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们已经没有人要反对了啊”|一个记者的问题
2015/12/14 思想潮
本文选自伊凡·克里玛著作《布拉格精神》,理想国授权使用,上标题为编者所拟。
作者:伊凡·克里玛,捷克作家
译者:崔卫平,人文学者
论和记者的谈话
文|伊凡·克里玛
自从“天鹅绒革命”以来,我不断接受来自各国和各种报纸记者的采访。它们通常以下列方式发生:电话铃声响起,我听到那一头彬彬有礼的声音,自称为某某的人说自己昨天刚下飞机,明天又要离开,如果我能腾出一点时间给她那是再好不过了。我说好吧,但是谈话只涉及文学,不要游离到政治或其他我不懂的事情上去。我被告知情况会是这样。
一个小时以后(或两小时),那位记者出现在我门前的台阶上。她问我是否在意她打开录音机。我说没事,然后我们开始。第一个问题必须是关于民族主义的。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她不在乎,她感兴趣的是我的观点,好吧,我尽可能就我所知道的,实事求是地回答。第二个问题又必须是关于这个国家的经济形势。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她也不在乎,她感兴趣的仍然是我的观点。我重复了昨天晚上我刚从电视的公开辩论中听到的看法。第三个问题却是关于生态学。我同样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她感兴趣的是我的观点。为什么是我的观点?她并不回答,却仅仅报以鼓励性的微笑。我拿出上个星期天我从一份报纸的生态学增刊上读到的观点。谈话以这种方式进行,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但是那位记者感到满意。她仍然想知道谁可以赢得下次选举和某某党派是否真的垮台。
一度我还以为我被问及这些问题是因为提问者期待我提供聪明的答案。相反,他们之所以提出这些问题是因为他们知道在上述领域里我仅仅是个业余身份。如今的社会有的是在个别领域中具备高级资格但在所有其他问题上是个外行的专家,因而政治,或任何其他的一知半解,看上去便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共同语言。因此听到电影明星谈论生活方式,足球运动员就公共事务在发议论,歌手煞有介事地论及战争与和平,便是不足为奇的。
我对记者解释说,选举的结果难以预料,但我不希望某某党派赢。她感到满意,但是又疑心我不是真的这样想。她觉得她该问我某些有关我工作方面的事情了。但是她该怎么提问呢?她从来没有读过我写下的任何一个字,她担心她也许会得到有关这个问题的太过本质的看法,谁将会对此感兴趣呢?于是她有了一个主意:“你现在正在写什么?”她问道。
别误会!她并不是因为想知道我的工作而提出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政治问题,是所有我被问及的问题中最普通的那个问题。
“你说‘现在’是什么意思?”
她稍微吃了一惊。“哦。我是说现在你们已经没有人要反对的了。”
我一直如此经常地解释写作是怎么回事,而我已经厌倦了再重复一遍,于是我说:“我不是一个战士。”
她不明白。
“战士战斗。作家写作。他们只分好的和坏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好。”
“是的,”她说,看上去她明白了,“但是你的生活环境彻底改变了,因此你不再能继续写你以前经常所写的。”
“为什么不能?”
她惊愕地看着我。毕竟,她有理由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极权主义已经过去了。”
“那么我该开始写什么?电话?或者长颈鹿?”
她被弄糊涂了。直到刚才,我都像一个服从的小学生那样回答问题,而突然,我变得反抗起来。我当然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迄今为止,我们都在与极权主义作斗争。我们写了迫害和那些折磨人的秘密警察。所有这些现在都消失了,所以我们现在没有什么好写了,正如她的国家的作家们那样。
“你真的以为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写?”我并不想继续让她难堪。她仅仅是犯了一个关于我们这个地方的文学和生活的通常的错误。她相信在不自由的统治时期,文学的唯一使命是和压制作斗争,描绘暴行和揭露作恶者是它仅仅能够做的事。当然文学作为一个自由的、创造性活动的结果,所以它注定反对所有形式的暴力和所有形式的极权主义。
那么生活的情况怎样?人们彼此爱和恨,他们工作,盼望假期,生病,又恢复了,然后死去。他们哭,笑,自得其乐,又厌烦;他们互相欺骗,或者有着深厚的友情,挨饿,喝醉了,说谎和寻求别人的信任。在伦敦、布拉格、柏林或符拉迪沃斯托克都一样。他们生活的外部环境有时以不同的方式进入作品的情节,甚至也许构成某个情节的基础,但并不构成文学的真正的精髓。此外,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期—从一种制度转向另一种制度的时期,也给我们提供了比先前的时代多得多的外部情节素材,原先既令人不舒服,又是僵化静止的。实际上,那些习惯于沿着熟悉的小路穿过凋敝的农村因此而大为感动的人,如今已经踏入了一个充满了允诺但却是未知数的新景色。在某种程度上,欣快症已被焦虑和无助感所取代,甚至被对坏的旧时代的怀旧病所取代。难以想象的腐败的范围如今已经显然拆散了社会的道德秩序,大量的财产正在易手,而它们落到了一小部分决定谁可以拥有它们的官员手中。被原先的制度所迫害的人是最穷的,而那些迫害他们的人,那些当权者,是富人,市场制度偏袒这些富人。为过去的错误寻找一个正当解决的希望逐渐破灭。对一个作家来说,一个充满如此矛盾的时代不正是最令人兴奋和充满魅力的吗?
但是产生好的文学的东西既不是压迫,也不是自由,甚至不是最富有魅力的社会环境。文学中的伟大取决于创造者本人的才能。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生活在不自由的环境中,福克纳和格林生活在自由的环境中。马尔克斯处于两者之间……
这位记者起身并为这次会面而表示感谢。她也想访问一些其他的作家。我没问她为什么,尽管我想我知道。她想问问他们:“那么现在你写些什么?”
《法兰克福评论报》,1991年11月2日

布拉格精神
著者:(捷)伊凡·克里玛
译者:崔卫平
新星出版社2015.11
页数:320页
定价:5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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