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幻:我们村
2015/3/28 思想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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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许幻
我出生在东北的林区,林里人家多是从山东、河北迁徙而来。我爸就是十五岁时随二爷爷从沧州老家到东北谋生的。八岁时我被爸爸送来老家,在这个古老的村落里渡过了一年的别样生活。
我们村一二百户人家只有三个姓氏。赵、张是大姓,几乎各占一半。赵姓追溯起来均是本家,张姓亦然。王家是地主,只有几户人家。我的老师便姓王,很和蔼的中年人。因为我普通话讲得好,老师常让我帮他标注课本读音。多年后回老家曾经拜访他,老先生风神疏朗,康健如昨,只是头发已然花白。
村子里最宽的一条土路在我家房后,路的对面是老奶奶家。老奶奶去世以后,我二叔一个人搬过来住,每天一大早老院子里就传出刘兰芳讲《岳飞传》的铿锵声,我偶尔也跑去跟二叔一起听。老奶奶院里有两棵粗壮的枣树,枣花还没落时,我们就急着爬上去够绿盈盈的青枣了。贴着枣树的泥院墙那边是出了服的二奶奶家。按辈份我应该叫她二老奶奶,但村里人都习惯称她二奶奶。二奶奶家中一尘不染,似有洁癖又为人古怪,对谁都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模样。听说年轻时的二奶奶很有几分灵气的。当年日本鬼子路过我们村,女人们都吓得慌忙躲出去。二奶奶家养了一头肥猪,当然不舍得被鬼子糟蹋,急中生智的二奶奶一边将猪赶到院子里,一边往它身上垛棒秸子:“猪啊猪,小日本子要来了,你可千万别动别哼哼啊。日本鬼子可狠了,你要是吱声准杀了你吃肉!”鬼子走了,二奶奶回来掀起棒子垛,猪当真好好的趴在里面呢。
二奶奶家院东隔条土道是我们村里唯一的水源,一个长方形的死水潭,村里人叫它大湾。夏天有人在湾里刷鞋洗被,冲凉洗澡;到了冬天,湾里的水浅了许多,结一层薄冰慢慢地干涸;春天时雨水渐渐多起来了,大湾便又积成一洼孩子们嬉戏,男人冲凉,女人浆洗粗物的深水潭。就在大湾旁边,紧紧相临有一眼供村里人饮水用的水井。水井没有摇橹,也没有宽厚的井沿,就这么光秃秃向天敞着,系着麻绳的木桶也随意扔在一旁。叔叔们担了水回家,倒在与我比肩的大水瓮里,瓮里有时也被四叔养几尾河鱼。不管瓮里有没有鱼,我们都一样用瓢舀水来喝。可是村里人并没有因为这些不洁的生活方式而生病。我在奶奶家的一年里没有过感冒发烧,我们村里也没有医务所。
平时我喜欢到大湾东的四奶奶家去玩儿。四奶奶家跟我家算是血缘比较近的一支,到我爸这辈算来是五服。她家跟我家一样家徒四壁,唯一给泥屋子增添生趣的是墙上像框里摆放整齐的照片,里面有一枚我四五岁时的侧身小照。二十岁时我也再家去过,虽然四奶奶已经过世,但独居的三叔却仍然保存着我的相片。还是那间房,还是那面墙,还在那个相框的那个位置……四奶奶有三个儿子,大叔二叔很早成家,有些跛脚的三叔二十好几还打着光棍。终于有人给说成了一个女子,却有些智障。高大的穿着红袄的新娘子三番几次傻笑着往门外跑,又被婶婶们拽着拉回来硬拜了堂。三叔却始终满面红光,乐得合不拢嘴。到底被窝里有了女人啊。其实三叔也是读书人,他与我五叔同是县中学同学,但五叔啃着发霉的饼子最终考上了大学,三叔却落了榜回家种田。后来傻三婶还是被娘家人领走了,说是怪罪三叔时常打骂她,其实大家说她父兄就是靠她这样东嫁西嫁来骗彩礼钱的。三叔后来又买了个四川的老婆,村里当时一同拐来两个女人,另一个卖给张家的光棍儿了。新三婶给三叔生了个女儿,取名丽丽。丽丽长到四五岁时,三婶却跟着一个走街串巷敲梆子卖杂货的四川老乡跑了。三叔只得一个人拉扯着小丽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继续过活。
我家西墙外有一片空阔的场院。夏天有人在这里掀麦子,小孩儿们在自行车后座绑根木棍学骑车,老人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聊,连背筐拾粪的张家爷爷也笑呵呵蹲下来歇息。冬天时,这个场院更是我们的乐园,男孩子躲在棒秸子后面冲锋打仗,女孩子玩儿跳皮筋、编花蓝。偶尔乡里也会来人放露天电影,大家搬来马扎,欢天喜地的拥过去。除夕晚上,人们在场院旁的马路上燃起一处处篝火,村里像是开一场盛大的聚会。其实赵家和张家每年都要明里暗里较量一番,谁家的棒秸子燃得久燃得旺,似乎就意味着谁家在新的一年里更旺达,香火更绵长。虽然暗里较量,但两家人谁也离不开谁。就象村支部,队长永远是赵家的,村支书总是张家人,两家人自古以来便相互制约相互依存着。
八十年代中期的东北,妈妈已经很少贴大饼子了,而且每餐也配有蔬菜。奶奶家却除了过年能吃上两顿白面馒头,平日都是咸菜、窝头、饼子、棒子面糊糊。倒是我三叔在镇上当教员,月月领些口粮回来,偶尔做碗白粥给老奶奶和奶奶送来。我们虽穷,但过年时供奉祖先却从不含糊。除夕那天在奶奶的正房里,进门正对的堂屋会高高挂起一大幅祖谱,从一世祖开始一一列在上面,直到我知道的这辈人。祖谱前的黑漆八仙桌上摆了各种点心,腌鱼腌肉。我们这些孩子每到过年,最喜欢挨家看家谱,研究从几世祖开始我们是一宗,跟谁家出了五服,跟谁家还在服上。也顺便瞧一瞧、闻一闻诱人的供品。三十晚上除了在场院里燃篝火,最重要的是挨家拜年。那会儿不像现在,简单问声“过年好”就算拜年了。那时成年男子到本家拜年,一进门要先给祖宗家谱嗑头,然后再向老辈问好。见了年岁更长的,也必要跪下来拜年才行。走亲戚也是大年里繁琐而有趣儿的事。庞杂的亲属关系和亲戚关系被处理得相当明晰,出了门子的女儿再亲近也是外人,进了门子的媳妇再不孝也是自家人。姑表亲、姨表亲、以及各种算不清楚的亲戚们相互走动,以示骨血相连而亲疏有别。穷年月里串亲戚也很形式化。比如奶奶的娘家人来探望奶奶,提一篮子点了红点的白馒头,走的时候奶奶必要给人家装满自家蒸的灯泡状的白馍。然后奶奶再提着缀红点的白馒头去别人家串亲戚,回来时篮子里又换来那一家的包子。这样的走亲戚一直要过了十五或者出正月吧,馋人的白面馒头、包子、糖三角眼巴巴被来串门的客人们吃光了。
我们村物质上虽然困窘,精神上却从不贫瘠,古老的传统礼仪一代代承袭得有序有节。村里尤其重视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若要有个比较,在我记忆里丧事的热闹场面远远胜过娶媳妇的喜庆光景,白事总是最为隆重。某家有老人过世,首先支起大灵棚,白色的灵幔高高挂在桅杆上,孝子贤孙们按辈份头戴孝帽、身披孝袍、腰扎孝带、足着麻履穿戴得齐齐整整。女眷们整日待在灵棚里,直系男丁则分列灵棚两旁。专有一个懂风水通事故的执事人张罗事宜,但有亲友前来吊孝必有人先来相告,执事人在客人近至灵堂便朗声叫道:“某村某家弟兄某某!——进拜!”这时灵棚里便会响起一片震天悽恸的哭声,我这才明白原来女眷们候在棺材旁是专等着哭的。而且哭声一定要大,哭丧若是声音小会被视为不孝。然后男丁近前跪拜还礼,客人或躬或叩视亲疏、长幼、尊卑而定,这个礼也是极有规矩不可造次亵渎的。内中琐碎细节虽不甚懂,但即使小孩子也知道弄出乱子是大不敬的。在灵棚外还要单设一只帐篷专为吹打班用,鼓乐手很多,唢呐、喇叭、铜锣……吹打得十分热烈。稍显贵些的人家也会找唱戏的来做排场,更有势力的则直接搭戏台子。总之,再穷的人家办白事,也要尽己所能抬钱借贷地闹上几天。到了出殡那天,才是真正壮观。执事人一声高喊:“起了!”漆面朱红的棺材便被八人抬起,执事人喊些安抚魂灵的阴界语,队伍才有序前行。漫天飞扬的纸钱随风而曳,前面是执幔的男丁,后面跟着同族的男女老少,按长幼男女之分蜿蜒而行。扎好的五彩斑澜的童男童女、纸奴仆、纸车马异彩分呈,无比炫惑。队伍里,吹鼓手们滴滴答答拼尽全力渲饰哀恸,伴着一片男人悲壮女人凄切的哀号声,大队亲眷浩浩汤汤出了村口入祖坟。入祖坟也是极有讲究的。离先祖要多远距离,朝向是哪一方,病死的怎样埋,横死的需如何排放,家里尚有老人健在的、当家男主与女主,这些都是要不同选址不同入坟的。我们赵家有一位极有威望的老爷爷,八十几岁依然矍铄硬朗,耳聪目明,本家但凡有老人事宜,怎样入土必经老爷爷首肯才算正统。但这些都是我儿时的记忆了,现在比及其他地方虽仍有遗风,却早已不再如此繁复冗杂,细细考究了。
几年前又回老家,我家的房子已经翻盖成一排漂亮的砖瓦房了。屋里新炕新铺盖,厨房也接了自来水。屋外几株石榴树正开得花繁叶茂,破落的小院如今宽敞明亮。只是奶奶和二叔、四叔都已离世,三叔与五叔又在城里工作,诺大的家空荡荡的无人居住。出屋去老奶奶院子,那条大马路只有一步之遥,枣树也才碗口粗。老屋子没有了,场院也盖了房,背筐拾粪的老爷爷再也不见,连曾经那么欢乐的大湾也填平了。
归途去上坟祭祖,我家的祖坟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略显荒凉。我们家这一支多离乡在外,村里已不复有相近一脉,人与事亦俱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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