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用十五万块钱照顾八十个孩子
2014/1/21 思想潮

     资料图:打工者子弟学校学生画的图画上写着:“学校要拆了,我要去哪里上学?”(工友之家 /图)

     怎样用十五万块钱照顾八十个孩子(以及她们后来为什么失败了)

     本文刊于作者mujun的豆瓣日记,经作者授权转发。

     我跟M是今天早上认识的。我去P找她,她在地铁站里接上了我。我们步行二十多分钟去了她的机构。天气很冷,空气很糟。暖气停了。她们前段时间又被人赶出来了。最近在忙搬家。我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办了一个挺不错的外来工社区幼儿园,一度照看着七八十个孩子。访谈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小心地问她每年得从基金会要多少钱。她说,不多,三个人的工资加上办公室租金,每年十五六万,乐施会给的。

     于是我就决定来写写她的故事。

     M今年四十八岁。她曾经是个外来工,十六岁进城。早年的梦想是要在城市里见世面、学文化,然后回家乡做一个英语老师。但是在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有文化的这几年里,家乡的发展也挺快,学校里马上就充满了师范毕业的老师,要不上她这种夜校和函授毕业的人了。外加她又在北京成了家,生了孩子,就踏踏实实留在城市里了。

     九十年代末,M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关于打工妹之家的报导。那也是个公益组织,吴青那群人办的。M特别激动,跑过去给打工妹之家当志愿者。那时候外来工的生存环境比现在还差,即使遭受了不公正待遇,能说理的地方也不多。M成天接待各种求告无门的人,要么拿不到工资,要么在鞭炮厂做事受了工伤被炸坏半边脸。有人跳楼了她也去搀和。搀和了也没用,反正大家都不管。她觉得自己每天要接触那么多几近绝望的人,又完全没有办法帮到他们,心情无比沮丧郁闷。双休日也从来都不休息。做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心跳过速,送到医院,医生说,你这是植物神经紊乱。这下她老公瞪眼了,不让她干了。

     生病之后的M稍微消停了两年,在一个夜校里找了一份当班主任的工作。但她又觉得城里人谈论的事情让她完全提不起精神来,什么老公涨工资啦,孩子上什么学校啦。虽然她的老公也得涨工资,她的孩子也得挑学校,但她就是觉得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与她无关。打工妹之家一有什么活动,叫她,她马上就去了。M跟我说,有一次她跟她老公、女儿一起看动画片“猫和老鼠”。猫装成鸭子的样子,还学鸭子叫。鸭子一听就高兴地喊,“伙~伴~”傻乎乎跑出去了。猫趁机就用枪来打。然后还是老鼠把鸭子给救回去的。过些时候呢,猫再整上这么一次,鸭子又高高兴兴地出去寻找自己的“伙伴”了。弄到最后被猫打得屁股都冒烟了。M的老公看了以后,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你就是那只鸭子,我就是把你给拉回去的老鼠,但过两天你就又要去找你的伙伴了。”

     04年的时候,“伙伴”终于找到了。M打听到了孙恒他们的工友之家。孙恒那会儿正好要从肖家河搬到皮村。她自告奋勇加入了垦荒的队伍,还捎带上自己九岁的女儿。清掉一米高的杂草,成群的蚊子,还有蛇。等她把自己那被跳蚤咬的满身是包的女儿带回家,她老公已经彻底无语了。孙恒他们盖了个学校,她就挨家挨户帮着找孩子。孙恒那伙人都颇有些来历,里面还有看过资本论的。M跟着一起学,很快就会说“资本全球化”这种听起来很有名堂的话了,还会用这些理论解释中国的外来工问题。她觉得生命里又重新注入了活力,“激动得好像到了延安一样。”

     可是她也没在“延安”待下去。她自己解释说,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孙恒一伙人有点高端,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喜欢做妇女工作,而孙恒他们那边主要是一群老爷们,不太干得来这些。她就决定一个人单干。不过经验是从孙恒那里学来的,扎根社区。

     在S一带定下来,早期做些分发捐赠衣物的工作。衣服是京城里几所大学的学生捐来的,不要的旧衣服,每年也有几万件。一堆一堆团在屋子里,外来工社区里的人看了也不珍惜。随便抱上一堆带回家,挑出来有用的,其余扔掉。M就觉得,还是得把衣服挂起来,而且要收钱。她动员了几个外来工,都是家庭主妇,帮着收捡分类,清洗消毒。又专门租了店面,让这些人负责看店。春夏的衣服一件五块十块,冬天的衣服每件二十块。赚来的钱用来付房租和店员的工资。前前后后一共开了五家店。跑来帮忙的外来工都做得挺欢快,觉得自己不但有工作,而且还开店了。M跟我说,我们的财务公开透明做得是最好的。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又跟我说,主要还是为了改变人。

     说到照顾孩子的事情呢,其实思路也差不多,就是想充分动员社区力量。M找了五个妈妈。有个北师大的老师特别支持他们的工作,提供了免费的培训课程。这五个人就这么着边学边练,从家庭主妇变成了幼儿园老师。M还专门组织了家长委员会,让外来工参与幼儿园的管理。家长们说,中间管一顿饭吧。那好,大家一起算,觉得每个月得交三百块钱。那就交呗,怎么着也比外面的幼儿园要便宜多了。

     M说,就是要想方设法让这些人都参与进来,哪怕跟我们做的事情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好。她很为这个扎根社区、动员社区的理念而洋洋自得。我就趁机恭维她,说我很认同她的理念。完了我就跟她吐槽,吐槽我之前调查的时候碰到的一个人。那个人想做乡村幼儿园,专门照看留守儿童。资金没有什么大问题,场地也没有问题——现在撤点并校嘛,空出好多小学校舍来。可他一直觉得项目推不开,而瓶颈就在“师资”。他说一定要请幼师毕业的人来做,起码要有大专学历。我当时问他,为啥一定要幼师毕业啊,动员当地人力量不是挺好的嘛,还能给当地人提供两三个就业岗位,就是看孩子呗,你不放心可以提前开展培训啊,你一定要文凭,有文凭的人不一定乐意留在那里啊。他说,你不懂,带孩子是个特别专业的事,没有大专学历的人做不来。我说,那以前没幼师专业的时候,人类都是怎样把自己的后代抚养成人的啊?他偏要说,没有专业训练就不能带孩子。后来我就想,幼儿园这种东西的出现也是因为工业化和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呀,没什么必然性的嘛。现在所有帮助农村的思路,都是尽可能把农村变得像城市。一时半会儿因为资源限制不能向城市看齐,那就先把农村弄成一个低端版城市。城里的孩子得幼师毕业的本科来教,那农村的孩子就得幼师毕业的大专来教。唉,好累。

     M接着我的话茬往下说,是啊是啊,北师大的那个什么什么老师一直跟我们说,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就要寻找自己最合适的路,北师大的老师还说,不要买贵的玩具,一个洋娃娃就是洋娃娃,连创造力都没有了,树枝就是玩具,毛线就是玩具,妈妈就是最好的老师。她跟我说这五个妈妈怎么历尽千辛万苦牺牲休假时间进城培训,从抑郁苦闷的人变成了乐观向上的人。有几个瞬间,我觉得她也很高兴。

     幼儿园办起来以后很受欢迎,最多的时候,五个老师要照顾八十个孩子。外来工愿意把孩子往M的幼儿园里送,因为留给他们的选择也实在不多。公办幼儿园本来就很难进,还贵。另一些”山寨“幼儿园呢,每个月也要一千多块钱,还不让家长进去看。每天早上把孩子送去,往里面一丢,只剩下个小窗口可以望望里面的情况。不像社区支持的幼儿园,风气比较开放。有孩子说,我就喜欢去这个幼儿园,你要是把我送到其他地方,还不如直接把我弄回老家呢。幼儿园的场地就选在居委会。资金全靠家长每月交过来的三百块钱。这些钱支持了五个妈妈的工资。M说,这不是靠基金会给我们输血才撑下去的,就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北师大的老师跟M说,你们这里不用注册,你们这个不叫“幼儿园”,你们这个就叫“社区儿童看护中心”。

     是啊,这就是个社区里大家互相帮助的事情啊,互相帮助为什么非得到政府注册呢?

     然后,去年九月份,幼儿园就被关了。居委会把他们给赶出来了,说只要政府给你们批文,我们绝没有拦着你们做好事的心;但现在政府根本没有批准你们,这么多的孩子,这么大的风险,谁有能耐承担?到市教委去说理,没有理可以说。去街道说情,没有情可以说。想要走正式渠道注册成一个幼儿园,基本设施根本没法达标,场地不够大,厨房不合格,老师全都没教师资格证。最后当地警察局都要找人来谈话,说M你的胆子怎么可以这么大,真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抗争,抗争,抗争,没结果。幼儿园就真的被关了。

     M跟我说,其实政府这两年慢慢也变好了,去年注册都成功了。政府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么多孩子在一起,是需要多考虑安全的问题。

     没错,所有担心都是有道理的。这么多孩子在一起,房子质量要好,着火了得有地方逃,中午还要吃顿饭,一不担心大家集体食物中毒。但把这个幼儿园给关了就没有安全隐患了吗?把孩子都扔在家里,他们就安全了吗?把他们都扔回老家,就安全了吗?只不过,在家里出了事,在老家出了事,不会有人追究政府的责任。所以它看似负责,实际上是害怕承担责任,也就是不负责。它自己不负责,还不让别人来负责。一旦有人站出来说,我愿意承担责任;它就想方设法迫害人,好像生怕道德制高点被在它之外的人抢了去。

     政府说了,我现在有钱啊,我政府购买服务啊,我全都给你们做了。免费午餐,乡村幼儿园。甚至很多媒体人都跟在后面鼓吹。这样做是有可持续性的吗?还有,你们知道怎样烧一顿午餐吗?

     这个环境吧,大体上来说是不鼓励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助的,甚至会在很多时候反对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爱护。一个人大概只有“傻”到像M那样,才愿意站出来做些事情;一个稍微有点“理性”的人都会想得明白,最好的方式就是消停。实在不行给慈善机构捐点钱好了。

     但M也没有很难过。起码看起来没有很难过。我今天还帮她搬了东西。她说她会继续做她的亲子活动中心(不是幼儿园)。有时候你看着他们吧,就会想到,其实好人也还没有死光,世界可能还是稍微有一点希望的。

     2014.1.14

     再补两句

     关于那个十五万照顾八十个孩子的故事,我真的不是为了写一个好人好事。就是想扔出来个问题,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底层的人该怎么解决生活中一些实际的问题。

     说起来总是特别简单,政府应该提供服务,政府应该加强监督。但是资源从哪里来?政府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执行监督?监管的标准是谁定的?这个标准是不是合理?如果这个标准完全不考虑实际操作中的资源限制,是不是说我定个标准,马上资源限制也会不存在了?大家对这些问题好像就不那么热衷讨论了。

     我有时候觉得,很多中国人对于“国家”的想象也还蛮奇怪的。“国家”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它(应该)能够提供无限多的资源,它(应该)能够把所有社会上的事情都管理好。他们不需要考虑他主张的这些资源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需要考虑这些管理的措施是否真正可行。因为他们既没有机会真正参与资源的分配和管理,也不被要求做这样的考虑。而且国家自己也常常乐意塑造这样的形象。与这个奇怪的想象相对应的,是人们对于处理实际政治生活问题的想象力的贫乏。现在好多人都会说,国家说的那些是假的。但是他们一方面不信任国家,不信任政府,指责政府,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完全想象不到,在政府之外还有其他什么样的组织社会生活的方式。

     幼儿园的事情,交给政府就真的解决了吗?人们是不是真的要相信,政府里的那个王书记、李主任,对于孩子们的责任心要比父母对于孩子的责任心还强?是不是真的要相信,社区邻里之间的相互帮扶,必须交由国家监督,才能不出差错?

     昨天simplesimon同学说,可能再非正式化、小规模化一些会比较好。不要八十多个孩子都聚在一起,而是分散成小组,一组最多十几个人,由有空闲的妈妈轮流带。场地也不需要很大。五个妈妈在北师大接受培训的经验是可以保留的,比如因陋就简做玩具,因地制宜玩游戏什么的。这样可能从政府那边过来的阻力也会小一些。

     M昨天跟我说,她就是不太会给自己搞宣传,不太会写东西。早年受工伤,现在眼睛也不行了,不太能看电脑。谁有这方面能力的,比如设计早教课程,可以去帮帮他们的吗?有大学生愿意在了解他们的基础之上帮他们写写proposal,跟基金会打打交道的吗?

     这是草根组织很需要的东西吧,也是比较有文化的大学生们可以帮到忙的一些事情。

     2014-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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