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林弘宁:他们的贫穷是无法改变的,除非他们走出大山
2016/4/6 思想潮

     这里的人们渴望改变现状,但又因急于改变而拿捏不了长远和眼前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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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走在山路上

     ——农村扶贫工作见闻

    

    


     2010年的时候,我去听一个名为“斗室星空——家庭结构与个人成长”的小讲座,只有大概50人到场。到了互动环节,主讲的台湾学者提到了贫困问题,这个话题一下子刺到了大家的神经。一位来自武汉的70后女教师抢过话筒,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她去四川农村调研,那些被贫困吞噬的人儿如何地让她心痛,如何激发她对教育公平、城乡差异和社会再分配的关注和研究。我已经忘记了台湾学者的名字,但那个女教师我一直记得她,作为一个农村学生,见过的穷苦也不少,我觉得她的发言太矫情了。五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理解了那个70后姐姐,因为我在大山深处,亲眼看到了她所描述的情景,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和同事去的地方,是广西都安县的一个小山村。我们的任务是把村子里每家每户走一遍,调查农户的家庭人口、住房、饮水、家电、交通工具、健康状况、子女上学、外出务工、养殖和种植等情况,在此基础上按自治区统一标准进行评分,找出真正的贫困户,将收集到的信息上报给地方政府,并对其建档立卡,为政府的扶贫工作提供准确的数据支持。这并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其实内心里我们是拒绝的。然而,在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这一目标的大背景下,在“马山扶贫事件”的负面传播效应下,广西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精准扶贫攻坚工作,我们几个小喽啰,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卷到了深山里。

     当小巴车沿盘山路蜿蜒行驶,把我们丢在村委会驻地,然后扬长而去的那一刻,我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凄凉。我在山里出生、长大,从小我就置身山的怀抱,最大的梦想就是走出大山,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山里。这个小山村我从未到过,它让我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留下怎样的印记。赶了一天的路,乡干部将我们安排到村副主任家住宿,稍微整理了下行李,我们就去3公里外的村主任家吃饭。

     那晚,一桌子满满当当坐了十余人,除了我们5个工作队员,还有村干部、村小学教师以及村主任叫来喝酒的朋友。作为招待晚宴,土鸡是有的,牛肉也少不了,还有一些猪下水。当然,吃的这些东西最后我们全都吐出来了。他们一干人啤酒、土白酒、土葡萄酒轮番敬过来,我们人少力微招架不住,纷纷呕吐。夜间12点左右,我们被送回村副主任家,醉醺醺上床睡去。

     第二天中午我们晕乎乎醒过来,洗漱吃饭过后,村副主任说要给我们换房间。一是因为我们住的房间里还摆了另外一张床,占了不少空间;二是因为那个房间的墙角里,摆了一个像是灵位的东西,我们的铁架床离那玩意很近,村副主任的爷爷说挡住了它不吉利。经过商量,我们决定搬到村委会那个办公楼去住。一开始老爷爷不同意,非让我们住他家里,说乡里安排住他家,住了第一天又不住,村里人会讲闲话,认为是他们赶我们出来,另外村委会那里没有水,很不方便。我们只好跟他解释说,那个牌位按风俗有特殊意义(家里有人怀孕的当地人就设这样的牌位求平安),我们搬走是应该的,而且我们需要晚上工作和讨论问题,住在他们家会影响他们的作息,尤其他们还有爷爷奶奶两位70多岁的老人。经历一番折腾,我们最终搬进了村委会。轻轻松松在酒桌上被撂倒,住一夜就得换地方,这两件事给出了十足的提醒——这不是我们的地盘,工作会很不好做。

     第三天,乡干部下来,我们让村干部召集了所有自然屯的队长,在村委会召开了精准扶贫攻坚动员大会,强调了精准扶贫工作的重要性,让队长到屯里向村民传达我们的来意、工作内容以及要农户配合调查的事项。我们的工作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个村有18个自然屯,超350户人家散居在各个山弄里,有4个自然屯只通人行路,只有村委会所在的自然屯通水泥路,剩下的通简陋的砂石路。这些砂石路坑坑洼洼,坡斗、弯多,而且只能容一辆汽车通行。要去这些屯,得事先在村里或岔路口跟路尽头的人通电话,叫对面先不要开车过来,因为如果碰到半路会车,必须有一方要倒车行驶到路的尽头,不仅麻烦,而且非常危险。村主任是个85后,他找了辆旧面包车,和一个年过六旬的村副主任带我们去往各个自然屯。挤在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惊艳过弯的车里,我内心既被窗外几十米的悬崖吓到,也被村主任高超娴熟的车技折服。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工作的深入,小山村衰败、贫穷、封闭、落后的面貌在我们眼前一览无遗。这里九分石头一分土,而且高山挡住日照,地里种出来的玉米亩产只有三百斤左右。这几年,政府全县推广核桃种植,村民们或多或少都种了些核桃,但核桃树成长成熟要七八年,至今仍然没有给他们带来经济效益。更关键的问题在于,要想让核桃结果,必须有专人护理,而山里种的核桃则随意生长,已经过了护理的关键期。一语成谶,应了坊间流传的市委某领导的那句话“种核桃哪怕没有经济效益也有生态效益啊”。这些举村之力种植的核桃,最后很难逃脱不育的结局,成为山间只能供鸟儿栖息的树杈。

     贫瘠的土地无法供养农民,他们的收入来源主要靠养家禽、家畜,但养这些也需要粮食。由于粮食价格上涨,很多村民都减少了鸡、鸭、猪、牛、羊的养殖。在村子里,看到的不是老头老太,就是怯生脸没洗干净的孩子,鲜有跟我们同龄的年轻人。家里需要钱,青壮劳力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没有出去的那些,一部分是在家修路,一部分在家打鸟,呈现了底层农民吃苦耐劳和游手好闲的两个极端。

     那些还没有通车行路的自然屯,村民们正在筹钱自建砂石路。据村主任介绍,修这屯级路政府给了一些钱,但远远不够,屯里每家每户都出两三万块钱,然后还得出壮劳力,一米一米地去修这条世世代代期盼的路。如果没有壮劳力的,就得多出钱,有一些很穷的人家,家庭成员又有病不能干重活,只能去四处借钱修路,因为不出这个钱以后他们就不能走这路。令我们震惊的是,他们没钱买也申请不到炸药,每一块修路用的石头都是用手敲打出来的,这简直是现代版的愚公移山。

     离村委会最远的X屯和F屯,只通简易人行路。我们坐着面包车到H屯的山脚,沿着羊肠小路,翻过两座山,花了将近3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半途中,我们发现有好多根手指般粗细,从山上斜挂到山底的钢丝绳,看着也不像是电线,完全不懂是什么用途。村主任告诉我们,这条线是山里人上山砍柴,捆好之后挂在这条线上滑到地面,可以省掉好多挑柴禾的力气和时间。艰苦的环境逼他们变得聪明,但他们的智慧仍然不足以改变这恶劣的环境。刚经过那些钢丝绳两三百米,我们就几乎被眼前一条新修的公路给吓尿了。

     这是通往X屯的必经之路,说是公路,但是看不到任何的车子,哪怕摩托车也不见踪影。这条路太陡了,本该盘山而上的公路,只修了两三个弯,而且都是大急弯,最长的那个坡有将近200米,坡度目测在50度左右。路面也不到4米宽,而且有不少浮砂,晴天走路都会打滑。村主任说,他已经是老司机了,但还是不敢开车走这条路,太危险了。修路时他曾经对这条路的设计提出意见,要求减缓坡度,盘山而上多设几个弯道。但村民们不听,说那个太费钱了只要通路就好。现在路修出来了,实际上根本开不了车,没有人愿意拿命去那里开玩笑。还有一个令人沮丧的情况,找政府要钱改造这条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政府优先考虑那些没通路的屯来立项,但这里已经看到有一条路在那里了,再去要钱无异于做白日梦。

     这条半成品路的存在,是这个村困境的真实写照。这里的人们渴望改变现状,但又因急于改变而拿捏不了长远和眼前利益。比如他们为了通路而通路,比如他们种了核桃但不去护理,比如他们很多孩子连初中都没读就辍学了,比如有个男的家里住着30几平米的危房,但他还购置了冰箱、洗衣机等非必须的家具而不是攒钱建房子。

     入户调查的时候,我们发现有不少20岁-40岁之间的青壮年男子没有外出打工。跟村主任提起,他一脸坏笑着说:“这帮人打什么工,他们是村里的打鸟队,很专业的。”我们继续求解,他说这帮人好吃懒做,经常结伴进山去捕鸟,捕到了就家里养着,然后时不时召集在一起比鸟、斗鸟。这群人几乎不干农活,还曾经到村主任家叫他帮下载画眉鸟的叫声,拿到山里去放以吸引猎物。他们有《鸟经》,哪种鸟怎么捕怎么养自己,都有完整的一套。有种鸟爱吃鸡蛋,吃好了才会开心地叫,他们就买鸡蛋来用文火慢慢地炒,炒香了连自己孩子都不给吃,一定要拿去喂鸟。有时候,他们上山打鸟时捕到竹鼠,就到村主任家的小商店买几件啤酒回去,三五成群地吃肉喝酒。他们就沉浸在这种捕鸟、斗鸟、喝酒的小日子里,得过且过着。我们入户时的确看到很多家有鸟笼,这印证了村主任戏说般的故事。作为村主任,他曾经说过打鸟队这帮人,但他们的回应是“县城里那些老板,人家也是玩鸟的啊。”这让村主任无言以对。

     前面几天,我们的工作比较顺利,村民们都比较配合。一个礼拜过后,我们的调查开始遇到谎报、瞒报的情况。这些村民显然研究过我们的评估表,知道家里有人大病可以减分,劳动力比例少可以少打分,有小孩子读书可以少打分,牲畜少可以少打分等等等等。总之,我们进门之后,他们就开始跟我们诉苦,说家里谁生病去南宁住院了,谁脚痛风干不了活了,谁胃窦炎肚子痛干不了活了,谁结扎完后遗症干不了活了。还有人把已经辍学的儿子说成在读书的,甚至还有人以为我们听不懂壮话,当着我们的面打电话给他弟弟,告诉弟弟如果有人问,就说乡里边那块地皮是弟弟的而不是他的。因为有地皮、有商品房、有轿车的话,按规定是要加10分或15分的,分数越高就越不可能是贫困户。在这些人想法里,贫困户以后肯定能拿不少扶贫款,所以他们要争取贫困户这顶帽子。有一个养猪大户,在乡集市里有地皮,有自建房,有汽车,几乎算是队里的首富了,还来跟我们争,说我们给他打的分数太高了。还有个男的气冲冲地来我们住地,满嘴酒气地说我们“算计农民”。对这些来取闹的,来提异议的,我们只能拿出政府文件逐条跟他们解释,安抚他们的情绪,然后送他们回去。

     我们其实挺怕被打的,工作做得再好,也总会有人不满意。在N队调查的时候,有一个农户坐在家门口大声朝我们喊:“你们来下乡不带Q来做个卵。”村主任说他是个疯子,不用理他,但村主任说确实有一些村民家里有Q。这里山高皇帝远,有些事情很难管到。大概在我们待到第四周的时候,X屯发生一起打架事件,有个男子报警说他爸爸被人打了,说他爸爸有一把Q,如果派出所不去处理,他会拿Q出来报复。派出所那边一听吓坏了,不论真假,赶紧三男一女冒着大雨,走了来回六小时山路去处理这事。那几天,乡里让我们拿了一张县公安局发的关于收缴猎Q等各类Q支的通告到村委会去张贴,村主任也通知各位队长在队里宣传,让有Q的主动上缴,消除隐患。如果贫穷让这些底层人绝望,他们会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在村里一个多月,我们看到家里除了床和锅没有其他家具的,看到有穷人家小孩吃猪食的,看到几兄弟结了婚带着孩子同挤一片屋檐的,看到房子倒塌寄宿在别人家的,看到生了几个孩子还没办结婚证孩子也没得上户口的,看到10几岁还没得上户口也不读书的,看到孤苦伶仃一人独居等死的,看到瘫痪在床拖累全家的,看到读了大学但得了抑郁症将自己所在房间几个月不出门见人的。很多以前我们所未见过的悲苦,在深山的上空盘旋,笼罩着这个小山村的人。我不知道政府会想什么办法让这些人在5年内脱贫,作为一个小老百姓,我觉得他们的贫穷是无法改变的,除非他们走出大山。但很多中老年人不愿出来,也没有能力出来,只能等他们完全死去,他们的儿孙闯荡到外面的世界,永不回头,才能摆脱那该死的贫困。

     对于这个21世纪过完10年才全部实现通电的小山村,政府能做的事情恐怕很少,他们只能靠自己,就像他们三四十人半天才在山间立起一根电线杆一样,就像修路没有炸药一样,改变生活要靠自己的双脚、双手以及肩膀。然而,如果政府完全抛弃了他们,他们将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远远背离的人道主义及政府的执政理念。

     走在山路上,我和我的同事聊天,大家都觉得这地方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农民?于是,就有了这个无厘头的答案:这些人肯定是N年前猴子从山里下来直立行走生活的后代,在这么多年时间里,能跑的、想跑的人都离开了大山,剩下的则是现在这些人。

     我们走在山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共产党领导劳动人民

     披荆斩棘奔向小康

     向前进!向前进!

     致富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小康的方向

     思想潮 ∣多元 理性 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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