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勇:最后的鲁班
2015/2/20 思想潮
本文刊于《山西文学》2006年第07期。
最后的鲁班
文|薛勇
吃的是料,住的是庙
十几年前,我陪同北京杨总,到代县鹿蹄涧村寻根问祖。车进代县,一路沉默的杨说:快看,那是什么?
顺他眼光,早春尘雾里,是田垄尽头的村庄,新旧瓦屋连片,黛青、浅灰着。新瓦屋上,屋脊高耸,两端吻兽昂列,呈龙头的造型。村边,是盖新房工地。有的才打地基,有的房架已起。房架高处,正中脊檩上红布八卦高悬,映在白茬子木料上分外显眼。见杨有兴趣,急忙招呼司机停车。俩人踩过秸秆狼藉的耕地,向盖房处走去。工地上不见人,刚刚靠近,突然蹿出一条瘦狗,狺狺吠叫。正在尴尬之际,主人不知从哪个角落出来。问讯来意,递上一根白皮烟,如数家珍地数叨起这柱、这梁,那椽、那檩。杨总问:你盖这5间大瓦房,总共用了多少立方木材?
主人答:不说门窗,光房架就得松杉木材20方。他把杉木的“杉”字,说成“qian”。
杨总问:盖下来,得多少钱?要在北京,不算地皮光房子,我看没个五、六十万就别玩儿。
主人脸一急:看你说的,哪用了这么多,有你说的一勾两半也就差不多了。在俺这儿现把票子处,就材料钱。再就是管待匠人的烟酒、茶饭。粗笨杂工都是本村人,相互“撺忙”白干,管饭就行。
杨总又说:你还没说工匠钱呢,人家也给你白干?
主人答道:白干是不白干,就是不用现给钱。如今,代县起房的多,匠人也多。这不,我用的还是最有名的杨家木匠。一伙人过罢“破五”就干开了,到俺这儿是第三处。这几天,又挪到县城西关去了。
杨总问:这儿工匠的工资是怎么个行情?
主人答:木工是大工每天20到25,小工是10到15。瓦工缺,这不,我这房架起了,就等着泥瓦匠上手呢。
拉呱到此,天已近午,相别奔东而去。车上,杨总反复念叨着:怎么搞的,匠艺人的工钱,还不如北京扫厕所的?
中午在县城吃饭。饭后东行20公里,便到鹿蹄涧村。“杨忠武祠”建于700年前。祠门三间,院落两进。前院有东、西配殿及正面过殿,后院亦有东西配殿及主殿。主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这组木构古建形制森然,建于高台之上,尺度却仄小,所用木料尺寸也不大,乍看灰头土脸。显眼的物件,却是些大而无当的匾额楹联,还有斑驳不清的皇帝诰敕等陈迹。
良久,一邋遢管事人从外面回来。杨总赶忙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听说姓杨,又是“大老板”,那人就机灵了。将杨引入一室,撩门帘的动作很是殷勤。我知趣,没有跟进。良久,杨捧着一个类似徽章的锦锻盒子出来。对我说,这是认谱归宗的证物。又神秘兮兮小声说,人家让他看了“镇祠之宝”,是宋朝传下来的《杨氏宗卷》,绢轴在炕上展开,约有八米多长呢。他的随员小侯悄悄对我说,杨总给那人3000块钱。临走时,见对面戏台正在施工,上前搭话,修工的木匠头儿也姓杨,却说和这村的“杨”不是一个“杨”,是任家庄的“杨家匠”。
不知这位“京商”是否寻到根,回程一路倒是谈笑风生,与来时判若两人。他不时地问我有关代县、盖房、匠人的话题,我耐着性子尽量给以作答。
代县历史上位处边塞,土多贫瘠,又十年九旱,民食以黍、谷等小杂粮为主。除连绵不断的兵灾外,旱、雹、地震等自然灾害频繁。生活虽然苦焦,精神却不贫乏。据县志载:代州人“尚武崇文,质直朴野,鄙番勇悍”。从唐至清,计有进士107位,举人511位,贡生390位。慧远、周续之、昙鸾、萨都剌、张凤翼、孙传庭,以及冯如京、冯志沂、冯婉琳等,是各个历史时期影响广泛的文化人物。在民间:“民务实勤业,无游惰之习,绝轻薄之风”,处事沉稳、寡言、可靠。在巍峨的关楼和幽深的衙署周围,还大量散布有庙、观、祠、堡、院、戏台等建筑。人们追求安居乐业,喜房舍、好营造、爱整饬,已积淀成不散的民风,也演就了长长短短、酸甜苦辣的“造屋史”。即便是家庭主妇,说起盖房来,从择地基、看功夫(风水),到买材料、雇匠人,再到一椽一檩、一酒一饭,无不通晓,头头是道,俨然专家。
城关一户未完工的房院。五间正房没门没窗,木件裸露风吹日晒,有些黑了。一支粗壮的爬墙虎,把“马头”上的砖雕“花开富贵”遮去了半边,看来长了不止一两年。正房对着,是前邻的后墙,南背阴里小南房中,女主人正用高粱面“出‘nia’糕”(当地最省事的饭食,据说半生不熟)。她说起盖房来,没完没了:自打前头起了大房,她就看不下,吃睡不安。节衣缩食好几年,好不容易“克郎”起五间正房,没钱了。住在小南房里,守着没门没窗的大瓦房,舒心是舒心了,却累下一身病,阴坏两条腿。
县上某干部,在城边批下地基,东拼西凑好几年开工了。此兄官职不大,架子不小。匠人们走东串西,穷的、富的东家都遇过,就没见过这种。师徒串通一气,一会儿缺东,一会儿要西,直把个可怜人儿指派得晕头转向。终于,该同志“神经”了。房没盖成,倒成了街谈巷议的笑柄。
盖房讲究后面房脊不能比前邻低了。木匠投东家所好,房架做得又尖又高,既不符合传统样式,也违背受力结构;继由泥瓦匠将屋脊垒到一米多高,吻兽大得像两只招风耳朵。全没过去那种安稳、宜人的尺度。冬春风大,把几家屋脊刮倒。有人心里添堵,后悔不迭,气下一场大病。
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一旦超出力所能及,演变成盲目的跟风攀比,就失去本来意义,闹出诸多含泪笑话。外县人揶揄他们没钱还要盖好房。说代县人“住的是‘庙’,吃得是‘料’(马料)”。当地人也不争辩,苦苦一笑,算是认了。
百工之首
我和代县木匠,真还有些缘分。从1976年至今,三十年来交道不断。最初,我在厂里当工人,同宿舍的木工乔师傅,就是代县大敦素村人。他开始不大识图。在这上,我比他多半瓶子醋,就教他。他见我喜欢木工,悄悄用厂里的材料,做了几件常用的工具给我,还手把手教会我划线、锯、刨、开卯、凿孔的手艺,我也学会不少木工规矩和行话。
当时,家里要做几件家具。我画好图,想找木匠做。这地方好木匠少,吃香。我去见一个小有名气的,他说这局长、那主任的营生还忙不过来呢,待理不理地。那德性,比他说的官儿们还牛逼恶心。憋了这口气,不知伤了几回手,熬了多少夜,竟然像模像样地在工余时间,“割”成了一对弹簧椅、一个书柜和一个写字台。这几件家具父母至今还用着。坏了我再修修,舍不得处理。
厂里要做测绘用的“塔尺”。除了木作外,油漆也很关键。厂长就让我带领几个女工,凭主管局一纸介绍,到代县木器厂学油漆。当时,木器厂火得很。两条“生产线”,一条专做出口推光漆器,另一条专门应付关系户的新式家具。油漆也是两种工艺。
推光漆器是外贸系统订货。胎为椴木,髹以猪血砖灰腻子,漆用“大漆”(桐油),描金包铜,主要出口日本、东南亚。生桐油买回稀薄如菜油,要经熬炼才能使用。熬桐油凭经验,只有年近七旬的张师傅能够掌握火候并谙熟配方。其中,“密陀僧”、“土仔”等添加物有毒性。我只看了一会儿,当天夜里身上就奇痒难耐。
民用家具以硬杂木为骨架,椴木、水曲柳五合板大包。门面上,有的施以乳白颜色。讲究的,可用电烙铁烫出山水、花鸟图案。清油一上,颇有几分水墨画味。行内有“三分木七分油”之说,木器家具最终的审美效果要体现在油工上。我高中时出板报、画壁报,对油漆工打腻、擦色、刷漆的工艺,很快就会了。
八十年代初,我等待调动闲着无聊。街上逛,碰见一个衰弱的老人,担着副奇怪的担子。上前攀谈,是个“糙”(修)风箱的祖传匠人,他村平地泉以楸木风箱出名,在那里踯躅多半天,没一件生意。原来,在他大病这几年,家家做饭都用上了电动吹风机。那东西小巧,才30几块钱,比风箱便宜一半,风又大,谁还“呼塌、呼塌”拉那“二股弦”。老汉大病初愈爬起来走动,就思谋起老本行。心想能揽些营生,贴补看病的塌累,不想时世变了。我见他又饿又累,便邀到小店共饭。两杯烧酒进口,一碗炒面下肚,老汉脸上活泛过来,话也多了:这一行别看不起眼,过去家家户户离不了。虽说“糙”一只风箱才五毛钱,可从来不用自带干粮。今天一早出来,圪转到现在水米没沾牙,走不动了。我怕他吃得快噎着,让跑堂端来一碗煮面汤。
吃罢饭,店主只递过一根烟,我让给老汉抽了。他给我展示担子里的东西:锯子、推刨一应俱全,只是比常见的小巧许多,另有麻线、黄蜡之类。看得出,这些东西许久不用了。还有鸡毛,说是从许多只公鸡脖子上拔来的。听我讲了这几年的变化,他茫然地自语:不承想,几年功夫就,咋就……说起来,我也算个木匠呢,只不过排末,叫“毛毛匠”[注1]。
《周礼·考工记》中,将木匠分为“轮、舆、弓、庐、车、梓”等类。近代,同为木匠,却有更细的分工:有起房盖屋的“大木作”,也有做木器家具的“细木作”;有做犁、耙、耧、扇车、木锨等农具的,还有专做风箱、锅盖、笼屉、案板等炊具的;以至于张箩、钉秤、做马鞍、箍桶的,都算木匠。遇到死下人,着了急各色木匠都能上手割棺材。在代县,用木匠的行话统称为“里工”(室内装修、门窗)、“外工”(建筑、杂项)和“红火匠”(木器家具)三大类。所有各类木匠,共同拜着一个祖师爷鲁班。大到京城小到县城,都要建庙祭祀鲁班。供奉鲁班神像的殿又叫祖师殿,匠人们订行规、议工价、师傅收徒,都在祖师殿举行。祭祀鲁班的日期,各地不尽相同,分别为农历五月初七、六月十三、六月十六、六月二十四、七月七、腊月二十等。鲁班虽被奉为神明,但他与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完全不同。传说中,他是一个面貌和善,四处奔波,为同行排忧解难的忠厚长者。
代县城鲁班庙,当年全由开木匠铺的主持。这种人相当于商人中的“坐商”,有实力,善交际,统揽大型修建,屯集外省木材;散居乡间的木匠,手艺再好,也是走东家伺候人,不主事。正月十三鲁班爷过生日,能说上的木匠、泥匠都来(石匠一般是定襄、五台的),按技术高低和名声好赖,议定各班匠人工资标准,作为当年行情。先定木匠的,其他参照执行。当个好木匠不易。“艺好不如性好”,除了身手好、脑筋好;还得吃苦忍耐,会讨好东家才行。木工在“百工”里排行第一,是不争的。何况,鲁班爷本人就是木匠出身。
杨家匠
每年在鲁班庙定工资,就数“杨家匠”高。这个杨姓木匠家族在代县有名,是缘于营造过本县几个著名工程。从抗战前修建晋军炮兵司令周岱的府邸“周家巷”,到解放初建烈士陵园,再到近一两年大修代县标志性古建边靖楼(鼓楼),都以“杨家匠”为主。算起来,前后有七、八十年。
祖居地磨坊乡任家庄村,是个由平川向丘陵过渡的村落。过去匠人家穷,靠耍手艺没个发财的。除了住房和手头工具外,没有一垄地、一犋牛,只有带在身上的技艺,哪有大营生,就举家迁往。杨家祖上从河北阜平迁来代县前,就已是木匠,再往前是不是就不知道了。迁来以后,四代人竟搬了四次家:从北山蔡家塬迁到胡家滩,从胡家滩迁到一道河。又从一道河迁到任家老村,靠着崖头打下几孔窑洞。下大雨发大水,把窑洞淹了,不能扎占,又向沟外搬,搬到现在的新村,离城有二十多里地。新村在干圪梁上,先打井,再盖房。井打成深不见水,辘轳井绳要两盘。那时日本人还没来,他们参与了城里周家巷的工程,叫出了“杨家匠”的名声。
“杨家匠”至今已五六代了。第四代传人杨桂华83岁了,还清楚记得当年的鲁班庙。庙在县城东门瓮圈内,不大的三间,还没如今的民房宽。庙里供着鲁班爷,黑脸短须,木制的,高不足二尺。他父亲杨银成,曾用木料刻下一个更小的鲁班,脸上漆黑。说咱鲁班爷脸黑,全是当木匠“受苦”晒的。可惜“文革”时烧了。
杨桂华的老爷爷(曾祖父)是个“笨木匠”,就会修个风箱、钉个棺材,连房架也立不了。齐刷刷生下三个儿子,反倒都是好匠人。杨家父子四处走工,手艺好、性情也好,就挣下了好名声。外姓人投门拜师学徒的也不少。匠人收徒不麻烦,全凭熟人一张脸面。进来磕个头,就算行了“拜师礼”。自打八路军来,连磕头也免了,有营生跟上干就行了。引个徒弟,操心不少。娃们初来,有的还尿炕。带出去走东家,人家嫌身单力薄,就给脸色看。当师傅的一边巴结东家,一边还得操心徒弟,不要伤了病了。“三年学个精通,一辈子学个不会”。教好了师傅有名声,徒弟也欢喜。杨桂华的父亲曾收过一个崞县徒弟,学徒期间,家里人陆续死了,成了孤身,出徒后还一直跟着,后来这徒弟也死了,师傅还得烧埋打发。还引过一个枣林徒弟,师徒相处得好。成人了,师傅还给娶媳妇,置家产。逢年过节,新老徒弟都来探望。从家里带上几十个饺子,包上几个馍馍,算是孝敬了师傅。出了徒挣上钱的,也给师傅的娃们撂上两个押岁钱。
那时候匠人不多,营生更少。一般老百姓只是修修补补,“胡搭挂”上两间土房凑合。有钱的大户人家,人口繁衍多了,才起房盖屋。东家到外头看了回来,连说带比划,让匠人揣摩意思,不像现在还有图纸。几进院的大工程,工匠好几班,工地上有专人管事。管事人有时也带上匠人,到外头看了人家房院,回来照猫画虎。
东家待匠人,全看你奉伺得好不好。营生满意了,四盘菜、油炸糕;奉伺不好,四个菜取消,吃打碗菜。再不好,人家就不用了,要换人。傍晚收工,东家会问“(当天营生)完了没?完了,喝(喝酒)。没完了?吃(光吃捞饭,没菜)。”还有的东家,把办事宴剩的素糕攒下,晒干碾了,掺和到糕面里给匠人吃。糕吃着“罕”,不饱。遇在五黄六月,匠人们从房上下来,又饿又渴。东家在吃饭前先端上些烂黄杏,不知底里的小工们吃不少,正经吃饭就占了肚子,半后晌饿得直不起腰来。东家姑娘、媳妇,就笑话说“讨吃相”。官宦人家即便有宽厚的,也派了管事人。完工时,管事人审贼一样盯着,生怕匠人捎带走东西。那时,大工工钱每天才五毛,刚够籴一壳(五升)茭子(高粱)。连皮带圪渣碓了,够全家吃上几天。
杨桂华14岁时,跟上父亲给前堡的老财主庞世恩家盖房。东家嫌他小,啥也拿不动。碍着杨家名声和他爹、他叔们的勤谨,也就没咋磕打。初时当小工,工钱是二毛。到十八岁,就能领上一班子人单干了。木匠最较劲的营生,并不是起房盖庙,而在制作难度高、要求复杂的农具,比如“投”犁、“割”耧等。杨桂华“投”的犁,放下去抓地;“割”的耧,坡地平地都好使唤。解放初,县上兴建烈士陵园,“杨家匠”徒子徒孙,近百十号人马一起上阵,着实风光一时。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代县兴盛盖私房,“杨家匠”营生稠满,排不过来。从正月初六干到腊月,一年到头不失闲。近年,鼓楼落架大修,仍由“杨家匠”中的杨硪柱工队竞标成功,并由杨俊武担任施工总监。
“聂工”
我和代县韩曲村的木工聂技国,近十年来交往密切。如今,他受聘于晋中榆次老城开发建设指挥部,人称“聂工”,主要工作是设计、绘图和预算。他从一个普通的木工头儿到今天的显眼位置,虽不是我的功劳,却和我有着干系。
那还是1995年春天,父亲要在老家盖房。他原在这边工作,很喜欢代县民居的样式。我正好没事,就担起重任,先到代县打听。熟人首先提到“杨家匠”,也说起了韩曲村的聂师傅。去韩曲时,聂师傅正领着一伙年轻人,搬动一根粗大的木料。瘦小的身躯混在人堆里,看不出是个木匠头儿。看去很疲惫,头发乱蓬蓬的,落满了锯末、灰土。黧黑的脸上,右腮鼓起,说是上了火,正牙疼。他这副不起眼的样子,让我凉了半边。简短交谈几句,告诉他一个治牙疼的偏方,就分手了。找有名的“杨家匠”,人家手头有活,不想出门受罪。
第二回,他模样利索了些。见面就说我开的偏方真灵,牙疼好了。聂师傅虽不如“杨家匠”名气大,却也主持重修了代州大堂正门。能算会画,给甲方节省了不少工料。工程落成,虽升高了主体,仍不失原样风貌,赢得了上下赞赏,有不错的口碑。只是他不爱张扬,本村营生也常年不断,没想过往外跑。我见他柜子上有几本书,就拿来翻。是梁思成在三十年代编的《营造则例》,便和他聊起梁启超、梁思成、林徽因来。梁、林早年来山西考察古建筑,在五台豆村发现并考证出唐代的佛光寺,轰动一时。
见我还知道这些,聂师傅马上来了兴趣,拉呱半晌,早忘了相见的目的。我告诉他省城建设厅院里的建筑书店,此类图书不少,就是贵。他说贵也不怕,自己没个其他嗜好,就爱琢磨古建。说着拿出一个早已写在烟盒背面的字条,让我方便时捎些书。随后,他推掉许多本村的营生,专心帮我筹划建房。房建在老家广灵,离代县三百多公里。聂师傅建议在代县买料、加工成构件,瓦工也按图雕磨好,然后一并运回广灵安装齐毕。这样虽增加了运费,却减少了招待匠人和旷日持久的麻烦。我当时是外行,也乐得省事,就把这团乱麻全权交给他。话虽如此,人也用了,心里却在打鼓。对各种材料的采购价格、各个工种的协调衔接和中间产生的费用,我一头雾水,要说放心是假话。几个月后,加工完毕。清点了柁、柱、檩、椽等各项木构件,还有街门、影壁上带雕工的砖瓦件,编起号有五六千件之多。择日起运,车发广灵。浩浩荡荡六辆大卡车,拉着一个房院,安全抵达。代县木、泥工上去三十多人,加上当地雇请的壮工,最多时有五十多人。起架当天,聂师傅早早安顿花红供品,代东家向四方神祇朝拜礼毕。大小戗杆、粗细绳索齐备,各路人马听命到位,当地的吊车也按时开到工地,伸出长臂。
代县匠人头戴新草帽,腰里别着雪亮板斧,裤脚扎起,一个个身手矫健、配合默契。先在平地将六间正房的大木构件安插妥当,组成几部分。榫卯关节处用绳索绑扎牢靠,以防扭损。随即,聂师傅登高而立,嘴衔口哨,手挥小旗,指挥若定。我则趴在吊车司机耳边,翻译他听不懂的代县话。一时间,机声隆隆,口令声声,整个吊装过程紧张有序、忙而不乱。不到上午11点,偌大的房架立起来。聂师傅把一面新彩旗高插其上,围观者举头齐看,无不啧啧。下午,校正垂直水平,固定构架榫卯,安装小件。匠人们挟着碗口粗的小檩,在房架上缘木而行,往来穿梭,如履平地。俊平不用梯子,顺着柱子噌噌几下就上了房;宝宝金鸡独立,站在直径不到三十公分的柱头顶端,用吊绳往上拉二架柁,像在表演杂技。大家忙中有乐,斧头敲击出类似鼓点的节奏,此起彼伏。这场面确实让我开了眼,没想到这群平日不大言语、土眉混眼的工匠,竟能亮出如此手段,娴熟得近于艺术。
聂师傅找来的瓦匠们,慢条斯里,不慌不忙。手里瓦刀劈砖,就像切豆腐。我事先没想到,街门、影壁让他们做得如此精细复杂。上面有吻、脊、飞、椽、斗栱、鹿砦、挂落等构件,外形模仿木作,内部均有榫卯勾联。还饰有明暗八仙、丹凤朝阳、鹤鹿同春、喜鹊登梅、鱼跃龙门、事事如意等各种吉祥图案,全是砖雕。挂的工程线是缝纫机上的细蜡线,使用的泥、灰有五六种之多。
有了这次成功合作,我对聂技国师傅刮目相看,他也和我投缘,俩人就成了朋友。2000年,一个研究机构要在忻州顿村修建仿古四合院,指定由我主持,我自然推荐了聂。几经考察,实地看了他做过的工程,确定下来。这次工程,规模较大,要求较严。我们一行到北京郭沫若故居做了实地勘测,回来又用正规的投影视图作了设计,画出了效果图和施工图。领导批准时,开工已进六月,时值雨季。工地上排水、材料保管、工人们的安全和健康,成了大问题。他们在家乡干活,工具一撂就回了家,拾掇工地是东家的事。在这里,甲、乙双方绑在一起,给聂师傅平添了许多额外负担。他经常半夜起来察看工地,每逢打闪响雷就睡不住。泥里水里,风吹日晒,登高爬低,总算没出大错。
这项工程对他、对我都是一次强迫锻炼。当时,我是个“工作狂”,每天在施工现场盯着。收工前,上下里外逐项检查点评,当日事当日完,绝不拖到下日。我从工地回家累得顾不上洗涮,倒头睡到十来点钟,就给聂师傅打电话,针对当天情况提出明天想法,让聂考虑。第二天七点钟,一睁眼又打电话问他考虑得怎样了。紧接着,工人七点半上工,八点多,我就出现在工地上,天天如此。那时我的衣着、肤色和工人们差不多,却多副眼镜,脸时常黑封着。
我到省城建筑书店,把能搜罗到的古建图书买来不少。有的一式两本,他一本我一本。这期间,我知道了何为古建。聂技国也由一个民间木匠,向正规的古建工程技术专家靠近。终于圆满竣工,造价比国家预算低许多,工程质量、造型风格也受到有关专家好评,说,如今很难看到这样的好活儿了。我给他的工队起个名号,打印了“本工程由代县技国古建工程队承建,联系电话……”的招贴,贴在四合院显眼处,以求有人问津。两年间,聂师傅的头发白了不少,灯下看书眼也老花了。
不久,他就被榆次老城工地叫去。起先做些具体事,很快,老城某处建筑出了问题。承建此项的工队为了赶工期,不等木料晾干就匆匆构筑。风耗了一冬一春,榫卯自然缩水松动、脱节。聂师傅在重修中表现出其他匠人不具备的才能,可以用正规的图纸和科班出身的工程师交流。当天问题不过夜,通宵达旦是经常的。他为人厚道忍让,从不唆三挑四,工地上下一致好评。指挥部的决策者到忻州看了四合院,正式聘任了聂技国。
前些日子我去榆次看他,他正半生不熟地用电脑CAD软件绘制古建图纸,办公室现代设备一应俱全。可以说,他是代县民间工匠中,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第一人。整个人显得年轻许多,往日那种疲惫灰暗的脸色,如今泛着健康的神采,头发也由白转黑。我开玩笑:油头粉面的,腐败了没?并用随身相机,给他拍下一张电脑前的工作照。
“做啥就是做啥的骨头”
2000年,杨桂华的大儿美恒从鼓楼工地下来,来到我管理的顿村工地干活。美恒人生得精干,营生又快又好,是把好手。我从俄罗斯进回四根八米大料,专门指定他用锛子砍成大柁。这人爱荤说逗笑,见有女人经过,就停住看。人家走远了,说声:嘿,他妈的。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又抡起锛子。为了安抚这伙离家日久的匠人,我真是办法用尽。又是评先进发奖金,又是请师傅们喝酒。还好,这些走惯江湖的家伙们,也挺给我这个“东家”面子,顺顺当当拿下两进院落、三十几间房的主体。发了工资,遣散了大部分工人,已是秋凉时节了。
有人包下沁源一个煤老板的工程,是在窑洞上再起一层木构瓦房。房架已起,匠人们回家过了中秋,再也来不齐了。情急之下,工头求到美恒门上。“杨家匠”手艺好、还乐于助人。去了沁源,工地在一个山坳。钉下椽来,天已冷得伸不出手。煤老板见工地人少,怕丢东西,撤走了大部分架杆、架板,美恒他们只得像猴子一样攀缘。下了场小雪,白天一消一冻,房架上结了冰,年轻匠人谁也不上。这日,美恒自恃身手好,就和另一匠人上去钉连檐。连檐板受潮变形,一头翘起,美恒弯腰想按住。不料脚下一滑,失去重心,大头朝下直戳戳栽到窑洞水泥顶上。送到太钢总医院拍片子,窝断颈椎第四、五节,所幸骨髓、神经还通着。接着做手术,往骨头里打金属卡子。因为伤的部位特殊,医生不敢给全麻,怕醒不过来。美恒清楚地听着钻头在自己颈椎上打眼,甚至还想说句笑话,护士按住他不让乱动。煤老板派人盯着,医院的钱一天一结,生怕超了。进口卡子质量好,要一万多,东家嫌贵不出。用了国产的,花了六千多。做完手术,在家躺了一年,美恒又能在院里走动了。说到此,他又调笑:可开了眼了,做手术用的全是些木工工具,不锈钢的。
这几年,代县像样的木匠都走了工,剩下净是些出不了门的“二打绺”。隔年春上,邻村熟人盖房没人。请他去,说好只在底下照料着。美恒在家憋闷得慌,家里也多时没个进项,就蹒跚着上了工地。总算立起架、上了梁。这天清早,东家上房察看,见木硪还在上面,怕掉下砸人,就招呼跟前的小工放下来。那人想把木硪扔在没人处,木硪沉,手上劲没用对,垫了一下,顺着倾斜的椽骨碌碌滚下来。美恒正在房架下修柱脚,低头处正是木硪的落点,登时被砸得血流满面,昏迷不醒。送到医院一检查,这次打击把上次颈椎上的卡子挣脱不说,还牵扯到了第二、三节颈椎,离头颅近,躯干神经也受到损伤,整个人就瘫了。这回再做手术,又去那家医院,医生笑他“二进宫”。又花下一万多,自己出了。美恒说,盖房这家穷哄哄地,比咱还饿,算毬啦。
他勉强起身,还能认出我这个当年的“东家”。从横铺在东耳房炕头上的脏褥子,看得出他这些年所受的罪。说起这,美恒苍白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戏谑的神情,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哆哆嗦嗦点着我递上的烟,又断断续续说起家里的事。这期间,儿子见父亲倒下,就想撑起这个家。求财心切,没往正道上走,耍钱输下二十几万。现正在河里挖砂子卖。美恒老婆不在家,一早汽车拉上到雁门关高速路边,往树上刷石灰水,人家一天给二十块钱。我转到正房玻璃窗上往里看,里面是顾不及收拾的凌乱。
这边厢,老木匠杨桂华背过身子“熏”烟。耳朵半聋的他,说起大儿三年内遭的两次大难,似乎挺超脱。老汉满不在乎地大声说:“做啥就得生就做啥的骨头,当木匠的就是这个命,老大只是不走时气。”说这话时,脖筋一拗一拗,却也带出老态。不过,从他塞在袜腰里的裤腿,还能看出当年叱咤工地时的霸气。是他主持了这个家族的最后一次迁徙,还在修建烈士陵园时参加了工作,是个拿着退休补贴的国家正式工人。这个身份,他的前辈和晚辈都没有。也许因为这,他抽烟和讲话的神态还是有些派头的,耳聋更让他像个长辈。
正冷场着,院里一只小羊奶声奶气地“咩咩”叫了。紧接着“轰隆隆”,一辆黑色大摩托径直开进院子,是美恒的儿子叫我们跟他去吃饭,我实在没这个心思,代县文友们又在城里等着,就婉言谢了。当年在工地上,他还是个文静腼腆、穿着红背心的瘦后生,如今套着皮裤叉开双腿坐在车座上,胡子黑森森的,活脱脱一个西部游侠。他告诉我,他有好几台农用车,雇人开。挖砂卖到城里,收益还不错,饥荒不愁打,只是“他妈的柴油又涨啦”。我问他还想不想再干木匠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杀坊”
长期以来,他们在木材堆里摸爬滚打。无数棵原本鲜活的树木,经他们手变成供人使用的房屋器具。多数人不会想到,树木如果有灵,它们的感受怎样?老匠人们却意识到了,甚至有一种负罪感,把自己的工作场所称作“白杀坊”。杀坊者,屠宰场也。“白杀坊”,就不言而喻了。
几百年树龄的大木被伐倒时,挟着骇人的断裂声轰然倒地。锯口处,树液汩汩流出,有时竟是红的,像血。到木匠手里,又被生吞活剥、大卸八块。匠人们常年累月,在与树木的厮杀中,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某种神秘,因而心存敬畏。在行内,有许多心照不宣的“说法”和禁忌。比如:不能对着木料撒尿,否则裆里“那家具”会缩进去出不来;不能拿着刃头工具“荤”说,否则会伤到手;不能把受伤的血抹在木料上,否则房架响动不止,东家住上不得安宁。等等。木匠在刨削时,新鲜的木纹肌理中常出现面孔或眼睛样的疤节,叫“鬼脸”。在挑选原木时,他们注视木材的眼神里,竟有一种仰慕或崇敬,分明是晚辈那种温顺。选中哪根,动手前总要用粗糙的手摩挲、拍打良久,嘴里念念有词。我见过的木匠中,十个手指完整的很少。残缺的手指,几乎成了这个职业的标记或资格,他们不无自豪地向我展示这残缺,讲述“见红”的故事。
木工工具是养家糊口的本钱。功能各异的工具,很多由祖上传下,有的是亲手打造。上面浸渍多少人的手泽,记载多少次壮阔的工程,因而就有了几分神性。木、泥、铁匠把各种工具封为天上的“二十八星宿”,木匠工具占了其中近一半。过年时,工具上也要贴小红对子,锯子上写“开锯大吉”,推刨上写“摇旗平天”,全是行内吉祥用语。据说,那个牛角做的“画匙”最小,却最厉害。它划到哪里,哪里就得受锯、凿。后来有了铅笔,这小东西虽不常用了,却仍和墨斗在一起。
木匠头儿还精通各种祭祀礼仪。我主持的两处工地,均由聂师傅操持此项。例如,悬在当间盖檩正中的八卦红布,有聂师傅老母手工布缝的“黑乌鸡”;八卦图上绘有乾天、坎水、艮山、震雷、巽风、离火、坤地、兑泽。臭椿木削的宝剑,以阴阳鱼为轴心,因时因地、因东家的生辰八字,指向相应的方位刻度;鸡肚子里装着五色石、五色线、五谷粮。如此,四方八面、阴阳五行无一疏漏,统统拜到。开工前、后举行的动土、谢土仪式,也很庄严隆重。匠人们虔诚地为东家和自己祈祷,以求平安。
嫌它呢,也靠它呢
我曾开玩笑地问聂师傅:“三教九流”里,工匠排在哪一流?他却认真回答:“九流”分上、中、下三流,工匠排在中九流,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我手头资料: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为“上九流”;举子、医生、相命、丹青、书生、琴棋、僧、道、尼皆为“中九流”;而师爷、衙差、升枰(牙行)、媒婆、走卒、时妖(拐骗及巫婆)、盗、窃、娼沦为“下九流”。若照此说,我们公务员应属哪一流?权当笑谈。
而在民间,“家有万贯,不如一艺在身”,倒是实实在在的。在代县,身怀技艺的木匠,众人欠他们情不少,往往被视为聪明人和“本事人”。家里办个事、娃们说个媳妇,从不发愁。老木匠杨桂华52岁的侄儿俊武,现正在榆次“后沟民俗村”施工,他带领的工队,几次被有关部门评为“最放心工队”,在重修老城“清虚阁”中,展露了高超的技艺。他学木匠吃过不少苦,也得了不少益。中间曾开了七八年汽车,现又“跌”回老本行。他感慨说:不管你干了啥,干出多大情由,人们多会儿说起你来,你还是个木匠。这些年瞎折腾“做全啦,没钱啦”。细想起来,木匠手艺还是安身立命、延续家族的主要“靠项”,下一代就不好说了。跟他干活的儿子,嘴上不敢说,可从他学木工的态度就能看出将来。
俊武的一个徒弟,正是说媳妇的岁数,收了工换上衣服扎刷齐整,自行车带着工具,从热闹的县城街上经过。不小心,锯齿勾住人家年轻闺女的衣裤,拉扯不脱。后生自知闯祸,低了头准备挨骂。不想那女子却轻飘飘说了句:“啥时候啦,还有这东西?”奚落得后生脸上七红八绿。从此,干啥也行,就是不愿在红火地方给师傅拿工具。
匠人户口上的身份虽是农民,却压根不会受地,田间活儿全交给女人们。我所接触的工匠婆姨们,身材都比丈夫高大,嗓门也大,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她们说,女人家谁不愿“雅雅静静”的,全是男人出外走工,家里事情指不上,才成这样。当年集体化,也管不住工匠走东串西。当时工钱才两块,回来交生产队一块五,自己落下五毛“工具钱”。比起庄稼人来,兜里没缺过零花钱。如今,挣钱的路子多了,不说开铁矿、做买卖的“大能人”,木匠中也有不少人搞了装潢,苦又轻,来钱又快。
村里老百姓盖房,其花费远远超过实际支付能力。除了购置材料和招待饭食外,其余根本没有着落,匠人工资就欠着。美恒和技国的应收外欠,最早有七十年代的,每户最多才几百。三、四十年了就是不还,不要还好,开口要,远远见你躲着走,别扭,也就懒得要了。俊武无奈地说:木匠这营生,嫌它呢,也靠它呢。
在国务院颁布的101座历史文化名城中,代县名列其中。明代以来,受城防、庙宇建设的影响,代县民居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四合院、二进院、三进院比比皆是。正屋以高大、坚固为美。结构以鞍架(注2)及五檩二柁带普拍(注3)为主。窗上饰以木雕。大门、屋檐均刻有砖雕图案。屋顶上的“五脊六兽”[注4],更是全国民居中少见的。如此社会环境,自然涵养出代县人普遍喜房院、爱整饬的乡风民俗。正因为这种长期的社会需求,才产生了庞大的匠人群体,并以父传子承、师傅带徒的方式延续下来。然而,当今代县城的天际线上,勉强能看到的只有文庙、鼓楼和阿育王塔的顶尖了。早些年,文物商人曾将山西的民间旧物搜购不少。其时,我曾亲眼目睹北京潘家园市场上,“晋作”家具、木石雕件堆积如山,到了估堆、论斤售卖的地步。如今,晋中等地在政府统筹、民间运作下,大力恢复或新建传统建筑,开辟“原汁原味”的古民居景点。人家不仅雇佣大批代县匠人修复古迹,还买下代县民居上的砖雕、木雕、石雕。近些年,成座街门、照壁甚至整座房院,一夜之间就被分拆运走,回去又照原样恢复起来。十年中,我数次去过代县一个土围子内的村庄,眼看着几个收、售旧物的大户,一天天做大、做强。其情形,已远远超过清末民初的敦煌;当今文物贩子们的派头,更是那个小打小闹的王道士所不能及。当地民间旧物外流,形成了一整套高效运行的机制。一副有年头的木雕“挂落”或石雕“抱鼓”的接货价,还抵不上晋中某大院的几张门票钱。
文友白云、王粉梅等激愤地评说:这里被拉走的不仅是些旧物,而是地方文化的一次“大出血”,总有流失殆尽的那一天。到那时,大量根植于民间,赖以凭藉、安放人们心灵的有形物质,又向何处寻找?
以旅游产业为目的的古建热,并非发自民间的原动力。这一波古建热过后,尽管还有零星的修缮,数量极其有限。这意味着,当今社会对传统匠艺人的需求不再存在。赖以生存的木匠群体,自然要寻找活路,向需要他们的地方迁徙。每年出外打工的代县匠人有3000多人,最远有到海南的。据聂师傅说:榆次老城修复工程最繁忙时,曾上到五、六十个工队,主要由代县匠人组成,合起来有1000多人。
匠人们的宿命,难道只能是一群身怀绝技、逐活路而迁徙的“吉普赛人”么?
可以想见,这门在中国传承了几千年、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古老技艺,这个养活了多少代人的职业,必将随着社会环境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戛然而止。木匠群体也必将以一个实际意义上的消失,而成为一种历史和文化的存在。他们的消失是具体的,具体到每一件斧凿、每一根木料、每一片木屑,甚至每一瞥惶惶的眼神;他们的消失是渐变的,是各种因素在人们不经意间累加的结果。这种消失,实际上在它未消失之时就开始了,待它真正从社会生活中消失的时候,人们早已习惯了,就像田野上缺少了某一种小草。
上一代匠人,终将在缅怀和沉默中慢慢老去;三十岁以下的木匠后裔,绝大多数从事了别的行当,极少有人想继承祖传的技艺。用不了多时,受人崇拜的“鲁班爷”,不肖说一方神祇,恐怕连一个抽象的精神符号也难以存留。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消失的消失了。只是这消失得过早,过快,过于不尴不尬,仿佛早已由一只无形的大手安排好了。
2006年5月30日凌晨
二稿于2006年6月4日
(注1)当地亦称擀毡匠人“毛毛匠”,此处为人物叙述中自谓,不知确当否。
(注2)“鞍架房”为代县民居木构瓦房中最基本的形式,流行于上世纪80年代以前。
(注3)“五檩二柁带普拍”,属代县民居中的豪华类型,因其构件繁冗、用料较多,旧为官宦富豪所用,上世纪80年代复流行。近年木构瓦房式微,大多改为钢、混结构的“现浇房”。
(注4)“五脊六兽”,“五脊”指屋顶上的正脊和四条垂脊;“六兽”,指正脊两端的吻兽和蹲踞于四条垂脊上的小垂兽。此形制一般用于庙堂,而代县民居独有此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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