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刘瑜:孩子的思想没能量,一定是上辈人出了错
2013/10/14 思想潮

     问:选择一个话题的标准是什么?什么话题能引起你写作的兴趣?

     刘瑜:之前在美国和英国写的时候,是刻意介绍一些在当地政治生活的细节,因为我在那边看到的很多东西是国内很多人看不到的,等于我有一个地域的优势,所以我利用一下那个优势。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仅仅是在“倒卖”一些小故事、小常识什么的,貌似平淡生活中真正重要的的信息,你是不可能“看到”的,你必须去“发现”,而这种发现的眼光,是与你的知识积累、判断能力乃至正义感联系在一起的。

     回国之后,我对那边的生活失去了感性的接触,所以我更直接地写些说理性的东西,而不再借助“国外的生活”去通过讲故事来说理。要说选择一个话题的标准,我刚才也说了,我不愿意去做太容易的事情,那种“别人也能做好的事情”,我喜欢给自己找难题,所以我不大写纯表态的东西,更愿写有点知识性和信息量的东西;另外,我也不大去写大家共识度很高的话题,更愿意去挖掘一些争议性较大、又容易引起思想混乱的问题来写。

     比如之前我写的一篇也是和民意有点关系的,叫《肩负自由的疲惫》。我观察到一个现象,在美国、英国、法国,日本这样民主制度相对成熟的国家,总统、首相、总理们的支持率近来往往只有百分之三四十,相比之下,像俄罗斯,它是个半威权国家,委内瑞拉也是半威权国家,政府支持率要高得多,这能说明民主国家政府成就不如威权国家吗?这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当政府操控媒体报道的内容与方式时,民意是不可信的。而当一个国家选择了一种自由的言论环境和民主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它带来的后果就是,这个国家的政治家反而要承受更多的压力、指责和批评,这就是肩负自由的疲惫。

     我帮他们打开了一些视野

     问:最近看的哪本书让你印象深刻?

     刘瑜:最近在写论文,翻了不少书。最近印象比较深的,是《专制与民主的经济起源》,一个哈佛的政治学家和一个MIT的经济学家合写的。印象比较深刻的原因,是这本书大部分我基本看不懂,只能看懂前言和结论,因为里面全是些博弈模型什么的。我始终觉得中国和国外学术的差距,在于——就是柴静说过的——中国聪明人不少,但是乐于下笨功夫的少。你看国外的很多学术著作,他最后得出来的可能是一个很小的结论,比如这本书,之所以民主化会发生是因为当权者意识到了革命的危险云云,但是他用大量的案例、数据和模型来说明这个观点。这可能和很多人靠直觉得出来的结论是一样的,但是靠大量的数据、论据和模型得出的结论,可靠程度是不一样的。一旦你的知识有了一定的可靠性,说白了就是坚实的论据,这种知识才能积累。直觉到直觉是不能积累的,只能停留在“我觉得”、“你觉得”的层面上。经常看这种书,就会有一种震撼,人家可以把一个东西做的这么精致,这么漂亮,这么严谨,在中国学者里很少看到这样的敬业。

     问:你在网上有很多粉丝,对这种现象如何看?他们好像不仅仅是在追逐娱乐明星。

     刘瑜:我没有把粉丝特别当一回事,因为我感觉他们也没把我特别当回事。我所谓的粉丝,其实并不是把我个人作为一个偶像来看,他们只是对我所感兴趣的那些问题恰好同时产生了兴趣而已,比如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问题,正义的问题,或者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感想什么的。我不认为我有很多那种“无脑粉丝”,就是说我在博客或微博上写一个“啊,起床了”,就有500条跟帖,我没有那种粉丝。

     问:当时怎么会考虑从英国回来?

     刘瑜:最大的原因就是在那边太寂寞了,可交流的人很少,在纽约和波士顿的时候还好一点,人来人往还多一点,世界还大一点。剑桥就是一个小大学城,中国研究也非常薄弱,你关心的问题也没什么人关心。我也没觉得国内的生活有多么多么好,但是回国以后跟人交往更自然了,坐那跟人吃饭也不用刻意找话题还总是有话说,在国外跟人交流累,背景知识不同,听人说话累,自己说话也累,吃餐饭象是在劳动。

     孩子的思想没能量,一定是上辈人出了错

     问:你在清华的学生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会很关心政治话题吗?

     刘瑜:我现在基本上没怎么教课,因为我们系是一个新系,没有自己的学生。有一些公共选修课,或者是帮别的系上个一两节,我一共才上过六七次课,因此对他们还不是特别了解。

     问:在跟他们同龄时,你也是很关注时政吗?

     刘瑜:我上本科的时候,从来不关心时政。那时候比较关心文学,是一个文艺青年。前段时间蒋方舟写了一封信,其实我还没读,但在微博上看见有人转载里面的只言片语,大概意思是说周围的同学都不怎么关心时政,大家好像都比较冷漠,生活在很自我的世界里。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可能因为我是个长者,会持更宽容的态度,因为一个人在想什么是和他的思想资源有关系的,如果大多数的学生,他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什么人引导他去读教科书以外的书,去关注那些主流媒体以外的东西,去接触一些另类的知识的话,怎么可能指望突然之间,思想从天上掉下来砸中他,让他变成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而且思想充满火花的人?

     回想我在上大学时,身边没有什么人去启发我真正面对和反思我周围的世界,最多就是,流行读尼采,读萨特,或者国内的作者象余华、王朔、海子什么的,我也跟着去读。但那种阅读就是在赶时髦而已,它并不真正改变我观察世界的角度,也不撼动我的价值观。所以,那个时候我没有什么独立思考的能力,但我并不觉得是我自己的错。现在有很多小孩也是这样。蒋方舟是个特例,她毕竟成名早,有校园外自己的圈子,接触面大,思考的东西会多一点。但是,很多清华的小孩,他一年前还是在一个县城里读那种八股文式的教科书,刚刚到北京来,会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甚至有点自卑,让他抱着一种特别自信甚至是有点亢奋的心态去批判体制,我认为对大部分孩子来说,这个要求有点太高了。再说要批判,这个姿态不难,难的是给这个姿态配上能力,大多数小孩,他们真的有那种知识上的积累来作出真正有力的批判吗?没有能力先有姿态,未必是好事。我在清华也上过几次大课,我从那些孩子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们对知识的渴望,只是他们很少碰到浇灌他们好奇心的思想资源而已。90后这代孩子,如果他们显得颓靡或是思想没有能量,一定是上辈人出了错,而不是他们出了错。

     问:从你本人来说,也是随着阅历的增长与视野的开阔才慢慢变化的?

     刘瑜:对。年轻的时候你越可以怪环境,年龄大了你就不能怪环境了,至少不能仅仅怪环境了。小时候无知,你可以说他的蒙昧是环境塑造的。但是我在美国了解到的很多留学生,我们这种70后,他在那边完全有条件接触不同信息,了解不同的思想,用一种更开放的眼光去看待中国和世界,但是他选择自我封闭。有一类人,脑子里有很多成见,为了捍卫这种成见,他对世界有一种选择性的失明,这样的人就不能再用环境为自己开脱了。

     问:我知道你是江西人,刚才你谈到一些孩子从小地方来到北京,是你自己的切身感受吗?

     刘瑜:是。我是江西鄱阳人,在那里待到10岁,然后搬家到另一个城市,16岁来北京上大学。我是个适应力特别差的人,小时候搬家,后来到北京,出国,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适应很久。刚到北京时,很仰望周围的世界,很多东西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新鲜的。我记得刚上大学时,有个北京的同学议论老师,用了一句脏话,我当时特别震撼,觉得一个学生怎么能这样说老师。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学校里不这么说老师好像不正常。

     我看到了别样的可能性

     问:《民主的细节》一共卖了多少本?

     刘瑜:最后卖了多少,我不是很清楚,我最后一次听说,大约是三五个月以前吧,也就是十多万册,现在估计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五万册,和真正的畅销书肯定没法比,但和一般的社科人文类图书来比,卖得还可以。让我比较高兴的是,虽然没有卖那么多,但是它卖给了“对”的人。

     据我所知,很多学生在看这本书,甚至体制内的一些官员在看这本书。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我不愿做个仅仅给“自由派”写书的“自由派”,或者给“学者”写书的“学者”,那样没意思,我更愿意写东西给那些内心真的有困惑但没有“立场”的人看,因为我尊重他们的困惑。我觉得卖给对的读者比卖给更多的读者更重要,象学生、体制内的人,这些人对社会的变化起到一个很大的杠杆作用。

     问:在你看来,这本书为什么会那么受欢迎?

     刘瑜:因为中国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大家都知道这个体制有很多问题,但是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很多人需要别人给他一个清晰的信号,告诉他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存在,我这本书就是讲述另一种可能性。另外我这本书是用一种读者能够接受的语言和道理来表达观点,这点很重要,你要跟谁讲道理,你就要尽量用他能接受的语言和方式来说理——那种学者式的炫技、掉书袋,我也会,我不用,因为我觉得尊重对方的思维方式比自我陶醉重要。这不单单是一个语言尽量清晰易懂的问题,而且是,你的理论预设、道德预设必须很“薄”,别人才会接受你的观点——你上来就说我们要自由、我们要民主,人家肯定不干,你要说,我们希望穷人的孩子上学不受歧视、公民的纳税不给拿去买鲍鱼鱼刺了,人家才能接受。我觉得我的书能够被接受,就是因为它基本恪守从很“薄”的道德预设和理论预设出发去讲道理。

     中国有一种特别不好的现象,就是“让最好成为更好的敌人”。比如有人说美国不是也把那个阿桑奇给审判了,他们的言论自由是虚伪的,所谓的自由法治是骗人的,这就模糊了95%的自由和5%的自由的区别,他们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只要不是100%的自由,就都叫“不自由”,于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种思维方式,就是我说的,“使最好成为更好的敌人”。我想用这本书来传达一个信息,有些制度是不完美的,但是不完美和不完美是不一样的,一种不完美比另一种不完美更不完美一些。

     问:这本书收集的是你留美期间所写的文章,在美国七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刘瑜:很多人把《民主的细节》当做一个启蒙的东西,对于我来说,更大的收获是自我启蒙。写这本书的时候,它强制我去看待美国政治生活很多很细节的东西,比如以前我对美国的政治捐款制度不大了解,或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没有很细的去了解,因为写这个专栏,我就去看了很多东西,了解了很多美国政治生活中的细节 。

     启蒙这个词显得有点居高临下,我不愿意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说话,倒不是出于防御性的谦虚,而是,我所告诉你的道理,我自己也无非是早几年明白而已。因为我出国了,看到听到很多人没有机会看到的东西,我没有资格觉得自己特别牛逼或者什么。以前看到一个人写的一句话特别好:启蒙是一种出走,是去引领大家看到一种别样的可能性。那种可能性不一定更好,不一定更对,但是至少让人们知道生活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而不是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反过来讲,如果有美国人把很多中国的东西写出来,给美国人看,那也是一种启蒙。对于头脑开放的人,至少可以停下来,思考一下,“生活本不必然如此”。我在美国七年,后来在欧洲三年,这十年下来,我看到了别样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我因此活得更明白了一点,活得明白对我来说很重要。

     本文摘自2011年05月18日共识网,记者向南采写。转载仅作观点交流使用。阅读更多精彩文章,敬请关注思想潮微信公众号:sixiangchao 。可以直接在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微信公众账号”中搜索“思想潮”,也可直接扫下面的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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