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荣:六世达赖喇嘛是个浪荡子吗?
2014/5/10 思想潮
历史研究既要证实,也要证伪。当“传统的创造”(invention of tradition)这个概念业已成为当下史家的一种下意识时,我也习惯对有些看似铁板钉钉的说法心生怀疑,并想弄明白它到底是实还是不实。最近我有点怀疑和想挑战的一个说法是“六世达赖喇嘛是一位沉溺酒色的浪荡子”。
多少年来,我们习惯于相信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是一位南唐后主式的人物,“倜傥不拘,风流自喜,寄情声歌,沉溺酒色”,乃至迷失菩提,惨遭废黜而不知所终。最近见有西方学人还在讨论仓央嘉措究竟是Sixth还是Sex达赖喇嘛,颇为发噱。可令我不解的是,在迄今所见相关汉、藏文历史文献中却极少见到相应的记载,这让我怀疑后人盛传的他的种种风流故事或又是一个“创造出来的传统”?对他好色风流的指控或不过是政治斗争之工具?
说六世达赖喇嘛风流,有如下一则故事流传最广,说他“于所居布达拉宫别为便门,躬掌锁匙,夜则从便门出,易名宕桑汪波,趋拉萨酒家与当垆女会,以为常,未晓潜归,宫中人无知之者。一夕值大雪,归时遗履迹雪上,为执事僧所见,事以败露”。这个故事听起来如同说者亲历,由不得人不信。可查其来历,却发现原来它是根据传为仓央嘉措所作的三首情歌演绎、想象出来的。这三首情歌是这样唱的:
有腮胡的老黄狗
心可比人还伶俐
不要告诉人我薄暮出去
不要告诉人我破晓回来
薄暮出去寻找爱人
破晓下了雪了
保不保密都没用了
脚印已经留在了雪上
住在布达拉宫时
是持明仓央嘉措
住拉萨“雪”村时
是浪子宕桑汪波
显然,前述的那个故事是对这三首情歌小说化了的文学再创造,断不可以为是正史。本来在这三首情歌中,我们也完全可以读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意境,可在那些早已经先入为主地将六世达赖认定为浪荡子的“小说家”这里,它们却被读出了一个十分戏剧化的情色故事。那条“有腮胡的老黄狗”成了仓央嘉措的那位工于心计的老管家,是他凭借雪地上的脚印揭露了暮出晓归、沉溺酒色的仓央嘉措的秘密,甚至还找到了住在布达拉宫脚下“雪”村一家黄房子里面的他的那位情妇。而仓央嘉措从薄暮到破晓前的作为则无非花天酒地,有类于今日极度糜烂之富二代的日常夜生活状态。
不得不说,这样的阅读方法是对作为藏族优秀文学作品的仓央嘉措情歌的亵渎。将仓央嘉措的情歌完全当作他自传式的夫子自况,并用虚构出来的故事来坐实、演绎和解释它们,这显然有悖文学精神。不幸的是,后人传说的有关仓央嘉措在工布、穷结和日喀则等地发生的许多风流故事,其绝大部分也都是这样根据他的情歌中的只言片语演绎、想象出来的。这样说来,最早给六世达赖招来“浪荡子”之恶名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仓央嘉措自己,当然,这首先是那些“小说家”们故意误解,甚至强奸了那些情歌的本意,才把诗人说成是浪荡子的。
今天,当我们仔细地阅读和体会仓央嘉措情歌,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作者或确实是一位严重为情色所困扰而无法解脱的诗人。晚近,英国佛学家Paul Williams出手重译仓央嘉措情歌,并别出心裁地将他的书命名为《悲伤的诗、爱情的歌———第六世达赖喇嘛的情色诗篇》(Songs of Love,Poems of Sadness:The Erotic Verse of the Sixth Dalai Lama),很形象地总结了后人对仓央嘉措悲剧人生的评价,看起来这确实是一位为爱疯狂、为僧悲催,故不得不沉溺于情色之中的“风流悲教主”,或曰“情天一喇嘛”。然而,这样的形象到底是仓央嘉措的自画像呢?还是后人根据自己的想象给他所作的文学描绘呢?
虽然仓央嘉措情歌今天风靡世界,但从来都有人怀疑它们是后人的伪托,相信这些所谓的情歌或只是拉萨街谣的集成。以上引一组三首情歌为例,至少其中最后一首的来历十分令人怀疑,因为在其藏文原作中“住在布达拉宫时”一句中的动词“住”用的是敬语bzhugs字,而在“住在拉萨雪村时”一句中的“住”则用的是普通语态sdod字,如果它的作者真的是仓央嘉措本人,他大概不会这样使用敬语,因为作者通常不会对自己使用敬语。不仅如此,从这首情歌的内容来看,它也不像是仓央嘉措的作品。首先,将“持明”(rig ’dzin)和“浪荡子”(’chal po)作为对立的二极似并不合适。与“浪荡子”相对的更应该是“持律”(’dul ’dzin),即“严格持守戒律者”。达赖喇嘛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教主,而格鲁派以严持戒律著称,自然不允许年轻的仓央嘉措做出违反戒律的事情。而所谓“持明”则通常是属于宁玛派僧人的一个尊号,指的是修持密咒的密教行者,他们允许娶妻生子,或者和手印母双修欲乐定,故对“持明”而言,性并不是必须被排斥的。显然,“住在布达拉宫时”的仓央嘉措更应该是一位“持律”,而不是一位“持明”。按照格鲁派的传统,学僧必须待修习显教获得成就之后才允许修持密教,而仓央嘉措显然还没有成熟到有资格做一名“持明”的程度。仓央嘉措于此被称为“持明”或许只因他的父亲曾享有“持明”这个称号,或者是因为他的前辈五世达赖喇嘛也曾是一位对宁玛派所传秘法有相当深入研究的“持明”,但“持明仓央嘉措”大概不会是他的自称。
此外,后人将“住拉萨雪村时,是浪子宕桑汪波”一句演绎为:仓央嘉措傍晚偷偷潜出布达拉宫,前往位于宫殿脚下的“雪”村寻欢作乐,并改名为“宕桑汪波”。显然,这也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故事。先说“宕桑汪波”这个名字,它的藏文原型是Dvangs bzang dbang po,其中“宕桑”的字面意思是“清俊”、“俊朗”,“汪波”的意思是“威武”、“阳刚”,二者合起来的意思或可释为“俊美的猛男”,或者“威猛的帅哥”,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寻常西藏人的名字,很难想象它会是仓央嘉措给自己起的一个化名,而更像是别人为了调侃这位貌似好色的达赖喇嘛而有意为他起的一个绰号。总之,这首情歌大概不可能是仓央嘉措自己的作品。
最后,如果我们把上述仓央嘉措的这则风流故事放回到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的拉萨这个语境之中来体会,那么,我们或可确定它到底有多高的可信度。设想当年摄政王第悉桑结嘉措曾在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后之十五年间匿不发丧,无疑他对其选定的转世灵童仓央嘉措也一定会将他深藏于秘宫而不欲被他人发现,并对他严加管束。可以想象仓央嘉措隐居于布达拉宫深宫之时,他应该昼夜都被一伙经师、仆从围绕,毫无自由可言。他身边绝不可能只有一条“有腮胡的老黄狗”跟随,更难想象他可以“自辟篱门出后宫,微行夜绕拉萨遍”。退一万步说,即使仓央嘉措果真特立独行、桀骜不驯,曾经冲出重围,能够化名夜夜在布达拉宫脚下的“雪”村无拘无束地寻欢作乐,但当时的这个“雪”村难道真的是一个如后人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是酒肆和妓院的花花世界吗?或者如一些西方学者们所说的那样,它甚至就是拉萨的一个“红灯区”吗?还有传言说当时凡住有仓央嘉措情人的房子都曾被标上了黄色标记,以致“雪”村的黄房子竟连成了一片,不管仓央嘉措是否有可能真的是一位如此深得良家妇女们着迷的“俊美猛男”,敢问当年的西藏社会难道竟然已经开放到了如此的程度吗?记得很久以前曾经看过一部讲述第十四世达赖喇嘛少年时代故事的美国电影,对其中的一个镜头至今记忆犹新:居于布达拉宫深宫内的少年达赖喇嘛用一架得自西方人的望远镜观望布达拉宫脚下的“雪”村,他所见到的景象大概与当年佛陀所见过的集中了生、老、病、死之苦的悲惨世界相彷佛,特别是其中有一个镜头重点显现了“雪”村内一个囚禁着全身带着镣铐的死囚犯们的地牢内的悲惨景象,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难道说,在此之前二百余年布达拉宫脚下的这个“雪”村反倒竟是一个可供仓央嘉措花天酒地、穷奢极欲的风月场所?
我尚不敢断言仓央嘉措一定就不是一位多情好色的花喇嘛,也无意于急着要为这位命运多舛的六世达赖喇嘛辩诬、翻案,但仅从目前所能见到的文献资料来看,我敢说长期以来戴在仓央嘉措头上的这顶“花冠”很可能也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传统。
本文摘自2014年05月09日《文汇读书周报》,原题《谁说六世达赖喇嘛是一位浪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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