树才得名。杨树拥有众多种类,而且它们很容易种间杂交,这对现代植物学家们来说是一项极具诱惑性的挑战。2006年,毛果杨,又称黑三角叶杨或加利福尼亚杨,成为全世界第一种全部DNA得到测序的杨树。位于加利福尼亚的国际遗传学家团队希望通过全面分析这种杨树的DNA揭示树木的遗传结构。这项研究正在催生树木育种方面的应用性试验,育种目标包括减少碳排放和植物病害、发展生物燃料和生物降解塑料等。使用木质素进行基因修饰可以得到易分解的新型杨木,减少造纸过程中对化学品的需求。基因改良过的杨树还拥有更强的修复能力,能更好地净化工业区的重金属污染物。然而,所有这些振奋人心的突破都有风险,种植转基因树木的后果也不得而知。它们对土壤生态或微生物群落的影响还没有得到全面检测,而且考虑到杨树强大的繁殖能力,如果出现任何不可预见的后果,转基因树木能否被控制也令人担忧。2001年,这个充满争议的问题挑起了激烈的社会情绪,被转基因杨树这一想法惹怒的激进分子甚至向华盛顿大学的城市园艺中心投掷了燃烧瓶。当然,由于喜水,杨树一直是最好的薪柴树种。较高的含水量让它燃烧缓慢,因此成为制作烘箱的好选择。在什罗普郡,都铎王朝时代半木结构房屋的地板和上层常用当地杨木建造,因为它经受住火灾的概率更大。燃烧迟缓的特性意味着杨木还是做风箱和火柴的最佳选择,用杨木做的火柴不会很快就烧到胡子或手指。一盒火柴是如此令人熟悉,如此家常,如此大规模地被制造,以至于我们很少将这些很有用的微型火炬看作一棵活树的遗迹。不过,古罗马的年轻武士会戴上用银白杨叶编成的花环,以此向海格立斯致敬,因为这位大力士在击败喷火的穴居怪物卡库斯之后,就为自己戴上了用圣树的银色树叶做成的冠冕。

    

     18世纪末卖火柴的小贩杨树有很多用途。钻天杨长成绿色屏风的速度比大多数树木都快,因此它很早就是园林造景中非常有用的角色。随着塑料大棚的迅速推广,现在的钻天杨不但可以将这些闪闪发光的塑料小棚屋隐藏起来,还能保护它们免遭风暴的破坏。钻天杨和其他杨树郁郁葱葱的树枝为牲畜提供了阴凉,还能砍下来喂牛。最近的研究发现,母鸡在林荫地里感觉更安全,所以杨树虽然不是母鸡的栖息地,却为散养的鸡群提供了完美的环境。放松的鸡更愿意在新鲜的空气下释放自己,从而成就了更健康的鸡舍和更茁壮的杨树。虽然树苗长得很快,但人们也常常对成年杨树使用传统的截顶法以重焕活力。这种截去树木顶端的方法可以延长它们的生命,因为新枝会从缩短的树干上萌发出来。一棵被截顶的杨树,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刚刚修剪了毛的鬈毛狗,光秃秃的树干很快便会萌生出一圈成簇的茂密叶片。这也许意味着更少的树荫,但是也意味着更多的牛饲料。杨树一直在为细木工匠提供易得的再生材料。这种重量轻的木头适合做鞋跟、木屐和运货马车的车轮,更不用说至今仍在使用杨木制造的碗、托盘和水果篮了。这种木材颜色较浅,因此成为很受欢迎的地板板材。杨树为葡萄和啤酒花提供了有生命力的支杆,而它们的细枝可以做成扫帚,树叶的汁液可以治疗耳痛。杨树现在仍然被需要,作为英国生长最快的阔叶树,它是少数符合英国政府能源作物计划的树种之一,该计划鼓励农民种植有助于减少对化石燃料依赖的作物。尽管杨树的商业化种植有诸多好处,但对于那些单纯喜爱树木的人来说,木材贸易常会令他们不安。当18世纪诗人柯珀看到他最喜爱的树木被砍倒时惊骇莫名:

     杨树被砍倒了,再见,阴凉还有凉爽柱廊的窃窃私语,风不再流连,不再在树叶中歌唱,乌斯河的中央也不再倒映出它们的倩影。

     杨树的形象几乎和伐木密不可分。对伐木行为的沮丧情绪如今比较常见,但这首诗大概是第一次有力地将其表达出来。之所以有力,是因为它给人的感觉非常像丧亲之痛。在克劳德·莫奈的一套著名系列画作中,高高的杨树矗立在吉维尼附近蜿蜒曲折的埃普特河畔,然而画面中宁静的氛围和实际状况大相径庭。当莫奈得知这些树将被砍倒时,他才画了一半,于是不得不出钱购买这些树。莫奈和土地的主人讨价还价,使这些杨树推迟受刑,继续不知情地充当这位画家的模特。莫奈在他色彩斑斓的印象主义系列画中捕捉了这条河的动态,也使这些难逃厄运的杨树在后世永远占有了一席之地,并继续受人敬仰。而它们最初的主人和木材商都早已被人遗忘。对于这种树的毁灭,或许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的情绪反应最激烈。当时他正在牛津郡的圣阿洛伊修斯教堂当牧师,而滨尼斯泰晤士河沿岸水草地中的杨树被砍倒了:

     我亲爱的山杨树,轻盈的树枝没了生气,离开跃升的太阳,活生生地倒进水里,所有树都被砍倒,砍倒,全部砍倒;整整一排鲜活的树没有幸存者,一个也没有……

     霍普金斯被整整一排杨树的毁灭深深震撼。对他来说,这不只是美学的问题,而是精神上的肆意破坏,因为在他眼中,每一棵树独特的美都是上帝赋予的。这些树是神性的生动表达,非凡独特,不可替代。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工业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霍普金斯敏锐地意识到了他口中所称的人的“污迹”,砍倒杨树象征着现代化对大自然满不在乎的残害。而我想知道的是,对于如今经过生物工程改造以治理污染的杨树,霍普金斯会有什么看法?

    

     冬 青

     我们很难去想象一个史前的地球,一颗完全没有被人类活动影响过的星球。仅仅凭借一些灭绝生物的石化牙齿和骨头,科幻小说家、电影制片人和电脑动画创作者就能制造出一个共同的幻想世界。在这里,翼手龙伸着长长的爪子在浓密的森林中尖叫,来回穿梭在绳索般的攀缘植物之间,而长着鲨鱼般强健下颚的生物在斑斓奇异的海水中滑行,威胁着不适宜人类居住的海岸,岸边是恐龙在干旱、崎岖的悬崖的红色阴影中肆虐。我们狂野的想象力在这里驰骋,因为我们确信这一切都只属于一个消逝已久的虚构时代。然而,这些化石记录还揭示了在数亿年前的白垩纪,曾经茂盛生长在地球上的各种奇特植物中,就有冬青树。忽然之间,遥远的恐龙时代被拉近了。在时间开始之前,这种人们熟悉的树在世界上占据着什么位置呢?古生物学家已经发现霸王龙会对路过的三角龙发泄它那惊人的食欲,但许多不那么凶残的恐龙更喜欢吃素。对于皮肤粗厚、身披盔甲,背上有骨板和尖刺的剑龙来说,还有什么会比冬青更美味可口呢?在食草恐龙的威胁下,又有哪种树比冬青更能存活下来呢?刚一出现有能力记录自己所见的人类,冬青就立刻因它的坚忍品质而备受敬仰。这种冰河时代的幸存者受到了古罗马人的追捧,他们将它与古老的农神萨图恩联系起来,这位神祇掌管漆黑寒冷的季节。古老的农神节定在12月冬至前后,白昼很短,庆祝时间很长。当其他树木全都形销骨立,白蜡树仍然覆盖着为了应对漫长冰冷的冬季而锁住水分的蜡质绿叶,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冬青树枝醒目而有光泽,缀满浆果,它被带入室内,点亮人心和炉火。冬青是失序之王,充满反叛精神,在最严寒的冬季绽放生命的光辉。虽然萨图恩大胆的异教徒派对和胜利花环逐渐与耶稣血淋淋的荆棘王冠和永生承诺融为一体,但热情洋溢的农神节风俗后来变成了基督教传统。这种植物的盎格鲁-撒克逊语名字“hollin”与现代英语单词“holiness”(神圣)和“holidays”(假日)拥有同样的词源,这也让它成为庆祝圣诞节的最佳树种。因此,冬青树有一个并不值得羡慕的特点,那就是每年有十一个半月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季相变化。虽然冬青是最闪亮的常绿树木之一,拥有耀眼的光滑蜡质叶片,但大多数人平常基本见不到它,除了12月的那两周,届时它会突然出现在所有地方。我们不会被针垫似的叶片吓住,总是喜欢用手指戳一戳摆在照片和门框周围的鲜红色浆果,或者用翠绿的小枝装饰窗台。采来的树枝就算多日不接触水也能保持最初的光泽,将冬青的坚忍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一直置之不理,一枝冬青最终会彻底干燥,稍稍褪成浅橄榄绿色,但是像针尖一样的锋利程度丝毫不会减弱。从侧面看,干掉的冬青很像一条鳄鱼,正在张开夺命的下颚。尽管如此,我们每年还是坚定地欢迎这种树来到家里,把它的叶片摆在前门向客人致以欢快的问候。编织冬青花环需要极大的毅力,因为冬青枝条的韧性很强,被迫弯成环状时会用力反抗,并用尖锐的刺表明自己的叛逆态度。常绿树的种类如此丰富,可偏偏是最多刺的冬青一直在圣诞季大行其道。不过,它确实是一种非常顽强的树。

    

     狄更斯的《圣诞颂歌》目录页上的冬青和常春藤花环这些闪闪发光、极具立体感、向四面八方伸出尖刺的树叶,还有其他能够渲染圣诞气氛的东西。一旦我们开始用冬青的枝条装饰门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毫无疑问了。在莎士比亚的精巧喜剧《皆大欢喜》中,他很快就使用了最显而易见的节日旋律“嘿吼,冬青树(holly)/生活多欢乐(jolly)”。不过人们往往会忘记,在这两句意料之中的台词之前,是回忆冬季严寒和人生挫败的台词:

     吹吧,吹吧,冬天的寒风,你是如此无情,就像人的不知感恩。你的牙齿不那么敏锐,因为你是看不见的,不过你的呼吸那么粗鲁。嘿吼,唱出嘿吼,向绿色的冬青树。大多数友情是伪装的,大多数爱情只是在犯蠢。嘿吼,冬青树;生活多欢乐。

     莎士比亚的冬青颂歌不是一首温馨的圣诞热门歌曲,而是一声鼓动人们对抗孤独、绝望和死亡的召唤。冬青树统治着绿林,为无情、背叛和不公的受害者提供庇护所,而后者会从中发现与眼下不利处境抗争的方法。因此,冬青在冬季的大行其道并不一定是失序的短暂胜利,而是令人振奋的、对事物正常秩序的反击。这种树可以刺破人的过度膨胀,在最冷冽的寒风中引发欢声笑语。冬青为人类提供的是过冬的燃料,为绵羊和牛提供的是富含能量的食物,而夺目的浆果会在最严酷的冬天维持鸟类的生命。在槲寄生稀有的地区,一种名为槲鸫的鸟常常被叫作“冬青鸫”,因为这种鸟非常喜欢这种多刺树木的果实。不过在人类的影响下,冬青树还展现出了欺骗和背叛的能力。将冬青树的树皮剥下来,经过浸泡、煮沸、发酵和捣碎等一道道工序,就能制出最黏稠的物质,这种天然胶被称为“粘鸟胶”,抹在光秃秃的小枝上就能粘住鸣鸟。直至今日,许多国家的人仍然热衷于用这种方法捕食它们。不只是鸫鸟、红雀和雀鸟容易被牢牢粘在抹了粘鸟胶的树枝上,当湖区的农民意识到冬青的胶也可以粘在船上装载的货物之后,英国境内的所有昆虫立刻受到了威胁。是偷猎者的帮手还是天然杀虫剂?冬青树这种黏稠的副产品究竟是好是坏,取决于那些用它达到何种目的的人。冬青木也总是被迫伪装。由于从热带进口的木材十分昂贵,比如乌木和红木,英国木工常常将坚硬、致密、浅色的冬青木材染成深色使用。你可能拥有一套全部用冬青木雕刻的象棋,染色的棋子与未染色的棋子在棋盘上厮杀。如果你将这套象棋放进坦布里奇式木盒里,这个木盒也可能是冬青木做的,因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非常喜欢这种精致的白色木头。无论是雏菊花瓣、蝴蝶标记、燕子的肚子和方格图案,还是浅色的天空、明亮的窗户和白雪覆盖的屋顶,冬青树的木头都是这种精细工艺不可缺少的部分,与各种金色、砖红色、深巧克力色和大麦色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作为一种耐寒的本土树种,冬青比较容易获得。它的耐腐蚀性足以替代黄杨木,所以手头拮据的雕工会使用冬青木做木版。他们的工具以及茶壶的把手也常常来自冬青,而使用细线绣出复杂图案的蕾丝女工所用的卷线筒,也是用这种漂亮的白色木头做成的。冬青树本身虽然受到广泛认可,但也曾被认错过。因弗内斯郡的考德堡之所以有名,不只是因为它出现在《麦克白》里,还因为一棵传奇的荆棘树,它已经在这座古代要塞里生长许多年了。当地传说,一位早期考德领主做了个梦,有人在梦里吩咐他找一头驴子驮上黄金,将驴子放开,然后跟在它后面,它停下脚步的地方就是他应该建造自己城堡的地方。于是这位领主照做了,当那头驴子停在一棵荆棘树旁吃草时,考德堡的选址就这样确定了。许多个世纪后,当塞缪尔·约翰逊博士和他年轻的旅伴詹姆斯·博斯韦尔在前往赫布里底群岛的途中来到考德时,他们十分惊讶地看到那棵古荆棘高高耸立,“仿佛是穿过城堡各个房间的一根木头柱子”。如果他们知道21世纪的DNA检测将会揭示出考德堡这棵传奇荆棘其实是冬青树,肯定会更吃惊。虽然这个发现或许会让关于考德荆棘的古老传说和歌谣显得不那么可信,但它是一棵冬青树的事实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在传说中麦克白的家里,因为冬青的传统作用之一就是防御女巫。冬青浆果常常被种在屋外,确保一棵强壮的、生长缓慢的冬青树永远生长在那里,阻挡心怀歹意的来客和邪灵。冬青一直是很受欢迎的树篱材料,一个原因是实用,它们天然坚硬多刺的枝叶会阻止入侵者,另一个原因是人们对它们神秘的保护力深信不疑。理查德·梅比的权威著作《不列颠植物志》记录了一些关于冬青树挥之不去的信念。在白金汉郡,人们普遍反对砍倒冬青树,担心这样做会释放女巫。而在东苏塞克斯郡,农民会让间隔排列的冬青树高高地生长在树篱上方,在当地的古老信仰中,这些树可以阻止女巫沿着树篱顶部逃跑。甚至在树篱被铲除以扩大土地面积的时候,冬青树也常常被单独留下来。也许是为了标记旧边界,也许是为了避免任何神秘而不祥的后果产生。你该如何区分真正的冬青树和假的冬青树呢?毕竟几乎每一种叶片带刺的树都曾被叫作某某“冬青”。冬青栎和冬青树并没有真正的亲缘关系,但是由于它那常绿特性和尖端如针的叶片,它的俗名和拉丁学名都借用了冬青的名字。胭脂虫栎也曾经和冬青树弄混过,这种树拥有坚韧的常绿树叶和住在树上的鲜红色甲虫。英文名为“sea holly”(字面意思为“海冬青”;中文名是海滨刺芹)和“knee holly”(字面意思为“膝冬青”;中文名是假叶树)的植物和冬青树都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它们属于完全不同的物种,前者是一种刺芹,后者是一种假叶树。当人们都通过某种特别突出的特征辨认一种树时,例如血红色的浆果或者带刺的叶片,具有类似特征的其他植物就很可能以它的名字命名,不管植物学家对此是什么意见。例如,当欧洲拓荒者终于抵达美洲西海岸时,发现了一种结着成串鲜红色浆果、长着常绿叶片的树,这让他们想起故乡常见的另一个物种,于是将它命名为“加利福尼亚冬青”。这个物种现在被归入假苹果属,学名是Heteromeles arbutiflora,它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托永树”。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美国电影行业并未纠正最初的错误,否则,“弗朗基去了托永坞”听上去就不那么对味了。对于加利福尼亚的电影制片业而言,“好莱坞”(Hollywood;字面意思为“冬青树林”)是个完美的名字,在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不只局限于12月的两个星期,就连山腰上那些巨大的标志性字母也奇怪地令人想起冬青的白色木材。

    

     假苹果属植物Heteromeles arbutiflora,俗称“托永树”冬青这个名字引起的混乱拥有如此漫长的历史,一点也不出乎意料,因为除了所有这些“假”冬青之外,真正的冬青还有许多不同的品种。在某些种类的真冬青中,树叶不是单色而是花色的,界限分明的绿色仿佛是油画颜料在奶油色的底子上迅速刷过。有时可以看出树叶上有金色或银色边缘向外伸出,就像是位于夏日森林最远端的一座圆顶马戏帐篷。有些冬青树的叶片更加顺滑,尤其是成年树木顶端枝条长出的叶片,往往没有那么扎人,人们因此将冬青视为性格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平和的象征。有些品种的冬青会长成高耸的绿色圆锥塔,叶片十分光滑,以至于常常被错认为某种从国外引进的热带常绿树,而不是耐寒的本地树种。另一些冬青,例如“凶猛”冬青,其英文名“hedgehog holly”的意思是“刺猬冬青”,除了叶片边缘有刺之外,就连叶片表面也布满了刺。此外,并非所有的冬青浆果都是鲜红色的,有些种类的簇生浆果是黄色或金色的,例如“巴奇金发”和“金发女郎”。而黑果冬青的果实,顾名思义,是黑色的。冬青树惊人的品种多样性催生了许多可爱的名字,例如叶片的波浪形最明显的“金发挤奶女工”、叶片颜色浅而发亮的“月光冬青”以及诗意少了许多的“皮革叶”。很多名字都和帝王有关,显然是为了致敬冬青那珠宝般的浆果和仿佛被金银装饰的叶片。不过这些名字可能具有误导性,“金发女王”和“银发女王”都是雄性品种,而“金发国王”和“银发挤奶男工”则是雌性品种。用植物学术语来讲,冬青是雌雄异株的,也就是说雄花和雌花生长在不同的树上,这就是为什么别人常常建议我们将好几棵冬青种在一起,以确保结出大量浆果,因为果实只生长在雌树上,而雌树只有在被附近的雄树授精之后才会结果。成年冬青树不耐移植,所以在种植一批树苗时一定要留出足够的生长空间,以免这些树努力舒展并长到最高最大时,某棵雌树不经意间沦落到无法接触雄树的境地。在自然生态环境中,年龄较大的冬青树会保持距离,所以在位于什罗普郡山区的斯蒂珀岩层,被称为“The Hollies”(意为“那些冬青”)的古老冬青森林在赤裸的山脊上延伸开来,让每一棵布满瘤子的老树都享有自己的空间。

    

     在威斯特摩兰的布拉夫举办的火炬游行冬青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鲜艳的浆果,只属于雌树,但这种树一直是男子气概的象征。按照传统的说法,充满反叛精神、多刺的冬青王与统治夏季的、庄严的橡树王在冬季是对手。在中世纪的圣诞故事《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中,高文爵士那令人敬畏的绿衣对手拿着一根冬青树枝,蕴含着这个古老传说的力量。正如我们从这首熟悉的圣诞颂歌里所知的那样,在森林中的所有树木中,佩戴王冠的是冬青。这个冬季之王一直统治到主显节前夕,届时在英国的很多地区,人们会用多余的冬青装饰燃起熊熊篝火。曾经在新年用一根火柴点燃节日冬青树叶的人都知道,它们有多么易燃。所以,不难想象在威斯特摩兰的布拉夫每年1月6日举办的火炬游行会是怎样壮观的景象,一整棵冬青树会在典礼上被点燃,游行队伍抬着它穿行在黑夜中。不过在很多地方,冬末忏悔节的庆祝方式是“冬青男孩”(用冬青做成的人像)狂欢,届时他们将在村庄的街道上游行,而“常春藤女孩”应该躲得远远的。毕竟,一棵雄性冬青树能够为附近任意数量的雌树授精,而并不是每个女孩都想珠胎暗结。很可能就是这种劲爆的名声让罗伯特·彭斯对冬青产生兴趣。在他幻想的缪斯来访的场景中,美到令人目眩的女神来到他的村舍,带着“翠绿、细长、披着叶片的冬青枝条……扭曲着,优雅地环绕着她的眉毛”,在阐明他作为一名苏格兰吟游诗人的责任之后,她为自己的信徒加冕,作为这次来访的结束:

     戴上这个,她庄严地说,然后将那枝冬青缠绕在我头上;叶片光滑,浆果鲜红,沙沙作响;接着,就像一闪而过的念头,她走了,转瞬之间。

     彭斯认为,在自己担任喀里多尼亚(苏格兰古代的别名)吟游诗人的就职仪式上,生机勃勃、有男子气概、土生土长的冬青冠冕比古典时代的桂冠好得多,尤其是它恶作剧式的自嘲个性一定能够刺破任何浮夸。在彭斯青年时代的这场幻想过去50多年后,已经年届七旬的桂冠诗人威廉·华兹华斯拿起一把浆果,播种在位于格拉斯米尔边缘伊斯代尔的弗莱彻夫人家里,纪念头戴冬青冠冕的英雄。前往湖区的游客如今仍然可以仔细搜寻兰克里格地面上这些极具文学气息的冬青树浆果。然而,由于如今出现了更女性化的联系,冬青的名声已经中性化多了。如今,它成了很受欢迎的女孩名字“霍利”(Holly),尤其是那些12月末出生的小女孩。霍利·库姆斯和霍利·麦迪逊都是在12月出生的(不过也有很多其他叫霍利的名人是春天出生的)。自从奥黛丽·赫本在电影《蒂芙尼的早餐》中俘获了全世界的人心后,“霍利”这个名字就在20世纪60年代流行起来了。在杜鲁门·卡波特最初的剧本中,主人公的名字叫康妮·古斯塔夫森,不过幸运的是,他改变了主意,于是她变成了霍利迪·戈莱特利,而昵称“霍利”更广为人知。很难想象有人会比卡波特轻浮的女主角更不像这种讨厌移植、固执、生长缓慢且多刺的常绿树木。不过,冬青树为这样一个缤纷多彩、魅力十足、反抗传统、外表美丽却不代表一切,并且崇尚精神自由的角色提供了灵感来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恰如其分的。

    

     奥黛丽·赫本扮演的霍利·戈莱特利

    

     假挪威槭

     现在很多铁路公司从10月初开始实行特殊的“落叶时间表”,例行公事地提醒乘客火车的到站时间可能“比显示的晚最多3分钟”。这种做法针对的是一个在20世纪90年代登上报纸头条的问题——“铁轨上的落叶”,美国人称之为“滑铁轨”,至今仍然季节性地时不时出现在政党会议上。每年秋季,一阵阵潮湿的树叶落在轨道上并被轧实,变得光滑的铁轨会导致火车打滑。清理工作耗费时间和金钱,却是必须的,否则火车就无法安全运行。通勤者已经面临着乏味、昂贵、日复一日的火车旅途,自然不乐意回家的旅程变得更长。于是,“铁轨上的落叶”变成了一句英国的习语,形容无法有效应对天气的异常,还被当作一个笑料。它甚至出现在一本自助指南图书《如何有效投诉铁轨上的落叶?》的书名上,而许多不满的乘客寄给《每日电讯报》的投诉信上也会使用这句习语。然而,这些恼人的树叶从何而来呢?假挪威槭应该是罪魁祸首。这些熟悉的树木枝叶繁茂,沿着许多郊区铁道线生长,为乘客遮挡不雅观的废弃仓库,也为城市花园隔绝火车经过时的噪声。但是随着季节变化,它们就变成了背叛者。郁郁葱葱并热情友好地向我们招手的绿色迎宾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枯瘦的骨架,嘲笑我们被耽搁的行程。当威廉·布莱克观察到“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并不一样:让一个人感动到流泪的树,在另一个人看来,只是一团挡道的绿色东西”时,他的脑子里想的很可能就是假挪威槭,因为大概没有其他树木拥有如此两极分化的评价。如果说假挪威槭柔软、平整、繁多的叶片会使通勤者在秋天血压飙升的话,那它分泌的树液似乎会引发更多牢骚。在皇家园艺学会的网站上,园丁们怨声载道,一条愤怒的评论是这样写的:“假挪威槭,啊啊啊啊!它先是像下雨一样掉叶子,现在又开始掉树液和树液滋生出来的各种昆虫。树液到处都是,让所有花园家具都变得黏糊糊的……它就是一场难闻的、黏稠的噩梦!”这条评论引发了一连串如何应对假挪威槭的回应,这种树很显然给许多人留下了“问题树木”的印象。这并不是一种现代社会特有的愤怒,1664年,当伊夫林出版《森林志》时,假挪威槭就已经制造这种麻烦了,“沾满了蜜露的叶片……落得很早,并且变成一摊黏糊糊的东西”。这种腐烂的棕色糊状物不但肮脏不美观,还是“害虫”的家园。假挪威槭树叶上覆盖的这些“蜜露”,是由大群靠丰富的树液生活的蚜虫排泄出来的黏稠物质。虽然在步行区种得越来越多,以创造出美丽、有阴凉的小道,但在伊夫林眼中,假挪威槭一无是处,只是“污染和破坏了我们的散步”,因此应该“驱逐出所有花园和林荫大道”。这也是黏稠的树液噩梦以及“铁轨上的落叶”的早期版本。然而,“蜜露”叶片这个概念还拥有一种神奇的、天堂之乳的气质。在诗人约翰·克莱尔看来,“华丽的假挪威槭”那繁多而浓密、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绿色叶片是春天的荣耀装饰之一。尽管它在文雅的场合没有一席之地,但在克莱尔眼里,它是田野中的贵族,一位“丰裕的美人”,准备与所有来客分享它的富饶,那甜甜的树液和黏稠的叶片也不是园丁的麻烦,而是一件献给世界的很棒的礼物。他还请求人们倾听昆虫的嗡嗡作响,观赏那“快乐的蜜蜂,扇动着渴望的翅膀进食/在宽阔的叶子上,享用着蜜露”,你几乎能听到蜜蜂飞到这些具有争议性的树叶上的声音。而诗人选择与这些“快乐的精灵”为伍,从自然赠予的美味资源中汲取灵感,激发自己的想象力。虽然克莱尔是个喜欢怀旧的诗人,但在理解假挪威槭的生态学贡献上,他却远远领先于自己的时代,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些常见蜜蜂的真正重要性——它们是授粉者,是捍卫食物安全的卫士。作为蚜虫生活的大都会,假挪威槭还滋养了大批雨燕和家燕,更不用说蓝山雀、庭园林莺、知更鸟和棕柳莺了,所以它是蜂类和鸟类共同的食堂。对于那些自家花园被一棵茂盛的假挪威槭变成虫子乐园或者鸟类公共厕所的人而言,这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安慰,但这棵树确实在花园的自然生态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假挪威槭的树液提取出来还可以煮沸制成糖浆,或者任其发酵酿酒。想要尝试自给自足或者节俭生活的人可以学一学从这些黏糊糊的树干上获益的蜜蜂,而不是他们那些厌恶树液的邻居。在很多人看来,假挪威槭似乎是一种过于慷慨大方的树。它打破了合理的比例,而且似乎揭露出潜伏在人们心中清教徒般对过剩现象的焦虑。它是丰富之树,拥有太多的树液、太多的叶片。其实,是太多的假挪威槭。在每一个转角,这种树粗野的健康和活力都不利于它自己。假挪威槭木坚硬得和橡木一样,但是远不如橡木贵重。它是制作擀面杖和木勺的好选择,因为它重量轻,有细腻的纹理,在厨房里使用也显得明亮、清爽,此外还易于清洁。要是制作物美价廉的厨房用品,没有比它更好的材料了。然而,擀面杖不可能像一艘高大的橡木舰船或者精雕细琢的红木雕塑那样被珍视。这种木头属于厨房,不属于宏伟的宴会厅,适合做切菜板,不适合用在董事会会议室。有那么几年,假挪威槭木在威尔士享有盛誉,因为世界上最大的鸳鸯匙(威尔士男子赠给未婚妻的一柄两匙木制羹匙)曾经是用一整根假挪威槭树枝雕刻而成的,长度超过20英尺。埃德·哈里森在1989年制造的这柄超大勺子如今仍然陈列在加的夫,不过它在2008年将这一头衔让给了同时出自哈里森之手的红雪松木鸳鸯匙,其长度是前者的两倍,如今斜倚着陈放在卡利恩。假挪威槭木从来不会短缺,因此它价值不高。总而言之,抵制假挪威槭的主要理由就是它十分常见。这种茁壮的树木到处萌生,扩散得非常迅速,因为它拥有独特的像螺旋桨一样的种子。这些小而透明的“回旋镖”似乎极度渴望离开枝头,随着每一阵疾风和气流拼命滑翔到最远的地方。种子很容易萌发出幼苗,而且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落在一块修剪整齐的草坪边缘,还是掉入一座被精心照料的玫瑰花圃正中央。这些得意扬扬的小苗通常被当成杂草,根还没有扎下去就被人从土里拔了出来。实际上,假挪威槭是理查德·梅比出版的图书《杂草》中出现的极少数树木之一,这也指出了它另一个不受欢迎的特点——“外来者”。和那些受人尊敬的橡树和白蜡树不同,人们普遍认为假挪威槭是非本土物种,15世纪末才被引入英国。如果不是假挪威槭繁殖能力惊人的话,这一点根本不算什么。假挪威槭生长迅速,扩散也迅速,在很多人眼中它都是外来入侵物种,赶走可怜的本土树种,用它遮阳蔽日的树叶夺走野花的阳光。它是植物界的灰松鼠,今天还只出现在这里,明天就到处都是了。除非有一种可能,假挪威槭其实是本土物种。在牛津大学的基督堂学院,13世纪的圣弗丽德丝维德圣祠内有假挪威槭树叶的雕刻品,这进一步引发了关于假挪威槭外来身份的争论。据传,为了遵从自己守贞的誓言,弗丽德丝维德从麦西亚国王咄咄逼人的追求下逃脱,藏在了树林里。在她坟墓上方的圆形凸饰上,雕刻着她从一圈树叶中窥视到的景象,至于中世纪的雕刻家当时参考的是不是本地物种,现在已经很难判断了。选择这些裂成五瓣的掌状叶片很可能主要是因其象征意义,以便让人们想起圣痕,也就是耶稣在十字架上受刑时身体上的“五伤”,尤其是这些树叶很像张开的手掌。考古证据的发现也在加剧关于假挪威槭起源的争议,因为它的花粉变成化石之后,很难与栓皮槭的花粉区分开,后者已经在不列颠本土生活了数千年。

    

     圣弗丽德丝维德圣祠,基督堂学院,牛津大学即使假挪威槭是从都铎王朝时代才开始生长在英国的,它们也很难称得上是最近才抵达的物种,对于大多数在乎这种事的人来说,500年的传承使这种树拥有了值得尊敬的古老血统。(斯昆宫的古假挪威槭据说是苏格兰玛丽女王亲手种植的,这应该会为它增添一些尊贵感。)而且,如果假挪威槭真的是如此具有侵略性的扩张主义者,那么其他树种是如何经过这么长时间依然生存下来的呢?20世纪70年代初以来,假挪威槭在英国就没有出现过显著增长,而且由于树苗在比较明亮的环境下才能茁壮生长,所以成年假挪威槭的繁茂枝叶是自我调节的,它们更容易生长在其他树木之间的空隙里,而不是同类组成的密林中。此外,关于物种起源这方面的问题不管怎样都是受时代潮流影响的。在19世纪,受到追捧的正是拥有异国情调的进口物种,如园艺学家约翰·劳登所说:“在所有得到应用的乔木和灌木中,对于辨别哪些是外国种类、哪些是本土种类的改良品种,任何一位秉承现代生活方式的居民都不会是门外汉。”对于维多利亚时代追求时尚的英国人而言,哪些树是本土物种这个问题拥有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内涵。当时的英国花园正在变成民族国际主义的象征,随着帝国的扩张,树木的种类也在增加,而它们的起源地越遥远越好。但在那时,低调的假挪威槭已经过于普遍,无法作为令人眼前一亮的陌生树种风靡一时了。无论是本土还是外来树种,假挪威槭的强大适应性都意味着它们总是很快就会占领其他树木不敢涉足的地方。假挪威槭生长迅速而稳定,使新修道路和住宅区的硬朗轮廓变得柔和,用绿意让孩子们的游乐场显得更加松软。你可以看到它们成排生长在坎布里亚郡一览无余的山坡上,旁边就是M6高速公路和西部海岸线。它们就像贝丽尔·库克画笔下参加派对的人一样手牵着手,全都穿着翠绿的盛装,不管天气如何都准备度过一段美妙时光。这些耐寒树木的抗逆性让它们能够在任何地方生长,尽管城中心充斥着废气,尽管重黏土不是最适宜的土壤。它们忍耐北部沿海地区盐分饱和空气的能力超过其他任何阔叶树。在北约克郡的温泉小镇斯卡伯勒,迎接北海海风冲击的悬崖被高大耐寒的假挪威槭遮盖。而在爱丁堡,这些树高度惊人地耸立在韦弗利花园上空。在离陆地不远的各个苏格兰小岛上,假挪威槭排列在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无论是潮湿森林中结实健壮、疙疙瘩瘩的老树,还是似乎正准备踏入狭长海湾冰冷海水中的姿态轻盈的年轻树木,都形成一道道条纹,优雅地将远方山丘的景色一层层分开。在海风一遍又一遍地吹拂下,树木的摇曳身姿倒映在涟漪阵阵的潮水中,而那些硕大的掌状叶片被冲刷到海岸上,又随着海波退回去,如此循环往复。假挪威槭已经从欧洲扩散到了全世界的很多地方,包括智利、塔斯马尼亚、加拿大以及加那利群岛。南澳大利亚的森林里生长着许多巨大的假挪威槭,它们非常适应那里的烈日和透雨。在新西兰,它们似乎保持了一些旧名声,无秩序地生长在荒地和道路沿线上。在美国被称为“sycamore”的树木是美国梧桐,其茁壮程度和欧洲的同名树木不相上下,甚至还要更高一些。在亚利桑那州梧桐峡谷的偏远荒野,一条壮观的瀑布从层层叠叠的半圆形红色岩石上倾泻而下,经过随风摇摆的茂密美国梧桐树林。不惧任何环境的美国梧桐似乎是全世界游历最广的树木之一。当“阿波罗14号”航天飞船在1971年发射时,其中一名宇航员斯图尔特·鲁萨带了一些种子登上飞船,想看看它们飞出地球大气层外会受到什么影响。在环绕月球飞行了34圈之后,种子随宇航员回到地球表面,并被NASA科学家持续观察。40年后,这些美国梧桐仍在美国各地繁茂地生长,见证着人类的勇气和智慧,以及这种看似“普通”的树木所具有的惊人生命力。在假挪威槭的平凡中,存在着一些鼓舞人心的东西。在爱尔兰,小镇芒特拉斯著名的许愿树是一棵古老的假挪威槭,它那拥有独特裂纹的树干对那些心怀隐秘希望和欲望的游客产生了难以抵挡的吸引力。许多年来,人们都到这里许愿,将硬币和钉子砸进树干,直到这棵树像一头披着银色鳞片的老龙一样闪闪发光。而这么多的愿望已经将这头老龙压得不堪重负,再也飞不起来了。最终,这些人的期许不幸地杀死了这棵树。希尼为自己的母亲撰写了许多动人的挽歌,在其中一首里,他将母亲想象成一棵死去的许愿树,但这棵老树并不表现出绝望,而是令人意想不到地飞向了天堂,在令人振奋和宽慰的美妙景象中甩掉了身上所有的钉子和硬币。这是一棵能够让人流出喜悦泪水的树,而不只是“一团挡道的绿色东西”。1819年,当珀西·比希·雪莱和他的妻子玛丽生活在意大利时,他们目睹了佛罗伦萨周围森林中假挪威槭树叶的凋落。对于这对夫妻来说,那是一段特别痛苦的日子, 他们的孩子威廉和克拉拉相继死去,从祖国又传来了臭名昭著的“彼得卢屠杀”的消息,英国政府对曼彻斯特一场和平的露天政治集会进行了残酷的镇压。当时的雪莱还没有多少读者,而且远离英国大众,他感觉自己的叶片正在迅速凋落,就像四周突然间“吓得脸色青灰”的“泥污森林”一样。尽管沉浸在这种极度沮丧中,他仍然希望假挪威槭枯萎的树叶能够“促成新的生命”。让他写出伟大颂歌的西风不仅将枯叶送往它们最终的归宿,还助推着它们“带翅的种子”。无论眼下的光景多么惨淡,无论四周的树叶怎样变成棕色,距离沉睡中的土地再次醒来也只剩几个月的光阴。于是,诗人以令人难忘的一句结尾:“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和此前往后的无数文人墨客一样,雪莱在假挪威槭这种看似不太可能的平凡之物中找到了慰藉,它那令人烦恼的渗出物和混乱的黏液其实预示着某种更好的未来。虽然自称无神论者的雪莱不会乐意自己的思想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与暗示,但假挪威槭的确以其与《圣经》的联系而闻名。当不受欢迎的税吏撒该爬到树上,想要避开遮挡视线的人群以看到耶稣时,他爬的正是假挪威槭。事实上,《圣经》中的sycamore是埃及榕(Ficus sycomorus),这种树至今仍大量生长在中东国家。在多种语言的流变中,Ficus sycomorus变成了英语中的“sycamore”,于是英国真正的假挪威槭的文学形象也沾染了更古老的《圣经》中的含义。当华兹华斯描述自己如何在丁登寺旁瓦伊河河岸的一棵假挪威槭树下休息时,或者当艾萨克·沃尔顿寻找河畔假挪威槭树荫作为构思《垂钓大全》一书的地点时,他们的选择或许都包含着某种神性的意味。无论华兹华斯或者沃尔顿有没有想起撒该,他们都将假挪威槭形容为“黑暗的”。这一描述可能反映了另一个词源学传统,这项传统将埃及榕视为一种无花果(两者亲缘关系很近,事实上,无花果也是一种榕属植物。——译者注),从而将埃及榕的树叶和人的堕落建立起联系(失乐园中引诱夏娃的禁果很可能就是无花果。——译者注)。不过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两位作者说的其实是清凉的树荫。因为假挪威槭最持久、最可靠的特点,就是它遮蔽阳光的枝叶。草绿色的叶片大团大团地簇生在一起,就像巨大的西蓝花花球一样生长于高大舒展的树干,在阳光照射的草坪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无论伊夫林对假挪威槭那些不招人喜欢的生长习性怎么想,他的抵制意见都恰好反映出这种树能为散步的人们提供阴凉。这或许有助于解释假挪威槭为何频繁出现在愿望或者个人幻想的世界里。在普通的英国夏日,人们难道不总是需要浓荫吗?因此只要提到一棵“黑暗的假挪威槭”,就会让人想起某个炎热又美妙的7月里的一天,那种在每个人的夏日幻梦中闪闪发光,但又总是难以在烧烤聚会或校园游园会中实现的日子。有时候,夏日阳光足够强烈,而一棵枝繁叶茂的假挪威槭的树荫总是能为那些经常承受风吹日晒的人提供更实际的帮助。需要完成修剪羊毛、采摘水果、收割牧草或作物等繁重工作的农场工人,如果不能躲进安装空调的拖拉机驾驶室里,一定会将黑暗的假挪威槭当成一把大型的天然遮阳伞。对于那些在夏天参与建筑工程、运动、举办活动以及在市集上季节性摆小摊的人来说,一棵随处可见的假挪威槭是遮挡烈日的天堂,所以这种树的平凡大受欢迎。在多塞特郡的小村庄托尔帕德尔,村庄绿地上那棵古老的假挪威槭仍然像丰碑一样矗立着,纪念1834年聚集在它浓荫下的农业工人。他们需要降一降气温,涨一涨自己的薪水,此前遭遇的降薪意味着他们无法养活自己的家人。一些人决定联合起来索要合理的报酬,却因非法宣誓而遭到起诉和审判,背负罪名并被流放到澳大利亚。托尔帕德尔蒙难者一案引起了群情激愤,最终迫使官方赦免了这些人,并允许他们返回家乡。这一事件后来被视为工会运动的肇始,而那棵粗壮古老的假挪威槭逐渐变成了政治朝圣之地。对那些生活非常不易的人而言,托尔帕德尔的假挪威槭是另一种希望的象征。但与这种总是引发争议的树一样,一些地区比其他地区更认可这种意义关联。

    

     托尔帕德尔蒙难者聚集在村庄绿地的假挪威槭下尽管干农活儿非常辛苦,但村庄绿地上矗立一棵繁茂大树的画面也是古老的、田园诗般永恒夏日理想的一部分,那里没有工作、辛劳和贫穷。这让我们能够以崭新的视角看待每年由铁轨上的落叶激起的愤怒。在人们因上班迟到而生出的烦恼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关于夏日假期的幻梦,包括摆脱所有的闹钟和打卡。“铁轨上的落叶”就是成年人的“开学”,是回归正轨、需求和统一的不祥之兆。它提醒人们白昼越来越短,气温越来越低,凉鞋和很多东西都在消失。如此说来,也难怪一列晚点的火车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桦 树

     我祖父母的花园似乎是一个充满了鲜花和无尽阳光的天堂。更奇妙的是,它被隐藏在一面高墙后面,所以那些沿外面的街道经过它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和另一个世界离得有多近。秋天,成年桦树顶部的纤长树枝高高地矗立在围墙之上,并将一些“线索”散落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但树叶很快从金色变成棕色,然后消失不见。我们被气味芬芳的灌木和暖色调的草本花园安全地包裹着,忘掉工作日的紧张节奏,在这里捉迷藏、用空奶油盒搭城堡,或者轮流玩摇摆木马,直到我们吸足了新鲜空气,也玩累了为止。当我能够爬上墙根的那一大堆木头,再继续爬上那棵桦树时,我还是个小孩。正当我刚刚爬到能够看到外面街道的高度时,脚在光滑、潮湿的树枝上滑了一下,慌乱之中我试图抓住什么以阻止身体坠落,却在一瞬间看见了沿着围墙延伸的铁丝网上那黑色的尖刺,它立刻划伤了我的手臂。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在疼痛、发抖和羞愧中,把炫耀盒子里那块最大的石膏当成含糊的安慰。伤口愈合后,我的手腕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红线,又渐渐褪色变成光滑的、白色的线形疤痕。这个伤疤至今还在,并在夏天由于周围的皮肤被晒黑而越发显眼。这次小小的事故留下了桦树永恒的形象:一种白色的、略带弧度的树,令人想起被忽视的警告和意外的训诫。

    

     用桦条鞭打尽管是一种柔美宜人的树木,但桦树的确有着令人惧怕的名声。在英语里,桦树的名字被用来命名一种体罚,因为它柔韧的小枝能够施加最严厉的斥责。虽然与被它取代的“九尾鞭”相比,人们认为“用桦条鞭打”是一种更温和的惩罚方式,但是那些在19世纪英国海军舰艇上服役的船员仍然生活在对桦条的恐惧之中。这种残忍的鞭打继续作为英格兰法庭上判决的合法惩罚手段,直到1948年才被废除。出现严重不端行为的学童也要承受这样痛苦且耻辱的经历——被桦条鞭打屁股,而这被认为有利于塑造性格。但是我不禁想问,这能塑造出什么样的性格?至今残存的民间迷信将桦树枝条视为驱赶邪灵的工具,这种观念也许驱动了学校教师强壮的手臂,或者至少为他们的施虐倾向找到了一点自我合理化的借口。通过殴打让孩子长记性的观念和如今的教育理念背道而驰,以至于我们很难相信这种展示权威的野蛮方式曾被视为合法。然而,各种传记、回忆录和自传体小说中都充满了对当时经常执行的学校鞭打和不公惩罚的痛苦回忆。在威廉·申斯通(William Shenstone)那首一度惊人流行的诗歌《女校长》中,小学生们在一棵健壮桦树的阴影下学习他们的课程,这棵树生长在操场上,制造出无数可怕的惩罚器械。不难想象,每当到了冬天,桦树那纤细的幽暗枝条将怎样在最冷的寒风中左右摇摆,出现在担惊受怕的孩子的睡梦中。桦条代表的权力也是古罗马丰富遗产的一部分。古代,权贵的扈从通过执掌一柄绑着一大束桦条的斧子宣扬司法权威。这种束棒从此一直为政党所用。对于法国大革命的革命分子而言,罗马共和国这个标志不仅代表团结和摆脱世袭制的自由,它作为一束普普通通的枝条还象征着某种完全可以被普通人掌握的东西。桦条开始意味着人民权力,直到这种权力被他们更有野心的代表攫取。后来,贝尼托·墨索里尼从束棒中获取了个人力量并建立起一个政党,他的黑色旗帜中也有一个非常风格化的束棒形象。无论是这些被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枝条,还是不祥的、突出的斧头,都与柔韧无关,尤其是它们作为一个有力的支柱被水平放置,以供对称的、正在展翅的法西斯鹰站在上面的时候。在美国,由斧头和桦条组成的经典标志依然代表着司法权威。它在国民警卫队的徽章中很显眼,还出现在联邦最高法院大楼的浮雕上。在美国总统椭圆办公室的门口上方,也有束棒提醒所有进来的人执法公正。桦条在公共领域和私人生活中扮演了令人惧怕的角色,尽管出现在井井有条的家庭中的成束枝条通常并不是斧头的鞘。然而,就算做成扫帚这样的家居用品,它们仍然保持了一些令人生畏的特性。桦条长扫帚将蜘蛛网和猫毛扫走,甚至还可能拂去曾经长在它们身上的枯叶。无论是作为女巫的午夜坐骑,还是作为将驴子从草坪上赶走的武器,桦条扫帚往往是一件充满力量的工具。当然,这可以是一种正面力量,驱逐不需要的碎屑并清除杂物,以便重新开始。作为深受政治漫画家喜爱的主题,“新扫帚”(喻指新官上任三把火)席卷落满灰尘的旧角落,让传统主义者四散奔逃。桦树优雅的树干如此细长而美丽,但它们也像是负责监视的特工。仔细看看那些深色的斑纹,你会发现它们如何紧紧盯着你,像是疲倦的眼睛,隐秘而空洞。这种白眼巨人般的树一直在观察,所以你得提高警惕。此外,桦树皮就像皮肤碎屑一样剥落,那带有麻点的浅奶油色表面在另一侧是非常光滑的,呈肉色,带有小小的狭缝状斑点。剥开桦树皮就像是慢慢地翻开一本古老、潮湿的书,却根本看不懂书中的文字。在混合林地中,桦树与其他更高大的阔叶树相比,并不容易在第一眼就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这些树令人不安的另一个特征。桦树是树林中的丑小鸭,因为这些不起眼的瘦长棕色树苗会逐渐变成天鹅颈一样优雅的树木,它们的树枝会呈现漂亮的弧度,长出闪闪发亮的叶子。需要承认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们开始失去一些光彩,一丛年老的“银皮桦”就像一匹闷闷不乐的高个子斑马,孤苦伶仃地陷在膝盖深的泥里。然而,并非所有的桦树都会变成银色。英国的另一种桦树是颜色更深、茸毛更多的柔毛桦,从它的植物学学名Betula pubescens判断,它艰难的青春期似乎注定延续一生(种加词“pubescens”意为“青春期的”)。或许这就是柔毛桦永远向上伸展的原因,它似乎在努力地让自己显得比实际更高,而不像它那更加优雅、枝条缓缓下垂的近亲。垂枝桦在英国并不总是被称为“银皮桦”,它一度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是“白皮桦”“女士桦”或与中文通用名相同的“垂枝桦”。“银皮”这个称呼似乎是19世纪才出现的,流传自许多诗歌和流行歌谣。20世纪,加拿大诗人保利娜·约翰逊真正确定了这种桦树的颜色,她对自己莫霍克人祖先的原始森林饱含深情的回忆,是小学和童子军军营的教材。从那以后,加拿大就一直是“银皮桦的土地,河狸的家园”。桦树是秋天最晚落叶的树种之一,当奶油色的葇荑花序刚刚长出来时,还有一些去年的叶片留在树上,仿佛在眷恋上一个夏天的时光。1805年11月,特拉法尔加海战胜利,多萝西·华兹华斯和她的哥哥威廉一起探寻阿尔斯沃特湖附近的森林,因为看到“柠檬色”的桦树而兴高采烈。她的描述也许会让我们好奇她平时吃的柠檬有多老,因为它们熟透了才能和秋季桦树的深黄色相提并论。我们将这些桦树称为“银色的”,但它们往往更像是抛光的骨头,泛着青灰色的光,被秋日的点金手轻拂而过,沐浴着金光灿烂的树叶。在10月的晴天,银皮桦会像凝固的黄金瀑布一样点亮整面山坡。桦树曾为画家和设计师提供灵感,这不足为奇。它们那苍白、匀称的形状几乎为自然界的每一种色调提供了完美的对比,所以19世纪的画家喜欢让它出现在自己色彩微妙的画布上。约翰·罗斯金用画笔捕捉了一棵生长在山间溪流旁光滑岩石上的银皮桦,而他从前的朋友约翰·密莱司在月光下完成的画作《游侠骑士》中,用它闪闪发光的树皮平衡了绑在树干上的裸体女人白花花的皮肤以及用剑解救她的骑士那锃亮的盔甲。这是密莱司公开展示的唯一裸体,还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艺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他对这些对比鲜明的色彩纹理施以近乎摄影般的处理方式,让整幅画面逼真得令人难以接受。在瑞典的松德博恩村,卡尔·拉松(Carl Larsson)的家乡两侧仍然矗立着银皮桦,游客可以立即从他的画作中辨认出这些树。这些本土树木荡漾起的自然波浪为他创作家庭生活主题的精美水彩画提供了完美的环境,它们在夏日微风中飘起缕缕金发,飞扬的发丝触碰着最底部的小枝。和拉松同时代的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也描绘了奥地利秋日桦树的白色和金色华盖,他强调了树干,为《桦树林》赋予了几乎是抽象风格的平行线条和炫目光彩。在整个20世纪30年代,桦树的身影出现在盘子、花盆、耳环、书籍卷首或卷尾空白页、窗帘、垫子和披肩上,优雅的曲线和形状分明的单色轮廓让它成了装饰艺术的符号。甚至出现了摆放在窗台上的小桦树装饰物,用抛光金属和铜丝做成,上面还有几十片小小的珍珠母瓣片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游侠骑士》 ,约翰·密莱司 绘然而,桦树的美最好在它们的自然环境下欣赏。它们泰然自若地生长在北面的山坡上,聚集在一片潮湿沼泽的边缘。有些树独自矗立,像孤独的苍鹭一样漂亮,还有些树害羞地聚集在树林里,彼此隔得足够远,让光线能够照射进来。在喜马拉雅山区,一切都被放大和延长了,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巨大山坡中的裂缝,暂时打开一会儿让气息喷出。当你靠得更近时,白桦的树干向空中延伸,仿佛是从天上垂下来的长长绳索,但它的树枝似乎在低声发出警告:如果你向上爬入云雾,可能永远无法回来讲述自己的见闻。在北方的民间传统中,桦树是真实世界和未知世界之间的分界线。优雅、摇曳的桦树那柔软的树干几乎弯成了一个个问号,似乎是在发出约会的邀请:“骨瘦如柴的小姑娘,你要不要去阿伯菲尔迪的桦树林?”但是和它们有关的故事常常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古老的歌谣《厄舍尔井的妇人》讲述了一位将三个儿子送去出海,结果后半生都在盼望他们平安归来的母亲。当他们终于在那个严冬回到家时,“他们的帽子是桦树的”。帽子无论是用桦树叶镶了边,还是用橡树皮做的,都无关紧要,因为这首歌谣接着告诉我们,这些桦树并非生长在尘世,而是生长在“天堂的大门”前。这些小伙子是从死后的世界回来看望他们失去亲人的母亲的,尽管桦树可能象征着他们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但在这首歌谣的某些版本中,他们的命运更加神秘。桦树无疑会在月光之夜投射出幽灵般的身影,萦绕在树林中,沿着山坡蜿蜒而下。斯凯岛沿岸的小岛拉赛岛上有一个废弃的定居点,在索利·麦克莱恩(Sorley Maclean)看来,这个定居点周围空荡荡的桦树林是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女孩们的幽灵,它们沉默,挺直背脊,低下头颅。在他令人难忘的诗歌《哈莱格》中,想象着她们沿着古老的小路从生者之地走进陡峭的山坡,“她们的欢声笑语如雾”入耳,“她们的娇美倩影如印”在心。就像许多桦树林一样,拉赛岛的桦树向雾气之外某个迷失的世界招手,呼唤远方的空地。有时,人们想暂时逃离世界,就像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在他的著名诗歌《桦树》中所写的那样,“然后回到世界,重新开始”。在他的想象中,去往别处的路径是通过一棵桦树的树干,“沿着一根雪白树干上的黑色树枝向上爬/朝着天堂”。不过令人安心的是,这只是进入超脱境界的短暂上升,因为桦树的顶部树枝非常细,最终会弯下来,将他安全地送回地面。桦树的训诫不需要特别严厉或令人害怕,它可以温柔地提醒我们,关于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到底什么才是对的。神秘的桦树是北方的美人,非常适宜冰天雪地的环境,就像北极狐、北极兔或北极熊一样。桦树是冰河时代最后一次冰期结束后最先北上的物种之一,所以它们是英国最古老的本土树种之一。桦树种子大量传播,像浅灰色的烟尘一样飞散,降落到哪里,就在哪里萌发生长。扩散能力极强的花粉对于这种树的生存极其重要,每年都有几百万人感受到它的力量,因为它会引发第一波花粉热。然而,桦树还有很多治疗功效。作为桦木酸的来源,它的抗逆转录病毒性和抗炎性研究才刚刚起步。桦树在医疗界的名声从未完全建立在它令人受苦的特性上。约翰·伊夫林曾将当时的一种桦树混合饮品誉为“伟大的通畅之物”,并推荐使用它治疗肺部疾病和痔疮。从桦树中提取的油也被认为有利于治疗疣和湿疹。由桦树叶在沸水中熬煮浸泡而成的桦树茶喝起来有点苦,但治疗痛风、风湿病和肾结石有奇效。桦树的副产品如今大有复兴之势,因为桦树水的疗效得到了更广泛的认可。在一些东欧国家和俄罗斯,人们经常从桦树中提取这种液体,认为它能够降低胆固醇、减少皮下脂肪团并增强免疫力。桦树液是通过在成年桦树枝条下划出精确切口提取的,可以添加蜂蜜、丁香和柠檬皮煮沸,然后静置发酵,直到它变成一种非常可口的酒精饮料。熬煮这种树液可制成桦树糖,这是一种天然甜味剂,和其他糖类相比,它的热量更低,对牙齿也更好。在美国内战的一段难忘往事中,桦树皮展示了它维持生命的特性,为理查德·加尼特将军被击败的部队提供了足够让他们活下来的桦树糖。20年后,他们的撤退路线仍然能够根据被剥去树皮的桦树辨别出来。一支饥饿的军队凭借桦树活下来,这并不是第一次,1814年,汉堡周围的树林就被围攻这座港口并迫切想要获取树液的俄罗斯士兵毁灭了。桦树生长在贫瘠的土壤中,忍耐着极端天气,在海滨和高地溪流旁都生长得很好。在桦树生长得像杂草一样的国家,几乎每个地区都被桦树改造得非常漂亮。对于北美原住民来说,桦树的用途就像塑料一样广泛。他们用它做成袋子、盒子和篮子,用柏木纤维绳将它们缝起来,还在白色的桦树皮表面缝出装饰花纹。最重要的是,他们使用桦木制造独木舟,甚至用“桦树”这个名字作为这种独木舟的代称。技艺高超的桦木独木舟建造者会乘着小舟在冰冷清澈的湖水中穿行,悄无声息,十分隐秘,极其高效地追逐鱼类和毛皮动物。尽管作为材用树种的价值很低,但桦树一直都在提供大量木柴,即便是潮湿的桦木也能被点燃。在英国和爱尔兰最早的人类定居点,桦木就被用来制作各种小物件,包括箍、篮子、碗和汤勺,桦树皮被剥下来制成细绳或搓成绳索。在整个北欧,人们提取桦树的树液,而它们的树皮被用来制革。在俄罗斯,桦树皮会经蒸馏制成桦焦油,用于浸渍皮革,防止虫蛀,与凡士林混合在一起,还能制成木材防腐剂。在波兰,成束的桦树细枝被用来为村舍铺屋顶。而在瑞典,木屋常常用桦树皮来保暖和防水。桦树并不只出现在我们共同的农业历史中,2008年世界建筑节的获奖作品之一是位于瑞典拉蒙德贝里耶引人注目的图森餐厅,它的圆锥形框架由令人眼花缭乱的桦木枝搭建而成,仿佛是雪中的一座火箭发射装置。该设计不但保护用餐者免遭极地寒风的侵袭,还证明了木建筑在当代建筑师未来主义风格的创造中并不一定会有落伍之感。可再生材料已经成为优选材料,一度看似过时的方法如今变成了新潮的技术。绿色屋顶之前还被视为民俗博物馆中一道漂亮的景致,如今却在整个北欧大受欢迎。屋顶框架建造完成之后,将成块桦树皮像瓦片一样铺在原木上,构成青草生长的基础。这样的屋顶可以维持50年不用大规模修整。在现代化的生态住宅中,浴室的墙壁贴着银皮桦嵌板,还有桦木小架子用作肥皂托盘,装着瑞典产的银皮桦树叶肥皂。这样的住宅甚至可以全部铺设光滑的桦木胶合板,放上舒缓背部的柔韧桦木椅子,木材来自可持续发展的桦木林。加拿大是“纸桦”的故乡,这种桦树的树皮比它在其他大陆的近亲更白、更易剥落。虽然加拿大的桦树最以脱落纸状树皮闻名,但古代中国人认为其他品种的桦树皮也有类似的用途。毕竟,从这种又薄又白的树皮中发掘潜力并不难。当约翰·克莱尔某一天看到一些树皮剥落的桦木篱笆时,他立刻想到它们可以作为纸张的替代物。他很快发现“这棵树的一圈树皮能分成10或12张薄片”,并在做了一些试验之后找到了一种保证墨水牢固吸附的方法。对于一个非常拮据的人来说,纸张贵得超出承受能力,所以发现免费的书写材料就像是上天赐福一样。慷慨的桦树似乎是在消除阶级和贫困的障碍,让克莱尔能够重申他生活的真正目的。桦树在不诉诸任何力量的情况下发出它最有益处的劝诫。似乎这种树带来的最令人痛苦的东西,也不过是回到现实重新开始的温柔邀请。在奥斯陆北部的努尔马卡森林,银皮桦标志着一条道路,它穿越森林直通21世纪最大的秘密之一。因为在这片冰天雪地的深处,坐落着未来图书馆,那里矗立着艺术家凯蒂·佩特森种下的一千棵云杉树。来自全世界的一流作家受邀撰写新故事,但这些故事都会被密封100年再出版,印在现在还是树苗的云杉做成的纸上。神秘的桦树打开通向这座未建成图书馆的大门,挑战我们对瞬时满足、一夜爆红和畅销书的渴望。没有人能看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新作品,但未来图书馆表达了我们对新一代人的信心。

    

     欧洲七叶树

     英国最大的欧洲七叶树位于海威科姆附近的休恩登。2014年12月,它庞大的树围达到了7.33米,几根分枝也已经粗壮得像是成年大树的树干一样了。它是万树之树,一根巨大的、长着皱纹的圆柱,顶端萌发出一丛杂树林。作为一棵300岁的老树,它生长得非常好,因为欧洲七叶树很少能超过150岁。这意味着当本杰明·迪斯雷利在1848年买下位于休恩登的庄园时,这棵如今神气十足地矗立在大门口的欧洲七叶树已经是个枝繁叶茂的卫兵了,它所处的位置恰到好处,来到这位未来首相的乡下庄园的重要客人都对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欧洲七叶树在奇特恩斯的白垩土中生长良好,在那里,它们壮观的身影映衬在山丘的曲线中。迪斯雷利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很敏感,因此他对这种两个半世纪前才从巴尔干半岛引进的树有一种特别的喜爱之情。它在英格兰发展得如此成功,此时已经比许多本地树种更本地化了。毕竟,关于欧洲七叶树,有一种奇妙的无须辩解的东西。在整个冬天,当落叶树应该安静地休眠的时候,它那闪闪发光的芽似乎带着被压抑的能量膨胀起来,不耐烦地胀大,直到一刻也无法等待,在第一抹春光的触碰下从黏稠的外壳中喷薄而出。它们手指般的嫩叶终于能够自由伸展,在第一股新鲜微风的吹拂下挥舞。在大多数树木萌芽之前,巨大的掌状复叶就已经在迎接阳光了,边缘带有锯齿的小叶做好了沐浴光辉和雨露的准备。

    

     《格兰切斯特的欧洲七叶树》,格温·雷弗拉特 绘欧洲七叶树不只是展示着最大最绿的叶片,它还有另一招。当其他树木随着季节刚刚开始变绿的时候,欧洲七叶树已经开始向上抽生花序了。到了5月,它已是繁花满树,花朵呈现出香槟一样的奶油色,又像香槟的气泡一样细碎。这还不算完,因为随着穗状花序的凋落,那些巨大的绿色手掌开始长出带刺的环,它们会像春天的芽一样喷薄而出。9月底的强风会将果实纷纷吹落,而它们浅黄绿色的外壳会在落地时开裂,一颗圆圆的种子服帖地蜷缩在里面,落地后仿佛在眨着眼,有些种子则会从外壳里蹦出来,泛着油润的光泽。欧洲七叶树充满了谜语和私人笑话,对自己大出风头的能力充满信心,以至于任何关于居住权的问题似乎都错失了要点。无论是正式的植物学名Aesculus hippocastanum[种加词hippocastanum来自“马”(hippo)和“栗子”(castanum)的组合],还是更为人所熟知的英文名“horse chestnut”(马栗),这种常见树木的名字本身就是个难解之谜。它的种子和板栗很像,但是它和马有什么关系?叶柄脱落之后留下的痕迹的确像一只马蹄铁,也许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有人说它的名字来自威尔士语单词“gwres”,意思是“热”或者“猛烈”,威尔士人选择这个词是因为它味道不佳的种子。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又圆又亮的种子从白色的壳里向外窥视,让人想起马受惊时的眼睛。毕竟这种树的美国表亲红花七叶树、光叶七叶树以及加州七叶树的当地俗名都是“雄鹿眼”,因为原住民认为它们圆圆的棕色果实像鹿的眼睛。俄亥俄州就是因为七叶树而被称为“七叶树州”,这是一连串很有趣的联系,这个州的诨名来自一种树,而这种树的诨名来自曾经生活在这个州的鹿。或者,“马栗”这个名字和马的眼睛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与新鲜的七叶树种子那令人惊讶的颜色有关。当果实的外壳开裂,露出颜色浓郁的红棕色种子,它就像一匹栗色马充满光泽的腰腿部。这种树抵达英格兰与马开始被形容为栗色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也许这并不是巧合。但首先出现的是哪个词,栗色马还是“马栗”?对于“马栗”的词源,通常作为宝贵权威参考的《牛津英语词典》却意外地给出了一个不那么令人信服的答案,将其归结于一种古老的观念,即“东方人”用它的种子治疗患有咳嗽和呼吸疾病的马匹。由于没有证据表明它的种子真的对马有医药价值,所以这个名字显得很讽刺。与慷慨大方的欧洲栗、西班牙栗、甜栗那有益健康的果实不同,欧洲七叶树的种子只适合马吃,实际上对马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味道甜美的欧洲栗种子不仅可以在明火上烤熟食用,还可以制作栗粉粥、布丁、糖炒栗子和奶油栗子糕、汤羹、填料和淀粉,而且它的木材结实得足以制作矿坑柱、木桩、家具和屋顶用木料。相对而言,欧洲七叶树没有什么实用性。因此,有人认为这种令人赞叹的树其实就像个没用的败家子。它的木材太软,不能用在建筑上,甚至无法很好地燃烧。它的果实不是很有营养,甚至会让你感觉很不舒服。就连并不挑剔的猪,也对装满欧洲七叶树种子的食槽嗤之以鼻。“一战”期间,当食物供应短缺时,人们试着对欧洲七叶树的种子进行了碾压、浸泡和熬煮等工序的处理,制造出了一种用于补充绵羊和奶牛膳食的动物饲料,猪仍然不为所动。但这种“马栗”饲料增加了战时匮乏的供应,直到战争结束。欧洲七叶树的确有一些传统用途。拥有麻醉功效的树皮曾被用来治疗发热,种子则被用来治疗风湿病和痔疮。那些患有最轻微蜘蛛恐惧症的人一直将这种树视为朋友,因为它的种子可以驱赶蜘蛛。欧洲七叶树对蜘蛛网很不友好,很多人希望通过精心布置它的果实以避免蜘蛛在天气变冷时进入屋子。我对这个说法很是怀疑,因为我曾经试过将许多圆鼓鼓的“马栗”铺在地下室里,结果大失所望,这道防线一夜之间就被彻底突破了。我应该不是唯一一个对这项民间智慧有所怀疑的人。2009年秋季,英国皇家化学学会决定检测这种方法,向所有人征集关于欧洲七叶树果实驱虫功效的确凿证据,科学解释当然更好。在做了一些巧妙的实验后,比如果实障碍训练场和花园蜘蛛,这个理论被彻底推翻了。没有任何一只蜘蛛因为看到、闻到或者接触到欧洲七叶树的果实而表现出一丁点儿退缩的迹象。但是,一种树的价值为什么一定要取决于它的实用性呢?为什么一定要依其衡量它为人类做出的贡献呢?这种树有最肥大的芽、最蓬乱的花、最宽阔的叶、最多刺的果壳和最闪亮的种子,它还需要什么呢?七叶树看上去壮观无比,每个季节都十分张扬。难怪在那个鲜艳披肩、丝绸背心、蕾丝袖口和飞边流行的时代,这种树席卷了整个西欧。七叶树属中的红马栗子拥有深红色的花,与女士们脸颊上的绯红或者先生们裤子上的鲜红缎带相映成趣。它们是供法国贵族欣赏的树,在凡尔赛宫的新花园里,他们喜欢在那泡沫似的花簇和多变的树荫下消遣时光。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这种七叶树的生命比贵族们更长。巴黎仍然种满了七叶树,它们沿着塞纳河两岸自由地延展,或者笔直端庄地矗立在香榭丽舍大道两侧。而埃菲尔铁塔下有一棵庞大的孤植树,早在巴黎这个最著名的地标出现之前,这棵树就已经扎根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对于这位抢镜“老手”来说,万众瞩目的埃菲尔铁塔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拱门。尽管英格兰不像欧洲大陆那样重视树木的遮阳功能,派头十足的七叶树在公园和花园里也大受欢迎。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为威廉三世重新设计了布希公园,打造出一条巨大的七叶树典礼大道,从特丁顿一直延伸到汉普顿宫。维多利亚女王每年5月都要沿着这条路仪式性地出宫,观看枝形吊灯状的新鲜花序,此时它们已经长成大树,披着绿白相间的制服守卫着女王。她忠诚的臣民跟在后面,用轻快的脚步和华丽的午餐庆祝这繁花盛景。虽然这项传统在女王死后逐渐式微,但现在又迎来了复兴,人们在“七叶树星期天”纷纷出动,欣赏花朵壮观的表演。这些爱炫耀的树木在18世纪大规模种植,“能人”布朗为威尔特郡托特纳姆的一个庄园预订了4800棵七叶树,这件事也能反映出这些来自地中海东部的树备受重视。在牛津大学,巨大的七叶树探身俯视着伍斯特学院的那座湖,将卷曲的花瓣落在光滑的水面上,或是在学院舞会和毕业照片的背景中作为一个慵懒的剪影。另一棵七叶树矗立在“羔羊和旗帜”小酒馆旁边的路上,自行车必须在此处急转弯以免撞上它庞大的身躯。对于许多在现代城市中长大的孩子来说,七叶树带来了一些自然界的感觉。在W. B.叶芝看来,贝德福德公园家庭花园里的那棵巨大七叶树,是他在伦敦度过的童年时光中最深刻的记忆之一。这棵树在多年后作为完整性和内在联系的象征焕发出新的生命,以“根底雄壮的花魁花宝”出现在《在学童中间》这首诗中。在返回爱尔兰的途中,从都柏林到戈尔韦一路繁茂生长的威严七叶树更加强化了他成长期的记忆。许多孩子就是因为这些生长在公园和花园里的巨大绿树才对季节的轮回有所感知,它们的花序就像洁白的生日蛋糕蜡烛一样引人注目。在乡村地区,成年七叶树为不同世代的人提供了同一个集合点,例如德比郡的“莫顿七叶树”,它是伊丽莎白女王即位五十周年庆典选出的50棵“大英之树”之一。牛津郡的克罗普雷迪村里,在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开幕数周之前,人们熟悉的深红色花朵就会绽放在村庄的正中央。这些树是传统生活的中心,就像老歌里唱的“在伸展的七叶树下”庆祝。这首歌甚至启发了歌手在欢迎人们时做出模仿树枝的动作。正如19世纪的画家詹姆斯·蒂索在他的画作《假日》,更有名的俗称是《野餐》中观察到的那样,七叶树负责的是享乐和休闲。这幅画如今挂在泰特英国美术馆,画面中的取景地是圣约翰森林湖边,画家本人就住在这个地区,而现在位于这里的洛德板球场更为人所熟知。画里有两个穿着精美服饰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正在为年轻男子倒茶。男子头戴一顶鲜艳的红黄条纹板球帽,穿着白色衣服,躺在9月底宽大舒展的金绿色树叶下。而在这幅画中,那棵七叶树是最夺目的存在。虽然9月为漫长的暑假敲响了丧钟,但一代又一代孩子返校的沮丧情绪,很快就会被七叶树的种子冲淡。学校操场里长着一棵七叶树对小学生来说很是幸运,在这个季节,他们的正经事就是用棍子和鞋子投掷位置较低的枝条,希望能砸下来一些狼牙棒似的果实。

    

     《野餐》,詹姆斯·蒂索 绘想要玩“斗七叶树种子”的游戏,只需将一颗七叶树的种子穿进一根打结的鞋带末端,找到一个拥有同样装备并且喜欢搞破坏的对手。一颗非常坚硬的七叶树种子可以击败许多对手,将一个又一个弱小的挑战者砸得粉碎。求胜心切的人会使用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例如用醋浸泡他们的冠军“马栗”,或者用烤炉焙烤,使它变得最硬。然而,这些和我一个叔叔的做法比起来显得非常清白。有人告诉我,他下定决心成为征服所有人的英雄,为了获得胜利和赞美,他对实木进行雕刻和抛光,制造出了一个假的七叶树种子。即便是最坚硬的“马栗”,在这个“战神”面前也毫无胜算。不过,我叔叔的成就感也许比七叶树的果实还要空洞。对于不那么好胜的孩子来说,七叶树的种子仍然具有很多玩耍的可能性。它们可以作为椭圆形的弹珠,或者在一排顶针的配合下模拟微型的打椰子游戏。一些位置得当的别针和一卷棉线可以将七叶树的种子变成玩偶之家的家具,它们一开始像是抛光的红木,但是会逐渐褪色,变得更加晦暗和皱缩。斗七叶树种子的游戏看上去也许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消遣,源自遥远到不可追溯的时代,但它其实是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发明的,如今成了一种由盛转衰的传统。这种季节性活动近些年来明显减少,以至于英国健康和安全执行局认为有必要专门澄清,他们从未禁止过这种游戏出现在学校的操场。但斗七叶树种子这一游戏的没落似乎和安全意识强烈的教师没多大关系,更吸引人的手机才是影响因素。即使英国孩子不再感兴趣,这种游戏延续至今的吸引力却在斗七叶树种子世界锦标赛中体现得非常明显。这场比赛每年都在北安普敦郡的阿什顿村举办,有些慕名而来的参赛者来自遥远得令人吃惊的地方。作为一项国际性运动,斗七叶树种子需要交战规则,所以世锦赛对绳子的长度、打绳结的方式,以及击打的次数都有严格规定。那些最终获得胜利的人,会戴上用亮闪闪的“马栗”穿成的链子,还有鲜艳多彩、挂满七叶树种子的冠冕。作为伦敦“珍珠王和珍珠后”(伦敦东区街头小贩互助和慈善团体的头面人物,产生于19世纪,是工人阶级文化的重要传统。——译者注)的“乡村版”,“七叶树种子帝王”很容易被误认为一种古代传统,其实它始于1965年。培养竞技精神的并不只是果实。有些国家以自己的七叶树为荣,让它们去参加国际比赛。参加欧洲2015年年度树木评选的比利时候选者,就是一棵美丽的老七叶树,它被称为“钉子树”,紧紧依附在富伦的一处河岸上,这个城市位于林堡省与荷兰接壤处。这是一棵华丽的七叶树,树皮因为年老而剥落,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有疗愈功能。从前,生病的人会将一颗钉子先放在自己病痛的位置,然后用锤子将它钉进树里,希望这棵树会带走他们的痛苦。树干上绑着一个耶稣受难像,将这棵七叶树与耶稣的受难以及木十字架建立起了联系。“二战”后,一棵在阿姆斯特丹生长多年的七叶树抢去了“钉子树”的风头。这棵树是安妮·弗兰克从小窗户里能看到的,当时她和家人藏在密室里躲避纳粹占领军。难以想象那段被迫囚禁并充满焦虑的岁月有多难熬,她用日记记录了这棵七叶树跟随季节变化上演的奇观。1944年4月18日,安妮在日记中写道,这棵七叶树“已经非常绿了,你甚至能看见到处都是小花”。5月13日,她父亲生日的第二天,她提到阳光闪闪发亮,“好像它在1944年从未这样闪亮过”,而那棵七叶树“完全盛开着花,覆盖着浓密的叶片,比去年美丽得多”。不到三个月,弗兰克一家被出卖并被捕,纳粹依次将他们送往集中营。安妮和她的姐姐玛戈特死在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此时距离战争结束只剩下几周。那棵树曾经让她如此快乐,仅仅是矗立在那里,无论如何都继续生长,并在每年春天长出鲜艳的叶片和炫目的圆锥花序。然而,安妮·弗兰克的七叶树也开始显现出老态。千禧年之交时,这棵树已经布满了真菌和昆虫,对于那些前来对它正面力量表达敬仰之情的游客来说,它已经成为一种人身安全威胁。2007年,相关部门下达了砍倒它的命令,但公众的强烈抗议使得这棵树免于一死,人们采取了措施支撑它衰弱的树干和摇摇欲坠的大树枝。但在2010年,一阵强风超出了它的承受能力,这棵古老的七叶树被吹倒了。之后,安妮·弗兰克的这棵树的树苗被种在世界各地,以纪念它曾经给那场战争最著名的受害者之一带来的希望,并以此鼓舞后人。对这棵树衰亡的愤慨,不只是对安妮·弗兰克记忆的见证,还揭示了七叶树的本质意义。这种看上去无法驯服的树木本身就代表着健康、能量和生命力。它是如此顽强,即使叶片落下,也不会平躺在地上。它们健壮的叶脉沿着古铜色的叶脊相聚,仿佛是被下降的气温所鼓舞。在严重的霜冻中,它们会卷曲成羽毛笔,作势要记下自己某个令人惊叹的秘密。正是这一点,让生病的七叶树如此令人不安,人们对于一种总是洋溢着健康活力的树种遭受病虫害尤其担忧。最近几十年,这些总是兴高采烈的巨人面临着被一种小型蛾类幼虫击倒的危险,这些潜叶虫会钻进七叶树可爱的叶片中,剥夺夏日树叶的光泽,使其柔软无力并变成褐色。巴黎高大的七叶树在盛夏枯萎的景象,为假日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种树表现出对春天的渴望是一回事,当它预示着秋天加快到来时,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更令人担心的是在英国七叶树种群中蔓延开来的细菌性感染,它会让树皮流出液体,最终杀死树木。这种渗出的深色物质是树木对渗流溃疡的防御手段,而溃疡是由七叶树丁香假单胞菌和植物病原体疫霉菌导致的感染,目前还没有化学治疗手段。通过撕去伤口附近的树皮,就能看出内层树皮瘀青的感染范围。在某些病例中,感染局限在相对较小的区域,树木还能继续生长,但如果病害范围扩散至围绕树干一周,它就很难活下来了。

    

     忽然之间,七叶树变得更有价值了。目前来看,潜叶虫的破坏更像是短暂的麻烦,而不是长期的威胁。渗流溃疡也可能是一种健康危机,而不是死刑判决。伪造自己的死亡似乎正是七叶树会耍的花招,但我们或许不应该将任何事情视作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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