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绍雷:我接触的普京多面而复杂
2014/6/17 思想潮

     编者按:本文是凤凰周刊记者徐伟先生对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冯绍雷教授的专访,冯教授是瓦尔代论坛7人国际顾问委员会中唯一的中国成员,与普京总统有过多次深入交流。转发至此,仅供大家参考。

     徐伟/文

     近日,据俄罗斯媒体报道,普京支持率再创六年来新高,俄国列瓦达中心数据显示,若周日举行总统选举,81%的选民会投票给普京。有社会学家认为,没人能与普京抗衡,其再获连任无任何阻碍。而据腾讯网连续7年对中国网民的调查,对普京的支持率每次都超过了90%,遂有人得出结论,“中国人比俄国人更爱普京”。

     一直以来,普京以冷峻严肃的政治强人形象示人,他有意无意的各种“肌肉秀”,又加深了人们对他的这一印象。他的各种“全能型”表现几乎让他登上神坛,在中俄两国掀起个人崇拜热潮,却又在西方收获不绝如缕的批评之声。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硬汉的外表下是否也有柔情的一面?他是一个专制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抑或保守主义者?在东方与西方之间,他如何平衡取舍?他将把俄罗斯带向何方?

     带着这些问题,凤凰周刊记者采访了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院长、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冯绍雷教授,他连续八年受邀参加俄罗斯瓦尔代论坛,是瓦尔代论坛7人国际顾问委员会中唯一的中国成员,与普京总统有过多次深入交流,他的回答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多面而复杂的普京。

     凤凰周刊:您从2006年以来,连续八年受邀参加瓦尔代论坛,与普京每年至少有一次近距离的交流,能否谈一下您眼中的普京,以及你们的一些交往经历?

     冯绍雷:其实,仅仅通过有限的接触,还并不容易对一个大国领袖做过于简单的描述和概括。仅以我可以感受到的而言,他的那种坚定明确的政治意向,高度投入的工作状态,以及他和平常人一样所具有的那种轻松幽默,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

     普京的确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与内在定力。可能大家平常看到的都是他的“硬汉”形象,爱秀肌肉,不苟言笑。的确,普京体格健壮,我是眼见为实的。每次瓦尔代会议和普京的会见要持续三四个小时左右,他要忙于接受几十位资深的国际战略家、理论家、政府智囊们一轮又一轮的紧张提问。从开始到结束的几个小时中,普京都能够聚精会神、收放自如,一直到宴会结束,和大家握手告别。

     俄罗斯以其独力特行但并不超强的国力为底蕴,周旋于列强之间,并不是一件轻松事。而作为领袖的普京,他的强健体魄无疑是对其工作状态的一个重要支撑。许多俄国朋友对我说,如果不是有着这样强劲体力的支持,是根本对付不了俄罗斯这样一个国情复杂的大国治理的。每次会见之后,瓦尔代国际友人和我都有同感,那就是感慨于普京把握政策事务的精深程度。因为几个小时的对话中,我们经常可以听到他对许多政策细节的阐述,或者是多子女家庭的每年补贴的具体数字,或者是俄罗斯各个地区的最新的具体社会经济发展状况,可以说是言无巨细。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政治人物可能会担心如此涉及细节之后的后顾之忧,而且,像俄罗斯目前这样言路开放,甚至可以随意批评政治领导人的媒体环境之下,政治家们通常非常顾忌过多的公开言论。但我发现,即使是言语尖刻的俄罗斯评论家们,也几乎从未提到过,普京对于这些政策细节的介绍中有过任何的闪失和错误,多年以来一直如此。也许细节就是力量。

     凤凰周刊:据您观察,普京的“硬汉”形象,是否让他在与人沟通时有种天然的距离感,难以接近?

     冯绍雷:他的确是一个硬汉,但他并不是一个随意显示力量的人,而是有所节制的。以我所见,出入公开场合之际,普京经常会被人群簇拥而要求对话。无论是天气炎热,还是人群拥挤,可以看到普京在西装革履之下热得冒汗,但他始终从容镇定,直视对话者,不急不忙、耐心地与对话者交谈。很多人说,普京的眼神犀利,确实如此。他听对方表述时,眼神十分地专注;而一旦言谈中涉及他所想要特意强调的内容,他看人的眼神更会褶褶生光,使人感觉到一种内在的力量。

     但是,多年近距离的交往,我始终感觉不到,他的眼神中有那种侵犯性的威逼,或者是居高临下的藐视。或许,有时候他会流露出一种在事端明察之后的会心微笑,或者是看破机关之后略带嘲讽的眼神。但是总的说来,一如通常电视形象上看到的那样,在瓦尔代会议上,普京的表情经常是从容平淡,有时会稍显神色冷峻。

     多年的接触中,我觉得,无论从礼仪举止,还是谈吐用词,包括制作精当的正装包裹之下的匀称体态,都显得得体礼貌,合乎规范,不失其大国领袖的身份。在瓦尔代会议上,我们会在一起共进午餐或者晚餐,餐后有时会喝一点咖啡。一般场合,普京会礼节性地喝一点红酒、啤酒。我注意到,普京几乎从不碰高烈度的伏特加酒。听说,只是当友人为他祝贺生日,他才会非常难得地小酌几口。但是,总的看来,他是与酒绝缘的,这使我联想到他所一贯倡导的反对酗酒,尤其是对周围高级干部禁止酗酒。

     普京非常希望,周围的干部都能够以一个健康的政治家形象出现在国际社会上,他期待西方社会改变对他的国家的成见。

     凤凰周刊:作为一个政治强人,他是否也有柔情、幽默、好玩的另一面?

     冯绍雷:他的确有幽默的一面,但我更愿意称之为“冷面幽默”。有时候,在阐述非常严肃的话题,普京会找机会让气氛轻松一些。他讲笑话时,经常会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而他自己却往往是不动声色。

     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其实,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两国政要关系之密切,曾经是远远超过人们想象的。有一次,普京和尤先科总统、季莫申科总理会见,公务会谈之余,普京和尤先科开玩笑。因为普京当时的总理是弗拉特科夫,年纪稍长,胖硕而谢顶。但是,尤先科旁边的却是著名的“美女总理”季莫申科。所以,普京对尤先科说,“您这个总统当得比我轻松愉快,因为,您每天有这样的同事陪伴在身边工作,而我却不然”,引得这几位政要哈哈大笑。

     普京也有柔情的一面,他是平民出身,没有贵族背景。他的前妻柳德米拉曾经作为总统夫人到我们学校和研究机构访问。她一位非常端庄得体、和蔼可亲的夫人。当时,她向我们赠书时,一本一本地做详细介绍,很有亲和力。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干政,只是做一些慈善之类的工作。她说过,不要看普京看上去挺严肃,在家里看电视剧看到动情处也会落泪,他是一个平常人。

     2012年3月份,普京再次当选总统,他在红场民众欢呼声中宣布,“我说过我们必胜,现在我们胜利了”,然后,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了。可见,那一年的总统大选,普京还的确是经受了异常严峻的挑战。我不认为俄罗斯的民主政治全是摆设,这几年的进步很可观。普京非常希望俄罗斯成为一个合乎一般规范、而又具有特色的国家。

     凤凰周刊:普京在出任总统之前,包括俄罗斯高层知道其人的并不多,但他能很快赢得广泛民意,这与他得力整肃国内混乱局面直接相关,能否简单介绍一下当时的政治、经济背景?

     冯绍雷:我觉得他之所以能在俄国获得如此广泛的支持,关键之点:一是,强国路线切合民意;二是,坦诚务实忠于职守;三是,不畏强暴敢于直言;四是,精力过人体察细微,这些可以说是俄罗斯这个民族的优秀品性的集中体现。

     普京是在俄罗斯处于下沉阶段,担起总统大任的,他的前任叶利钦着力于打破苏联旧体制,建立市场经济,认同西方民主价值,目标是要民富而后国强,但他的激进冒险失败了,大国地位迅速陨落,休克转型又使民众备受煎熬,开放政治系统逐渐转为“家族”、“寡头政治”。普京有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的梦,他在上任之初就发出豪言壮语,“给我20年,还你一个不一样的俄罗斯”。

     在1999年到2008年所谓的“黄金十年”,由于国际能源价格上涨,普京抓住机会,强调“人民团结”和强国路线,同时,也遵奉了自由主义的宽松政策,惩处石油寡头,开始收拢地方势力,使得国立迅速增长,大体上已经接近于苏联解体前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普京又调整了外交关系,使俄罗斯的国立得以重整,民心得以聚敛,精英的取向得以组合,所以,很快赢得民心。

     普京经常到全国各地视察,有一次一个全国公开的电视报道中,我看到普京对于某地官员不了解民情,随意提升公共事业服务费用,非常反感,他跑去当地,召集会议,当众把这位地方一顿臭骂,立即责令向老百姓作出解释和纠正。这样的做法尽管有点老式,但还是为俄罗斯老百姓所喜欢。

     凤凰周刊:有分析认为,俄罗斯有悠久的帝国传统与强人政治传统,狂热崇拜某一政治强人是俄罗斯的民族性格,从戈尔巴乔夫到叶利钦再到普京,民众一直在寻找领袖,而普京的强势正符合俄罗斯人对领袖人物的期许,这种观点不知您是否同意?

     冯绍雷:我认为,普京并不是传统的俄罗斯政治强人,但也区别于上世纪九十年代鼓吹欧美自由主义的人,他是特殊的威权主义者,他迎合了转型时代的民众对于民主体制和大国梦的追求。非欧美国家在从前现代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威权的存在几乎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实际上,无论叶利钦还是普京时期,都有一个先偏于自由、后侧重权力集中、同时也倾向于平民主义的过程,这吻合于转型中某些阶段的政治更替过程的逻辑。

     西方对他的批评很尖锐,认为普京是一个专制主义者,但他曾几次对我们说,他自己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的确还是接受自由主义的经济理念。比如,有一次他说到,中国进步很快,但人民币还不能自由兑换,而卢布已经有比较大的自由兑换空间。

     而最近两年,他又曾几次提到,说自己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他在国情咨文中直截了当地讲,“我遵从保守主义政治理念”。他的解释是,他所主张的保守主义不是为了把社会拉向倒退,恰恰相反,是为了防止社会的混乱和倒退。

     因此,我们不能简单的把他比作斯大林,甚至希特勒,我觉得都不合适,我比较倾向于把他比作拿破仑。拿破仑也是出现在法国大革命之后,一轮轮的政治变迁,转向稳健,形式上趋于保守,但实际上坚守了革命的精神。

     有人说他有苏联情结,因他说过一段著名的话,“如果谁对苏联解体无动于衷,那是傻子;如果有谁要重新回到苏联,那是疯子。”其实,俄国的普遍民意,也是既怀念大国辉煌,但也认同民主制度。他所转向的相对的政治保守主义,是秉持一种历史的连续性。对于一个大国,尤其是历史复杂的大国,过急的转弯,会导致倾覆。

     凤凰周刊:实际上,俄罗斯民众一方面对民主的认识和要求在不断演进,甚至于在2011年对普京的政治威权路线还是有所批评,但是,这次乌克兰危机背景之下,为什么又一下子对于普京的支持率达到80%的高度,是何原因?

     冯绍雷:这种演进和变化的确存在,但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当时的那一连串抗议运动,普京显示出特别宽容灵活的姿态。对于抗议活动,基本上是依法放开,不抓不捕,通过其政治盟友梅德韦杰夫,甚至通过刚刚脱离政府、也加入反对派行列的前副总理、财长库德林与反对派深入展开交往。

     著名评论家尼古拉·兹罗平曾评价,普京既不是自由派,也不是民族主义者;既不是民主主义者,也不是专制主义者;既不左,也不右;普京就是普京自己。我以为,一位富于弹性的威权式政治领袖的基本特点,就是尽量淡化意识形态的倾向,以求取得最大限度、最广谱的选民支持。普京最为清晰的政治立场,就是他的“强国理念”。普京曾说,“俄罗斯只有在强大和独立自主之时,才能够得到尊重”。

     而关于民主政治建设,普京在并不放弃直面批评反对派的同时,明确主张积极推进民主政治改革,并要求大大加强通过网络来推进民主建设。他提出,如有十万网民提出的政策建议,那么,议会就有必要将之列入议程。

     他对于民主有自己的界定,他认为,其一,我们不追求有俄国特色的民主,尊重世界自由民主发展的普遍规则,但是这些普遍规则在俄国如何实施,要根据具体条件而定。其二,普京经常反驳道,我怎么不民主,我是全民直选产生,你美国总统还是间接选举;其三,有一次,普京谈起他对于“主权民主”理论,实际上还是有一点保留。他认为,主权主外,而民主事内,两者到底是何关系,还值得探讨。这表明,普京对于这些重大理论问题,还是比较慎重。并不是为自己的政治路线唱赞歌,他就一律肯定。

     就在去年年底,普京决心释放2003年曾被抓捕的俄国首富赫德尔考夫斯基,争取西方政要能够放弃对俄罗斯施压,参加索契冬奥。结果,虽然还是事与愿违,但是,可见普京即使在关键的政治问题上,还是有着较大的弹性,希望改善与西方的关系,也对政敌留有余地。

     至于乌克兰危机之下,民众对于普京的高度支持率,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社会基础。我近日见到过好几位在3月18日在克里姆林宫听取普京讲演的代表,无不表示,那是多年来从未感受到的那种激昂情怀。普京是在乌克兰危机处于白热化,而他自己则是经过独处好些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才发表的这篇讲话,决心拿回克里米亚。这的确有点超乎常规,但普京就是希望以超乎常规的反应,来回应多年来西方对俄罗斯的打压。这使得俄罗斯民众和精英的情绪得到了一个极大程度的释放。包括连刚才说到的戈尔巴乔夫,虽然他批评普京,但在收回克里米亚问题上,他也对普京表示了坚定的支持,可见,对于克里米亚问题,俄罗斯的民意反响之强烈。

     凤凰周刊: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普京在中国同样拥有超高的支持率,这与哪些因素有关?是否是普京对国内的强力整肃与对西方的强硬,迎合了部分国人的情绪?

     冯绍雷:中国与俄罗斯实际上在很多方面是处于同构的状态。这使得我们两国的施政有很多相近之处。普京处事的果敢、明快,尤其是与西方交往中的处处得以先手,自然非常容易获得人们的好评。

     但我想强调的是,普京对待中国的确有一些不一样的情感流露。在八九年的接触中,我注意到,凡是讲到美国,普京在礼貌地表示合作之后,多多少少有点批评;而凡讲到中国,则绝大多数是正面的肯定。这是我多年观察所亲眼所见的一个现象。

     有一次,一个法国学者问普京,说你们怎么看待远东的移民对俄罗斯的威胁。当时普京几乎一下子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态度很严肃地说:“我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为什么你们老是问我这个问题!中国人造成什么威胁了,他们勤奋努力工作,安分守己,和俄罗斯老百姓和睦相处。这不是威胁。当然,我们还是会按照法律来进行管理”。

     这几天普京刚来上海参加亚信会议。我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就回忆道,90年代时,他作为彼得堡友城的副市长,曾经每两年就要来一次上海。每一次来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上海,他为之感到非常振奋。他说,从未见过有一个东方国家的城市,有着如此的发展面貌。当时在旁边的哈佛大学的俄罗斯中心主任提莫还对我说,呵呵,看来总统对上海很有好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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