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珍重 / 林青霞:不舍
2014/4/28 思想潮

     编者按:2014年4月27日香港《苹果日报》编辑部发布消息:“本报社长董桥退休,《苹果树下》随之结束。五月一日起星期天《名采》改编新版,敬希垂注。”

     在这颗树下,董桥、林青霞、陶杰、杨凡、梁文道、毛尖……的身影经常出现,“树下消磨了不少温馨愉快的日子”。此去山青水绿,珍重千万。

     本文是董桥先生为结束《苹果树下》而作的告别之作。原文除两处引用外,并未分段。为潮友阅读方便,小编进行了分段编辑,不当之处,敬请谅解。后附林青霞27日在《苹果树下》的最后一篇专栏文章《不舍》。

     董桥:珍重

     小庆的父亲是我的老学长。今年一月里我写《懂得》,收尾引了老学长写给儿子的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无语”。文章刊出两个月,江西琴剑楼居士来电邮说,他的老舅舅看了《懂得》影印本一再感喟:“这么熟悉的老文字”。说文字老说的也许是旧民国的旧文字,隐隐透着线装纸墨的暗香,配上窗纱疏影离离,雨痕斑斑,尽是旧梦。老舅舅说难怪他想起老宅院里的旧字画,想起那股樟木香,想起破门抄家的红魔鬼,想起冒险接济的女同学:“女同学成份好,我哪敢接近她。风波结束,她主动追求我,温温吞吞我始终没答应,也就过去了。几年前在步行街遇见她,快六十了,发福了,本想请她吃饭,话到嘴边咽下了。都是命,都是缘。”琴剑楼居士信上说他们晚辈听了急急劝老舅舅写下那段岁月,老舅舅凝望窗外沉默了好久悄声念出“因为懂得,所以无语”,释然一笑。

     老文字里浸淫了几十年委实疲累,我退休的消息一经传开,相识和不相识的人纷纷嘱我珍重,相约再见。珍重二字最珍贵。一九七九年年尾我从伦敦搬回香港的前几天,桑简流先生送我一册吉辛的《四季零墨》,书里夹着一张小画片写上“握手恋恋,离别珍重”,小字注明摘录南朝王僧孺《与何炯书》。王僧孺南齐年间官治书侍御史,出为钱唐令。梁时任尚书左丞,御史中丞,尚书吏部郎。史书上说他诗文丽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见。他的《王左丞集》是明朝人补辑补印,六十年代我刚来香港买到一种,晚清线装本,七十年代带去伦敦,萧老夫子一见拿走了。有一回,萧家宴席上聊起王僧孺,桑简流也在,多年过去他竟记得引了王左丞的话和我惜别。

     八十年代我接林太乙出任《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辑,头几天林先生跟我一起上班办交接,临走的时候我送她一份礼物夹着一张小画片,我写的是杨万里《送刘觉之皈蜀》十四个字:“相逢几日又相别,珍重两字不忍说”。日月如梭,职衔如寄,迎来送往的熙攘中,一声珍重胜似千遍叮咛。林先生想起她的父亲林语堂说,“珍重”两字英文其实很难翻译得贴切,含意太细腻了。林太乙说她来回想了好多年越想越有趣。我查过辞书,往浅里说那是道别之际劝人“保重”:“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元稹《莺莺传》里说的,里头分明还有护惜的心意。白居易《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怅然感怀》还说“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那就珍贵了。“珍重”还指尊重,指慎重,指郑重告诫:“珍重后来人,慎勿妄题字”,袁宏道这样劝戒五老峰题石。范成大词里说的“珍重西风袪暑,轻衫早怯新凉”倒成了“难得”、“幸亏”的意思。珍重还是道谢之辞,朱熹一句“珍重南邻诸酒伴,又寻江路探香来”,说的是老朋友探梅得句垂示,且有领客携壶之约。

     中国文字老得很,像青山那么老,攀走一大片依然荆棘载途,崎岖难平,难怪林太乙说中文真难,比英文还难。宋淇先生称赞林太乙英文好到天上去了,中文没有英文好不要紧:“搞通一门语文是一生事业,够辛苦了!”宋先生是老燕京,聊天爱说中国古书读得少,读不深,看看上一辈人的功力不禁汗颜。陈之藩先生跟胡适交情深,常谈天,常通信,常说胡先生古书读得多,都记得,很奇怪。我读胡颂平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读到胡先生随口议论古人古文章,真好看:

     …先生又说:“明朝有前后七子的关系,归震川是以提倡古文运动而出名的。其实他的文章是很陋的,没有东西,没有见识,只是在那么一个小地方的浅陋的见识。在他同时代的钱谦益、顾亭林、黄宗羲、袁氏三兄弟(袁宏道等),甚至以后的袁枚,都比他写得好。钱牧斋书又读得多,比他高明得多。像王阳明,他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好。崔述、王念孙、王引之父子都有东西,也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很好。他们都是有东西,有内容的。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学生皇甫湜、孙樵等,没有一个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写通了,元微之也写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

     胡适之终究是胡适之:渊博而执着,温煦而刚毅,诚挚而挑剔。我在台湾读书头几年胡先生健在,报上常常看到他的消息,偶尔光临学院讲学,风采潇洒,月明星稀,一笑一嗔皆文章。

     那些年老民国的新文士旧鸿儒都在台湾,叶公超梁实秋蒋梦麟董作宾台静农庄慕陵俞大纲都在,苏雪林说起战前大陆上的旧人旧事悲欣交集,眼神里山川风物越飘越远越牵念。报纸副刊上每每读到苏老师的文章觉得很亲切。那时候台湾报纸副刊还很像老民国报纸的副刊,都带点《晨报》里徐志摩的影子。在限证、限张、限价、限印、限纸的报禁限制下,五十年代林海音主编的《联合副刊》泛黄了,图书馆里找得到。孙如陵主编的《中央日报》副刊我大三、大四天天读。还有尹雪曼主编的《台湾新闻报西子湾》,蔡文甫主编的《中华日报》副刊,王鼎钧、桑品载主编的《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到了瘂弦高信疆两报副刊斯文相争的年代,我不光是成了他们的作者,同时做了传媒,先后进了美国新闻处和英国广播电台工作,林海音蔡文甫王鼎钧几位前辈渐渐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师长。

     真正在母校课室里教我新闻学的是朱约农老师,《中华日报》南部版总编辑。朱老师指点我写文章也指导我做媒体。台南时代骑脚踏车上朱老师家讨教的情景历历在目,朱师母丰盛的便饭尤其至今不忘。做报纸上夜班,老师中午才起床,他的课都排在午后,找他聊天也在午后,太阳下山了他上报馆。人到中年做报纸,我也过着跟朱老师一样的作息规律。转眼几十年了,先是朱老师在美国病逝,如今我也老了退休了。

     纸上媒体步步进化成网络天下,英国美国许多跟我同辈的传媒朋友都说我们是luddite,反对机械化自动化的辣歹分子。英文里还有Luddism这个字:“以捣毁机器设备来防止失业的主张”。听说这个字很老了,典出一七七九年一个叫Ned Lud的工人在英国累斯特郡捣毁两台织袜机抗议失业。到了十九世纪初,辣歹分子在英国诺丁汉郊区发起反机械化运动,翌年蔓延各地,黑夜里戴着面具示威抗争。一八一二年有个雇主下令枪杀一个辣歹分子,辣歹派立刻报仇杀掉那个混账老板,政府严厉镇压,公开审判,有的判绞死,有的判流放,拖到一八一六年辣歹暴动渐渐平息,留下luddite这个字形容反机器的老顽固。老顽固我当不起,电脑最初阶的操作我懂得,看书看报倒坚持看纸本,不上网,传统这份情趣不舍得放弃。

     旧派人都说纸本书籍报刊十年八载死不了,销路少了反倒成了精致文化了,更稀罕,更金贵:“所以说纸本印刷品出版物包装要向高档次的设计迈进,”英国友人戴立克说,“连书籍报刊的一字一句都不可马虎,要更考究,更体面,更好看,这样才满足得了中年老年文化精英的品味。”论调也许是书生之见。幸亏书生死不完,一代接一代一大群,书生之见也一大箩,纸本读物靠这波人传承。

     一辈子跟文字交往为媒体工作我边做边学,不计毁誉。毕竟是老民国千山万水鴹过来的人,新旧媒体交替之际我告老回家,春树暮云,不尽依依。记得台南读完书离开母校前夕,我们几个同学在校门外的饭馆里喝掉十几瓶啤酒,蹒跚踏月回校园老榕树下高歌《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转眼五十年,故人故事匆匆零落,老榕树一向无恙,越发老了,校园改名叫“榕园”。《送别》是弘一法师李叔同填的词,原曲听说是美国约翰·奥德威谱的《梦见家和母亲》,老电影《早春二月》和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都用做插曲。世味似水,壮怀阑珊,终于连纸上这株苹果树也要还给牛顿了。

     树下岁月从来静好,感谢这些年绿荫里和我一起吃茶谈天的作者和读者,落英像梦,芳草多情,纵然没有长剑高楼的豪兴,客子光阴都在诗里字里消磨掉,偶尔几阵霏霏细雨,那是苹果开花结子的消息。

     和林道群为《苹果树下》商量约稿组稿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从前在母校宿舍报架旁翻读台湾报纸副刊的滋味。时代翻新,情怀依旧,那是三十多年前我读余英时兄绝句联想的中国情怀:“卧隐林岩梦久寒,麻姑桥下水湍湍。如今况是烟波尽,不许人间弄钓竿。”

     写这篇随笔是谷雨前夕,窗外远处兵头花园隐隐传来几声鸟语,唐人诗里说是“鸟弄桐花日,鱼翻谷雨萍”。谷雨萍是谷雨时节的浮萍,萍聚萍散没有定迹,今后只想补读没有读完的旧书,补写很想细写的故事,不赶死线,只随心兴。琴剑楼居士的老舅舅说得好:“都是命,都是缘”。想想,曾经牵念也是福份,此去山青水绿,珍重千万。

    

     林青霞与董桥合影

     林青霞:不舍

     依依不舍,依依不舍。二○一○年的六月四号,我这株小草以一篇〈仙人〉开始,在《苹果树下》和许多好朋友及一些杰出的作家,在大家长董桥的呵护下各“书”己见。

     二○一四年的四月二十七日,是大家分手道别的日子,《苹果树下》这版将从此告别《苹果日报》。董桥说:“你毕业了,可以戴方帽子了。”直到今天我都没搞懂作者跟报社的关系,每次写完稿请大家长指点后,他都说:“这个礼拜天登。”我就顺理成章的上了《苹果树下》,到礼拜天刊登的日子又兴高采烈的买十几份寄给各方好友。

     《苹果树下》就像一个大家庭,里面的作家都是家庭的一分子,他们跟你分享他们的思想,他们所知道的人、事、情。还记得邵绡红写抗战时期美国女作家项美丽冒生命危险帮她父亲邵洵美搬家,在大卡车从沦陷区到上海租借地中间的桥上,被日本兵拦截盘问的惊心动魄画面。还记得杨凡写张大千送给张夫人的《忆远图》,上面题的字“云山万重,寸心千里”。还记得顾媚写画家赵无极的前妻朱缨自杀身亡前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只有零乱的七个字“一片冰心在玉壶”。还记得金圣华写傅雷曾说的“赤子之心,永远不老”,文中并提到文革初期傅雷夫妇不堪受辱,以死明志,双双自尽前还留下现钞五十三点三元作为他们的火葬费。还记得…。这许许多多的记忆丰富了我的生命。

     董桥经常写他收藏的文玩字画、旧书装帧,文章不分段落,我总是一口气读完,虽然不容易懂,有时重看一、两次,每看一次都有新的得着。

     被退过一次稿才知道大家长不是来者不拒,有一篇以拟人法来写婚纱,用婚纱做第一人称,题目是〈婚纱历险纪〉。董桥说goodtry但吃力不讨好,从此〈婚纱历险纪〉就被打入冷宫。好友怕我气馁安慰我:“没有一个作家不被退稿的,这表示你是个作家。”我不但不气馁反而特别高兴,这表示董桥以前对我文章的赞赏是真的,同时也免了我献丑。我回了一封简讯:“我知道你会看着我的。谢谢!”他写道:“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偶然一篇不满意,改写一篇不就完了。对不?”大家长以为我会失望,怕打击到我的信心,其实我倒觉得被退稿的经验蛮好。

     在《苹果树下》的大家庭里,大家长永远在右上角,小草永远在左上角,杨凡永远在左边中间占据一大片版位,把所有作家都挤得周围散去,我取笑他是大肚子。

     树下消磨了不少温馨愉快的日子,没想到现在是互道珍重各奔前程的时候。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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