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秋风:自由的孔子
2014/3/14 思想潮
(孔子 蔡志忠/图,原画为黑白,朱行健着色)
大部分人可能觉得这不是一个很精彩的演讲,因为我已经听到了很多人的嘲笑声。这个题目具有一定的挑战性,对我自己来说曾经有过一个心理的挑战,但我已经战胜,现在是幸福的,希望今天我讲完之后,有1/3的人觉得孔子是一个圣人,不仅是一个圣人,而且是一个自由的圣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考验,我希望大家与我一起经历这个考验。
正式做论证之前,我先提出两个请求:第一,就像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提出的一个请求,请大家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不仅是对外国人开放,对你的老婆、爱人开放,也对古人开放,对孔子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不要用一种封闭的心灵,依据自己获得的一些根本没有反思过的常识做出一个对生命来说非常重要的判断,我希望大家在下面我讲的一个小时里,暂时忘记自己的那些常识,以一种理性的态度想这个问题,我不敢请求让大家保持一种温情和敬意,产生一种情感非常困难,但有一种开放的心态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我最近连续跟两拨朋友见面,他们都是自由主义者,都认为自己是非常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但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我跟他们没办法对话,他们心灵封闭的程度跟毛左派没有任何区别,这样的人真的理解自由真谛吗?对此我表示怀疑。
第二,我希望大家暂时忘记现代自由主义的常识,一些常识性的教条,当然这涉及到很复杂的问题,今天没有办法展开,我做一个简单的提示,自由主义有很多种,我们所熟悉的自由主义,只是最新的最时髦的但也是最浅薄的一种,真正的自由主义因我们接受了太多现代自由主义的常识而被遮蔽,甚至懒得去想什么是自由主义,这是一种毁灭自由的观念。就这个问题我写过一些文章、评论和书。
总之,在看孔子时,看中国传统以及儒家时,理性态度和开放心态是讨论任何知识的前提,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当面对中国时,在这方面总是非常吝啬。
“自由的孔子”我分解成三个命题,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证:
第一,孔子是自由的。生活在一种自由状态中,自由就是生命,生命就是自由的,这是我要论证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论证孔子在追求自由,将自由当成自己的理想,不仅生活在自由状态,还希望保持这种自由然后扩展这种自由。
第三,孔子构建或者构想了保障自由的关键制度。我会向大家指出这些制度是什么,告诉大家这些制度都是孔子创造出来的,或者他曾经构想过,而后来儒家部分实现了这种理想。
为什么说孔子是自由的?
要理解这个问题,先要理解封建是什么东西。同样是一个简单的请求,请大家忘记你们在课本中学到的封建概念,因为这个概念完全颠倒了封建的含义,中国有封建,但绝不是秦以后,而恰恰在秦以前,更确切的说在春秋,这是中国经典的封建制时代。从尧舜开始中国就是封建制,但为初级形态。在中国政治上具有天才的族群就是陕西周人,他们运用伟大的政治智慧创造了一个制度,这个制度就叫封建制。我在南方人物周刊发了一篇文章《你可能不认识的孔子》,引了美国中世纪专家的一句话:“封建制是人的头脑所能构造出的最好的政治生活形式。”
简单说,封建制最基本的社会单元是两个人:一个君、一个臣,这两个人不是奴隶,而是两个自由人,两个自由人相互需要,一个需要其他人的援助,一个人需要其他人的保护,然后订立了一个契约,这种契约在古典文献中叫“策名委质”,如果周王册封诸侯叫“策命”,在欧洲建立君臣关系的形式是“臣服礼”,法国一个学者写了封建社会,封建制等,他们对封建制基本形态做过一些研究,通过策名委质或者策命礼建立起一种人身性的君臣关系。契约大家比较清楚,就是一个合同,在合同里规定一个人向另外一个人提供援助,援助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肉体力量援助,另外一个援助跟现代的议会制有关,就是建议,我在做事时必须向我提供建议。看英国中世纪的历史,都会羡慕英国的议会制,实际上议会制一开始对贵族人来说是负担。以中国为例,本来住在曲阜,现在千里迢迢跑到长安(镐京),向周王提供意见,这当然是一个负担。制度经过很多变化最后才演化成现代的制度。
人身性意味着及身而亡,任何一方的死亡都意味着契约需重新签订。在经典的封建制下没有继承制度,血缘继承是不成立的。从这个概念大家可以分清楚,是一个事实,但不是一个法定的概念,因为封建制是两个人订立的契约。假定周王死了,诸侯处无君的状态,周王会让一个人继承其王位,新周王要成为一个王,必须有前提,即诸侯与准备继承王位者订立契约。看《尚书》、《诗经》,有很多“朝”,因为王换了,需要重新订立契约。诸侯也一样,如果诸侯死了,并不意味着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够继承诸侯位子,需要重新订立一个契约重新建立关系,这个关系涉及到人身性,人身性有两个含义:一是及身而亡,二是将自己全部身心贡献出来的关系,这是君臣关系。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红卫兵在撒谎,在那个时代,如果孔子和鲁侯不签订君臣契约,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封建制的构造非常精妙,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正在写一本书就是解析封建制度。
下面我要强调的一点,跟我今天要讲的主题有关,上面已经讲到了是两个自由人签订的契约,既然是两个自由人签订的契约,意味着双方的权利和义务是相互的,也就是说,君和臣这两个人肯定是不平等的,但权利和义务是相互的,相互是什么含义?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和义务,这点和后来的君臣关系有性质上的区别。在秦的统治秩序中,臣只有义务没有权利,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前公民只有义务没有权利,封建制不是这样,封建制下面每个人同时有义务和权利,即使是君,对臣同样有义务,如果不对臣承担义务,也就丧失了对臣的权利。
我顺便说一个观点:在封建制社会中没有“Power”这个事实和概念,人们都是用权利和义务说话,没有行政性权力的概念,也没有常备军等其它设置。理解封建社会,可以比照现代的公司制度,现代的公司制就是从封建共同体演化而来,“corporation”是一个封建的概念。在公司里,员工和老板肯定是不平等的,你是打工的,我是老板,但权利和义务是相互的,老板给员工的指令必须要合乎某种规则,如果超出了这个规则,员工可以不服从这个命令,可以离开,在封建制下也是一样,如果君给臣下达命令,要求其做一个事,如果事在我后面讲的“礼”的范围之内,臣当然要尽义务,如果指令超出了范围,臣可以不服从,进一步,如果君伤害了臣,臣有报复的权利,就构成了被“礼法”承认的“Right”。孔子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是由个体之间的契约所组成构造出来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如果用一个命题概括这个社会,那这个社会是不平等,但这个社会是自由的。很多人都说过这个话,只不过我们基于现代自由主义的常识无法理解这个事实,因为我们理解的自由肯定是平等,不平等怎么可能自由?历史往往比较吊诡,平等的社会通常不是自由的社会,自由的社会通常不是平等的社会,只有在人类智力达到最高状态时,才能够构想出既平等又自由的社会。这个社会也许在宪政制度下只实现了80%,可能人类永远不能够达到既平等又自由的状态,人类只能在两个之间选择,选择多一些平等还是选择多一些自由,这是现代自由主义种种争论的源头。秦的社会是完全平等的社会,皇帝跟他们都是平等的,因为只有“Power”,但没有“Right”。这样的社会没有任何自由,在封建制的社会可能是人类所享有的最大程度的自由,但是他们都不平等,每个人跟其他所有人不一样。在这样的社会里,孔子是一个自由人,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是自由人,想一下孔子先招了多少学生,后又招了多少学生,有任何人管制他吗?搜集各种文件,有没有要求其申请暂住证?他教书,想教什么就教什么,政法大学能做到这一点吗?美国的大学都做不到这点。
孔子转了很多国家,想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这就是一个自由的状态,因为在封建制度下,有些东西会给每个人划定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内就是自由,这个东西是什么?就是我后面要讲的“礼”。
孔子坚持复古是追求自由
接下来要论证的是孔子追求自由,这种追求体现在其思想中,关于孔子的思想有很多争论,两千多年来大家都在讨论孔子思想,现在人在讨论孔子的哲学,这比较荒唐。我认为孔子的思想只有两句话:一是坚守封建的自由,二是超越封建,打开平等之门。一个方向指向复古,另一个方向指向了未来。“复古”就是“克己复礼”,可能大家一听到“克己复礼”,会想到丑恶的奴隶主阶级,“复礼”会想到多么落后、反动,其实在孔子那个时代主张复礼就是主张自由。
“礼”是什么?这就涉及到礼治的问题。一提到礼,大家认为都是负面的,因为新文化运动告诉我们“礼教”束缚人的人性,尤其束缚青年的人性,所以青年学生对礼教都非常反感。最后冲破了礼教的束缚,获得了解放,认为礼就是一个坏东西。但我要说的是,“礼”是自由的保证,中国如果要找宪政秩序,最接近的是礼治秩序。我们熟悉法家倡导的法治、刑治,这恰恰是自由的对立面,是自由的扼杀者。为什么说“礼”可以是自由的保障?《罗马法》里对礼和法有两个不同的概念,法就是“Law”(规则),是客观的规则,而“律”是人制定出来的,是命令,是人根据其意志发出的命令,“礼”就是“LAW”,更具体就是习惯法。
周礼的主要来源:一是历史中演进形成的习惯性规则。大家讨论周公制礼,其实周公不是制定法律、造法,在我的理解中,是整理法律。在任何一个封建社会,不管是欧洲、中国还是日本,没有制定法律的概念,这个概念是全新的、现代的概念。就像哈耶克在《法律立法与自由》中所指出的那样,直到17世纪后期,英国国会仍然没有制定法律的概念,那个时候人们是发现法律,寻找法律,在人们的生活中寻找,或者法官在人们的争议中寻找法律。周礼跟英国的commonlaw一样,都是习惯法,或者说主体部分是习惯法。所以孔子会讲“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夏商周三代的“礼”主体内容层层相应。习惯法重要的特征(尤其在古代社会),经历一千年或者一万年不会有变化。二是历代先王发布的策命书和其它文诰。但封建时代的人们仍然不会想到制定一部宪法,他们是一次一次去做这个事,做一些先例,每份策命书都会作为法律的先例而被承认具有永恒的效果,在《左传》里会把任何策命书的一句话当成依据引用,古人尊敬先人的创造,周王针对某一个人具体发出的命令同样具有一般性的效应。
基本上可以说周礼就是习惯法,习惯法有很多特点,尤其哈耶克论证过唯一能够保障自由的法律就是普通法,普通法的前身或者近亲就是习惯法,因为法律不是单一者根据自己的喜好或者自己的意志制定出来命令其它人,相反这是无数的人们在合作交易过程中自发形成的规则,我们可以从理论上推定是最好的协调人们相互之间关系的规则。在这中间肯定是不平等的。习惯法不会保障每个人平等,但会给每个人留有余地,会强调相互性,也就是说,让每个人都能够比较妥善安排自己的生活,在其位置上可以获得比较好的处境或者不至于太坏的处境,这是习惯法的特征。习惯法基本上不维护平等制度,但这其实也创造了一个自由的环境。
礼与刑的对比,为了让大家理解为什么我说礼治接近法治?和秦的刑治进行对比,就会发现礼治更合乎人性。理解了礼和礼治的概念,就可以明白孔子主张什么。孔子生活的时代,封建制已经开始松动,正在崩溃,这时这个社会中已经有一些人拥有了权力,就是孔子所讲的“大夫专权”。后来建立王权制的这些人,既不是周王,也不是诸侯,而是中间的一层人,即大夫。这群人建立了王权制整体,这些人有了政治意识,有了权力意识,然后就开始出现了不自由,很多人丧失了自由,变成了现代意义上的臣民,他们对于大夫只有义务没有权利。孔子见证了这样一个事实,所以他在那个时候主张复礼。在复礼的“礼”中,讨论最多的君臣关系,也就是说君和臣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在封建制下君和臣是契约关系,但到孔子时代,君和臣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致命的变化,因为这个变化一路通向了后来的专制政府,孔子看出了这个危险,在所有人主张进步,一定要走向新社会,建立新的国家新的社会,孔子说要复古,因为未来新的社会是一个专制社会,而古代才是自由的。所以《论语·八佾》篇说道:“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用当时人的话,就是“君臣以义而合,不合则去”。孔子的含义被后来的孟子完全说出来了:“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这是封建制的一个基本原则,在专制社会主张这个原则已经变成非常罕见的声音,因为这个时候法家为新中国而欢呼。由此可以理解,儒家在后来的两千年,都在主张复古,复封建,这是儒家最根本的政治理想。很多人说儒家反动、保守不知道进步。问题是往哪儿进步,从春秋时代到战国是进步吗?从战国到秦是进步吗?1946到1949是进步吗?时间的推移并不意味着人的自由状态改变,事实上人类社会大多数时间是在退化,所以复古才是真正的守护自由。
孔子面向未来是开创平等
孔子坚持复古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其实孔子也面向未来,开创了平等的途径。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我认为是“仁”的概念,关于“仁”孔子讲过很多次,含义非常多,“仁”的概念有很多层次,最基础的层次是要求人们相互对待的一种态度。《中庸》有一句话非常简单:仁者,人也。关于“人也”,汉代郑玄注曰:“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用现在的话说,相互把对方当成人来对待,而且当成和自己相同的人来对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含义都是这样,将对方想象成跟你一样的人,自己不愿意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不要怎么去对待人,你认为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是好的,你去帮助他实现这个东西,不是指挥它,也不是强制,而是告诉他这个东西是个好东西,建议你这么去做,“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将忠、恕放在一起看。很多人读过柏林:消极自由、积极自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好,因为是消极自由,“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不好,因为是积极自由。我觉得柏林这个分析遮蔽了很多问题。
“仁”就是平等,将对方视成道德上、法律上、政治上跟我相同的人进行对待。
“忠”“恕”概念。忠恕是由君臣关系封建权利义务的相互性而来的。即使是臣,君也不能将其当成动物来对待,同样是人,只不过权利义务的清单稍微有所不同而已,但同样是人,并不是一个物。法家和秦始皇统治最基本的预设,立法所调整的对象不是人而是物,或者是一个机械,是对利益、荣誉作出机械反应的一部机器,所以可以用激励的办法干皇帝认为好的事,用惩罚干皇帝认为不好的事。孔子和儒家的基本看法,就是将人当人看,将其当成应当和你相同的人来看,这就是平等。而且将封建个别性的君臣关系扩展为人和人之间相对待的一个态度,将封建个别自由转化成普遍自由,经过这个转化,孔子就打开了平等之门。那个时代的中国社会本身也在向平等方向演化,因为当要建立一个王权制,自然会走向平等,但孔子同时要两个,自由和平等都要,既要福利也要平等,这是孔子伟大的地方,这两个不能缺,缺少任何一个,就是扭曲孔子。
这是我讲的第二点,孔子追求自由。通过对孔子思想结构分析,证明这个命题。
孔子构想了公民社会
第三个命题,孔子构建或者构想了保障的关键性制度。这些制度是什么?公民社会。这说起来有点突兀,且听我慢慢讲。
自由的学术。大家讲孔子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这一点大家都承认,共产党现在也承认,反孔子大概也承认,比如说李零起码承认孔子是一个好教师。很多人也会提出一个看法:“有教无类”。在封建制下,理论上、原则上没有学这个概念的,因为这个社会的统治者是贵族,他们所拥有的是什么东西?是“技艺”。这是通过实践积累出来的一种能力,每个人都生活在行会中,在行会中学习技艺,在孔子之前没有“学术”这个概念,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老子肯定是反对孔子的,因为他的语言根本不是春秋时代的语言,完全是战国纵横家的语言。孔子创造了学术事物本身,他可能也想当一个大夫,但这个理想始终没有实现。他通过整理周的文献,发展出了学术。
学术可能跟自由的关系不是很密切,重要的是教育,就是“有教无类”,这本身是一个平等观念的体现,教育另外一个功能是创造了一个公民会社。
孔子的师生是怎么组织起来的?我读《史记》读出了一个事实:孔子用封建的原理构造了师生的行会。在欧洲有“行会”,后来演变成“学院”。孔子建立了行会,孔子和弟子之间是某种类似于君臣关系的关系。《仲尼弟子列传》中讲子路是怎样跟孔子发生关系的:子路后儒服委质。“委质”是指建立君臣关系的仪式,也就是说子路承认孔子是他的君,这种君臣是封建的君臣,就是师生关系。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制度建立了庞大的教育共同体,教育共同体其实就是一个会社,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会社,创造了一个公民社会。要孔子理解在干什么,大家可以非常仔细的思考《论语》首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一段说明了儒家究竟是什么形态,会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学”是一个新现象,“时”是找时机,“习”就是实践,学了一个东西,要寻找时机然后去实践它,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朋”在古代是志同道合的意思,这是一个全国性的共同体,大家在一起,其它人都不了解我们,因为这是一个新现象,没有人了解知识的力量,没有了解学术有什么样力量,思想有什么样的力量。这是一个君子的社团。社会就是会社的联合体。现在很多人有一种看法,很简单的理解公民社会,在我看来,现在自由主义的公民社会理论逻辑断裂,不能成立,因为首先假设人是个体的,不断有人告诉我自由主义是个体主义,个体主义怎么到公民社会?为什么个体一定要加入公民社会?他有公民社会的技艺吗?如果没有,就没有公民社会。技艺从哪儿来?从私民社会而来,从简单的人和人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父子之间、邻居之间、朋友之间、同事之间等)关系训练出了联合的技术,联合的技能,通过这个技能,组织一个个会社,这个会社只要关心公共事务,就是公民会社,无数的公民会社联合在一起就是公民社会,自由主义的个体主义根本推不出公民社会来,自由主义的个体主义最后走向社会的崩溃,或者就没有社会,就像霍布斯的理论:从野蛮到野蛮或者从野蛮到更野蛮,根本不可能说野蛮个体人通过订立契约进入文明社会,没有这个可能性。只有洛克的契约论才有这个可能,因为他承认,人一开始就是社会中的人,而不是丛林中赤裸裸没有任何规律性的人,这样的野蛮人为什么要合作?被杀死岂不是更好解决饮食问题的办法吗?
孔子建立了会社,要理解会社的重要性,孔子生活在封建制正在松动的时代,封建的构建原理正在失灵,政府开始出现了,而这个政府慢慢积聚了权力,骄傲地使用这些权力,而臣、庶民从封建的网络中分离出来,变成一个个的个体,就是霍布斯所讲的野蛮状态。如果上面有了强大的权力,底下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么只有奴隶,就像毛时代的统治秩序一样。秦始皇会采用一切办法,将所有人还原成个体主义者。如果自由主义不反思,很容易走向一个虚无主义,而虚无主义就是为奴隶社会提供乌合之众。孔子的伟大价值就在这个地方,中国社会这时跟西方社会有很大不同,西方社会在封建制松动时市民阶级兴起了,而中国没有。这时唯一的社会就是士人社会,从儒家孔子开始的士人社会,他们是这个社会里除了政府之外唯一组织化的社会,后来的历史就是这两个组织的较量,中国两千年的历史,是拳头(即Power)和一群文弱书生的较量。
孔子以后一直到现在的历史,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历史,因为其它人都没有组织起来,而没有组织起来就不能够驯服那个权力,就像现在的情形一样,每个人都不满意,但没有办法。
结论:孔子就是圣人,而且是自由和宪政的圣人。为什么?因为孔子提出了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就是人的主体和尊严,即坚守封建的自由,追求人的平等。
从孔子再出发
我研究了16世纪后期到17世纪革命中期英格兰的历史,这段历史跟孔子生活的时代非常类似。我最崇敬的普通法法律人爱德华·柯克,他的思考方式跟孔子一模一样,他所处的时代王权制兴起。都铎王朝强硬主张国王的主权,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个时候库克,要复古,古代才是最伟大的,任何人都不能违反古老的宪政。这是英格兰宪政史上最重要的学说之一,其实是主张封建自由。包括大家谈大宪章神话,大宪章就是“礼”,跟中国古代策命书一样,就是国王和臣签署的一份契约。库克所做的事就将个别自由普遍化,扩大它的覆盖范围,跟孔子做的事一样,只不过后来的儒家只做成功了一半。
董仲舒、康有为才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他们才是真正的儒家。董仲舒改变了中国社会,或者推翻了秦制。秦的统治就是拳头,每个人必须服从拳头,如果不服从,拳头就打你。主权的强制统治,这个体制从秦始皇到汉高祖、汉武帝,也类似于从毛泽/东到邓小/平到现在,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读《史记》的前几章,毛的时代就是秦始皇的时代,无天无法。汉高祖黄老治术就是邓/小平的放权让利,不像秦始皇那样赶尽杀绝,而是放松一下,让你们喘口气,实现了繁荣,汉初的繁荣大概是中国古代王朝中间最繁荣的一段,那个时候会有几千人的大企业,后来中国的历史上再也没有过。到了汉武帝时代,就跟现在开奥运会一样,建各种大工程。汉武帝好的地方在于其晚年下了罪己诏,觉得自己前半生太荒唐了,给老百姓造成了巨大的痛苦,所以要更化改制。改制的结果就是儒家开始改造政治结构,形成了士大夫与皇权共治的体制,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这本书对此写得非常详细。余先生讨论的都是宋时代的追求,我做了扩展:中国从汉武帝以来形成的体制就叫共治体制。
儒家表达的都是宪政的理想,儒家在古代社会承担的是一个普遍教育的职能,教育培养出的人大部分进入政府机关,大部分做不坚守理想的事,可能会做官,这跟现在一样。现在评价儒家以官僚来评价就像以发改委官员的眼光或者用他们的表现来评估经济学教育的效果,这当然是不对的,要看经济学培养出了几个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这才真正起到了伟大作用。我们评价儒家也是这样,不能拿官、大臣评价儒家,而是用真正的儒家,也就是公民社会中的儒家,比如说董仲舒、诸子、王阳明,他们都差点被皇帝砍了头,这些都是儒家的代表。康有为在海外流亡十几年不能够回国,这才是儒家真正的精神。他们是知道儒家要干什么的一群人,因为知道,所以触犯了权力,因为知道了,必然是一个批判强权的人,必然自治,必然试图限制皇帝的权力。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做这些事,不一定成功,现在一部分人因其没有完全取得成功,而认为其没有做或者做的是相反的事,我认为这不公正。就像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这个时代变成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时代,100年后的历史学家说,我们这个屋子里所有人都要承担责任,这不公平。或者说刘军宁对这个结果承担责任,蔡定剑老师要对这个结果承担责任,因为他生活在这个时代,我觉得这样评价有问题,还是要去想儒家的精神,进入到理论中、生命中去。
最后,从孔子再出发。我前面将孔子说成一个圣人,不是说大家现在躺在圣人的身上做复古的大路,承认孔子是圣人是为了更好的出发,只有承认其是圣人才能够出发,如果不承认,就是绕圈,像小狗一样没看见骨头就绕圈子。中国的自由主义一百年就是绕圈子,胡适的传统:反对儒家,那我就要问一个问题,所谓的自由、富强、现代化是谁的现代化?大多数的中国人不管说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就是按照儒家一套基本规范生活,儒家就是它的生活,现在将其生活摧毁实现现代化,那是谁的现代化?那是胡适的现代化,不是我的现代化,或者是你的自由,不是我的自由,某些启蒙的知识分子,根本是奴隶人的念头,没有把人、大众,把信仰某种价值或某个神的人当成跟他相同的人对待,而是鄙视别人,假设自己比他们高明,所以改造你的思想。这个想法都不对。承认了孔子是一个圣人,就会知道从哪儿出发开始做一些正确的事,让这个圣人显得更伟大,同时沾圣人的光。
受进步主义的影响太深,你跟人家讲道理,相互之间讲道理都会这么讲“两年前怎么怎么样”,这就叫托古改制,这是人的本性,也是最稳妥的论证方式,也是智慧。
我讲的这些,其实是为了更好的创新,在承认孔子的基础上,才能做真正的创新,很多时候比如我看一些知识分子写的文章,有写那些文章的时间,还不如将《论语》拿出来看一遍。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创新都是无用功,有时做得事反而更糟糕。这是我讲的基本看法,这中间有很多东西可以深入研究,比如说我提到的董仲舒,以后有机会可以和大家再交流,谢谢大家!说得“刻薄”的地方请大家谅解。
本文是作者2011年2月25日在中国政法大学所做演讲的整理稿,演讲由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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