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依然丑陋,善良仍在水深火热中| 郭本城:台湾也曾这样对待“异见分子”
2016/2/4 思想潮

     柏杨书房前挂“297”狱囚编号,以志坎坷的写作生涯。

     编者按柏杨的名字相信您一定知道,他的著作《丑陋的中国人》更是曾在整个华人圈内引起关注,他的另一著作《中国人史纲》也同样广为流传,通俗地书写了中国史。但对柏杨的个人经历,可能并非人人都知道。

     近日,柏杨先生之子郭本城的著作《背影:我的父亲柏杨》,详细记录了柏杨先生的一生。今天推荐的这篇文章即节选自该书,共读者诸君假期阅读。

     广西师大出版社授权思想潮发布,上标题为编者所拟。

     忠贞叛徒 同埋一丘

    

     文|郭本城

     父亲对台湾政治犯的制造经过,有以下的分析解说:第一阶段是侦讯期,一般都在调查局或“台湾警备总司令部”保安处,这段期间最为艰难。社会上受到普遍尊重又有充分自由的绅士,突然间被捕,推入阴暗潮湿的押房里,在四周冰冷的铁栏杆里蹲在一角, 被殴打、被侮辱,精神会霎时崩溃。如是货真价实的“叛徒”反而比较轻松,因为只要决定什么能招,什么不能招就行了。只有那些无供可招的人,苦难最多,因为他难以揣摩问官的心思。

     当初,刘展华设定父亲参加的是“民主同盟”,结果出乎意外,忽然参加了共产党,这些人就难以接受了。如果你都不能招出他们的预定,那苦难更大。有人在老虎凳上,屁滚尿流地哀求:“我是匪谍、我是凶手,你们叫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有人在被通电的同时,疯狂颤抖地哀求:“我招,我招,你说什么我都承认!”

     在身体极限地被摧残下,这绝望的哀求只会激起审问官的愤怒,因为你冒犯了他职业的尊严。审问官会抓扯政治犯的头发,叫他跪在算盘上:“我们从不叫人招什么。你自己做了什么,就招什么。”不是每个政治犯都跪过算盘,也不是每个政治犯都摇过电话、通过电流,但是有九十九种花样能让最后的供词,是照着特务的设定。

     只要有一件事自诬,就一泻千里,凡事自诬,直到法律把你完全严密结实地绑住。如果只看笔录和口供,每句话都是囚犯的供词,而事实上,每句话都是特务说的。

     法律规定侦讯期不得超过四个月,如果逾期,特务也会捏造掩过。打死人都能轻易掩饰过去了,伪造个日期,不更是雕虫小技?

     这第一个阶段的侦讯期,是最艰苦的过程,很多人就在这个时候被逼死或逼疯。

     有一位美国留学生狄仁华,在一九六六年四月三十日,发表一文《人情味与公德心》投书到《中央日报》,批评当时台湾的自私、冷漠、腐化等现象,引起不少青年学子的共鸣。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日,台湾“政治大学代联会”总干事许席图,与一些热情的跨校学生推动“青年自觉运动”,以“我们不是自私颓废的一代”作为宗旨,号召学生踏入社会,付出爱心。这是何等善良自省的举动,对社会有着何其沉重的负担与期望。全省大专院校纷纷响应,从北到南,数万名同学参与这个良心的行动,许席图并成立“统一事业基金会”作为资金来源。

     这项全省联结的运动,引起当时主导台湾学生事务的“救国团”注意,于是自觉运动便受到“警备总部”、调查局、警政署等单位成立的“七一四项目小组”调查与打压,许席图等干部也先后于一九六九年二月被捕入狱。许席图以“意图颠覆政府”的罪名被捕,羁押在景美看守所。

     “意图颠覆政府”?真是太夸张了,绝没想到,当年政府这么脆弱,人民喷嚏大声一点,政府就被颠覆掉了?这种体质是先天不良、后天又失调,却不给看诊医治,难怪崩盘来台。

     许席图被羁押不到三个月,就导致神智完全错乱。他从一个单独囚禁的幽暗押房里,发出凄厉的哀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四个单音节的字不断重复,从他僵硬的哭泣声中凄厉地喊出。监狱官在那寒冷的二月严冬,把他扒光教他手淫。一间仅可容身的单独禁闭室,堆满了屎尿。他就在屎尿堆中,一声声地呼唤:“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每一声都凄厉地刺穿人耳,都像鞭子一样抽碎人心。有大官前来视察,他就被布条塞住嘴巴捆绑起来。

     军法处准许他保外就医,可是许席图出身贫寒,自幼父母双亡,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省吃俭用供弟弟读上大学。她拒绝把弟弟领回,在法庭上哭诉说:“我弟弟进来的时候,是一个好好的大学生,不到三个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养他?养好后再交回你们,他还能受得了吗?万一养病期间他逃掉或失踪了,我怎能承担这严重的罪名?”

     九十年代初期,白色恐怖已成过去。《中国时报》忽然报导,台东玉里疗养院,有一位病患许席图,希望能查出他的来历。

     父亲说:“我赶紧联络报馆说明原委,愿意挺身作证。我心里十分感慨。就在许席图稍前,钱复在台湾大学读书,也是学生代联会主席,后来还当上外交官。人生之际遇,如此悬殊。”白色恐怖时期,特务的血腥辣手,造成多少死不瞑目的含冤亡魂,当年仅二十二岁、意气风发的学生领袖,如今已不成人形。唯一的姐姐也已过世,许席图在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亲人。

     政府拿纳税人的钱作为“不当审判”的补偿金,然而,这么多“不当审判”的元凶,又都是哪些人呢?这些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就算已经恢复名誉,难道能改变许席图已经精神错乱的现实吗?可以让一个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重新站起来吗?可以挽救一个破碎的家庭恢复幸福吗?人能死而复生吗?刽子手染血的罪孽,永远洗不清。

    

     郭本城(左2)与二姐毛毛(左1)、表姐克敏(右1)、大姐冬冬(右2)在柏杨的河南墓园铜像前合影。

     第二阶段是军法审判,大多数政治犯的移送书,就等于军事检察官的起诉书,而军事检察官的起诉书,也等于军事法庭的判决书。好像贪渎者的洗钱一样,军事法庭只是把屈打成招的黑箱作业合法而已。军法官如果判决政治犯无罪,他的下场就是自己成为下一个政治犯。

     至于公设辩护人更是可怜的角色,唯一的功能,就是替政治犯认罪,祈求庭上法外施恩。大多数政治犯都知道司法的结果,所以比起被押在调查局或保安处时,都平静得多。只有一种人是惊恐的,那就是被判决死刑的囚犯,立刻被戴上脚镣准备随时枪决。

     看守所执行枪决的时间,在清晨五点左右,天色初呈朦胧,囚门“咔啦”一声,门锁打开,传唤的声音早已惊醒从地铺上坐起来的死囚。“某人,开庭!”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再听到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大门。有时候一次执行六七个人,脚镣声更像钢锯一样,锯碎囚犯们滴血的心。有时候有人高喊:“毛主席万岁!”有时候也有人高喊:“蒋总统万岁!”往事如烟,忠贞与叛徒同样伏尸墙下,同样埋葬一个乱岗荒丘,现在全都化成尘土,无一点踪迹可寻。苍苍者天,曷其罔极。

     有一位与许席图“同党”的年轻政治犯庄信男,有马来血统,个性率直,喜欢读书,亦被冠以“意图颠覆政府”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父亲与他之所以成为好友,是因为他在军法处看守所时,有一场既惊险又传奇的演出,阴错阳差地几乎被枪决。原来另一位政治犯林美海先生,思念大陆的母亲,托他女儿的一位南非同学,带美金五百元给他母亲。南非同学把钱带到了,而且和他母亲拍了一张合照,加上收据,从南非寄给林美海,以慰游子的孝思。这信落在特务之手,“通匪资匪”被判死刑。

     庄信男和林美海铺位相邻,那天晚上不知何故,两个人互调铺位,也没人知道。次日拂晓,押房门突然打开,两个班长冲进来扑向庄信男,用毛巾塞住嘴巴、双手反绑,架着出去带到法庭。桌上摆着一盘肉,一碗酒,和两个馒头。庄信南口被塞住,哼哼啊啊地有口难言。后来军法官叫他签字画押,准备要拖出去干掉了,庄信男签下姓名,书记官才发觉不对,又押他回去,法警才再把林美海绑赴刑场枪决。

     父亲还说:“不管是‘青年自觉’的庄信男死里逃生,还是‘孝顺母亲’的林美海冤屈亡魂,都是大时代的悲剧,也都是当一个中国人的悲情。”正如这首诗作:

     几番铁链过门前,几番哀嚎震铁栏;肠萦儿女悲离别,魂惊鞭后咽寒蝉。

     天上千年如一日,地上一日似千年;到此人生分岁月,听风听雨两茫然。

     还有一件最令人伤感的事,就是牵涉八个人的“苏北匪谍”案,其中三个政治犯已被判处死刑,五个被判十二年。死刑正在上诉,而十二年徒刑按照法律规定,已超过十天即行定谳,任何情况都不可再提上诉。这五个人在两个月后,就要下监正式服刑了。又过了半年,即一九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远在美国的一声枪响,改变了这五个人的命运。

     时任台湾“行政院”副院长的蒋经国赴美访问,以争取美援。在纽约市广场饭店前,遭到“台独”分子黄文雄及郑自才开枪攻击,一击未中,两人随即被捕。蒋经国回到台北,当外国记者询问他这场虚惊时,他微笑回答已经忘掉。当然,他怎么可能忘掉?他把对“台独”的愤怒,发泄在红帽子上,下令八个人全都枪决。那天凌晨,一个算政治犯中身材最高大的苏北老乡,正蹲厕所,班长扑上来,把他双臂反铐拖出牢房,裤子都来不及提上来,沿途全是屎尿。为了防止他们呼号和诟骂,嘴巴都用布条掩住。

    

     背影:我的父亲柏杨

     作者: 郭本城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6-1

     定价: 48.00

     父亲说:“后来才知道,军法处大费周章,先代那原来判刑十二年的五个人,暗中提出非常上诉,然后再由‘国防部’军法局发还再审,再审的目的是要改判死刑。”当时的军法局长,就是后来的“副总统”李元簇先生。

     第三阶段就是火烧岛,政治犯到了火烧岛就到了终点站了。无期徒刑只有等到死亡才能出去,有期徒刑也要等上十几二十年之后,但总是有个期限、有个盼望。父亲在绿岛服刑的日子,有时候会喃喃自语,这是精神错乱的前兆。

     父亲与因调查局内部斗争而被诬下狱的五处处长蒋海容,同囚一室。他特别请蒋海容注意自己的异常状态,随时予以纠正。蒋海容是当时政治犯中身价最显赫的一位,官拜调查局第五处处长,多少“匪谍”死在他手上,最后还被擢升为调查局主任秘书。

     蒋经国介入特务机构,由沈之岳主持情报改制,联手整肃调查局,爆发特务之间的内斗。普通单位内斗不过走人,特务机构内斗,轻则见血,重则见尸。蒋海容和调查处副处长李世杰,以及情报局处长级官员十数人,先后都被逮捕,受尽自家人惨烈的折磨。

     父亲曾经问蒋海容,过去所办的案子,有没有动过苦刑拷打,有没有冤狱?蒋海容回答:“我从没下令叫属下动粗,所办的案子都有真凭实据。”接着,他也长叹一声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或许我冤枉过人。”只是蒋海容的真凭实据,是否也和刘展华一样,都是刑求得来的?按照既定剧本编撰的?他没下令教属下动粗?但他一定默许,白痴才会相信他完全无辜。

     蒋海容被三次判处死刑,最后以无期徒刑定谳,也被送上了火烧岛。一年之后有一天,忽然又被调查局押回台北,大家都认为他可能提前释放,多少年后才得知,他在调查局里被以前的同侪用绳子绞死。调查局的说辞,跟对沈元嫜之死的说辞一样,四个大字:“畏罪自杀。”

     蒋家班来台后,大举肃清异己、扫荡“匪谍”,可是台湾就这么大,哪有这么多“匪谍”?调查局、“警备总部”这些情治单位即鹰爪四出、粗暴肃清,为了升迁和办案奖金,尽出奸劣的伎俩,不是说没有确凿的证据显示真正的“匪谍”,而是“诬陷忠良”的机会伴随而来,不管是忠良之士,还是奸佞之辈,不管是真的“共谍”,潜伏伺机而动,还是三代良臣,死忠效命国家,无关于任何意识形态,也无关任何善良奸恶,都有可能朝不保夕。但大尾的根本不动如山,小鱼小虾都是斗争下的牺牲品。

     从一九六八年三月四日父亲被羁押在调查局黑牢开始,到一九七二年四月被移送到绿岛“绿洲山庄”,已经四年多了,他也已经适应了监狱生活,并找着狱中的生存法则:“铁窗外的事不去想”,专心投入写作。如果心无旁骛,“牢房角窄天地宽”,这才是监狱生活的开始。牢房外的巨浪,拍打岸岩的节奏,应对着枯燥又简单的生活日复一日,就从这时候,他开始了“监狱文学”的创作,手上的笔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快,更载着他的心思,专心一致、不再漫游。

     父亲用早上吃剩的稀饭涂在报纸上,一张一张地黏成一个纸板,凝干之后就像钢板一样。他背墙而席,纸板放在膝上,专心构思。他说:“我建立自己最基本的史观,就是我为小民写史,而不是为帝王将相写家谱、写嘉言懿行;我想突破两千年以来被视为正统的、以朝代为单位的体裁。”

     曾著《“总统”蒋公八秩华诞寿文》一文的儒家学者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标题的辞句虽然新鲜刺激,但内容却仍是古老的考据手段,是传统性的说不清楚,以及保护既得利益的阶层。

     父亲说:“我不停在脑海中酝酿着,想彻底取消朝代的框框,改为世纪为单位,使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得以明确地显示出来。”于是他把历史上那些令人头昏眼花的官名,一律现代化。

     但是父亲这样做,不但尖锐地违反传统,简直是另立传统,一定会招来老传统的反击,可能还会体无完肤,因此他犹豫踌躇不敢下笔。直到有一天,同押一房的难友黄华先生对他说:“管什么传统,应该只管创新,能不能站得住脚,由读者决定。”一语惊醒梦中人,他顿时茅塞全开,因此决定不顾一切,作全面的突破。

     有几个人是文学造诣深厚的学者?有几个人看得懂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如果每个人都明确了解与分辨历史的过程和教训,照着这面镜子,才能从“酱缸”里爬出来。要看得懂,就要平民化,由平民百姓自己提升自己。中华文化要如何复兴?要从历史教训中筛选,如果全盘延承,就会更加腐烂、败坏。儒家思想就是满口仁义道德,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而一切只有意识形态,只有一个主子,没有公正、没有公平,更没有人权。

     父亲说:“中国传统‘成王败寇’的史观,蒙蔽了所有中国人的智慧,我们要把这个打破。”因此,他历史著作的革新使命,有以下四点:一、大胆跳过混乱又纠缠不清的年号,采用简单的纪元,正确无讹表示出历史事件的时间和位置;二、王朝和国号是成王败寇的史观,弄得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以世纪为单位,将王朝、国号、年号,一律置于次要地位;三、皇帝的尊号和谥号,是史学家可悲的媚态,应该直接称他的姓名;四、将文言改为白话,让所有研究历史的人都看得懂。

     被称为“中国十一世纪改革家”的王安石,在一○六八年,即以“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为原则,进行北宋的改革。王安石以“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的“三不畏”精神,实行变法,终因保守势力和既得利益阶层的倾力反对,难逃失败命运,甚至被诬“变乱祖宗法度、祸国殃民”。变法失败后,宋神宗不解地问道:“这新法对国家、对老百姓都好,为什么你们大臣要反对呢?”后世流传的“文彦博数豆”的主角文彦博大臣回答宋神宗说:“皇上英明!你是用百姓治理国家,还是用士大夫治理国家呢?”这就是典型的儒家思想。当官的自认比小老百姓有智慧,认为老百姓天生就比他们低一等,当官的就是既得利益阶层,所以不想改变,也就是封建思想。你一动就批你违反传统,甚至栽赃诬你“为匪宣传”,拷打入罪再送进死牢。

     自一九六八年三月四日起至这一年,父亲身陷囹圄已经六年多了。就在一九七四年,他被囚入“绿洲山庄”的第三年,已经能够平静地窝在牢房一角,开始为历史埋首振笔,对外界已经点燃的“声援”全然不知,宁静的心湖没有一点涟漪。

     思想潮 ∣多元 理性 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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