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挥鞭,一声唱,让我闯进一个“没眼人”的世界
2016/6/10 思想潮

    

     作者亚妮是《没眼人》一书作者,国家一级导演。浙江卫视制片人、导演、主持人。

     她用10年时间的跟踪纪录拍摄,讲述了发生在一支从抗日战争开始就为八路军谍战服务,被山里人称为“没眼人”的奇特队伍里的故事。这支队伍,由11个盲艺人传承组成,70年来以流浪卖唱为生。

     十年解密一段悬史,他们曾是太行山上不为人知的盲人情报队

     一挥鞭,一声唱,让我闯进一个“没眼人”的世界

     2000年的“中国首届原生态南北民歌擂台赛”,选在浙江东南一个叫仙居的偏远山城。扛着中国非遗中心主任要职的田青,选我与他搭档主持那场赛事。那时浙东南山区还不通高速,从省城杭州过去,走车,几乎要一天。夏天,晕车,到了那里,神智模糊。

     石占明演唱的《打酸枣》

     一个从小在中国西部太行山放羊,且除了羊再没见过其他东西的26岁羊倌石占明,倒车再倒车,走了好几天,到了那里,更是两眼发直讲不成整话。当他拿着羊鞭上台唱歌的时候,眼前黑压压一片,我估计错乱成了他家那油亮油亮的400头黑羊,啪!一鞭子下去,一声长长的穿天而去的吆喝后,唱起!那唱在山巅唱在云间唱在老子天下第一的日子里的歌,把所有人震翻。我神智立马清醒,走起!

     这个跟我本风马牛不相及、用羊皮袄裹着歌王奖杯回太行山的石占明,就是我人生旅途中,一个冥冥中早已经设定的指引者。他把我带进了一个完全另类的世界,那个世界,一群更是跟我风马牛不相及的,叫做“没眼人”的人,在等。那群人,开启了一段我毫无设计、淬砺心志的跋涉。

     太行山纵跨北京、河北、山西、河南、绵延400余公里,山脊中段的左权一带深山里,管盲人不叫盲人,叫没眼人。

     没眼人,有说是山里人对盲人的俗称,有说是抗日战争时期,太行山一支盲人特殊情报部队的番号。大量采访,诸多版本,亦真亦幻。后来我用它命名我的书、我的电影,是因为这个词,能沟联历史、能触摸乡土。

    

     保存了几十年的队旗

     整整70年,太多的人物和故事。在书,在电影,11个没眼人的名字,有真实的,也有把几个人的故事揉捏在一个人身上而重新取名的。比如主唱七天,是小名,大名红权难记又没小名有意义,就舍了大名。他身上担着的故事,不止一人一家。儿时为没眼人刺探敌情带路作掩护的、曾经有眼后来没了眼的老队长屎蛋,用的是绰号。他身上叠加了已经过世的“老情报”王贵明等人的经历。解放等人,基本有两代人的东西。我想带出山的,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故事,而是一个族群、一段历史、一种能让现代人回归和冥思的过往!

     一段深埋在红色太行的悬史传奇

     没眼人的历史,埋在荒凉、红色的太行山。山里人不稀罕,犹如年年的花红花白,没人去问,那些事就一直埋着。

     70年前,左权一带走山卖唱、说书卜卦的盲艺人,都是形只影单而行,但每年农历的九月九,会有聚会,类似像现如今的行业年会。因为聚会需要钱粮,所以盲艺人们必须加入一个叫“三皇会”的组织,交一定的银钱,以供“会首”,也称“瞎官”放贷,收回利息支撑会务开支。不然,盲艺人不允许走山卖艺。

     据《左权文化志》记载,“三皇会”行“会考”、“审案”、“说书,”诸项目,是盲艺人交流、竞技之会。此会重要在,担着保护盲艺人利益的责任,遇被欺辱,集体讲理,或报复、告状打官司不等;亦有惩戒盲艺人中不法之徒的无上权利。他们的“三皇律”之严苛,也是奇葩。譬如,有调戏妇女、偷盗作恶者(偷盗?还调戏?盲……难以想象),“瞎官”会威严堂审。严打,甚至会被处以投河极刑。他们还使用一种“切字法”的“行话”,其规律,据说至今无人破译。

     到1941年,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最艰困时期,八路军总指挥部迁至太行山的麻田,一个叫张广居的人(1992年,此人从云南省政府秘书长位置上退下来,写下唯一涉及没眼人的文字史料,我很晚才查到),就碰上盲艺人的集会,他就大作抗日救亡演讲,还帮助他们解决生活困难,消除根据地干部对他们的不信任,感动到盲艺人当场涕泪满襟,高呼口号。

     盲艺人后来被八路军组织整编成4个分队,最多的时候有35人,每个队都有会讲当地话的八路装老瞎当队长,在敌占区借唱书算卦,装神弄鬼,送情报、运军火、宣传抗日。拿没眼人的话:甚都干。那个时候,“三皇会”就散了,有了“盲人宣传队”的称呼,后来又有了“没眼人”说道。从中央党校离休的我党干部、当年在太行山干革命的左权人义凡,在同年的“百团大战”前夕,就亲手让盲艺人携带传单、宣传漫画到敌占区,进行瓦解军心行动。

    

     亚妮采访“老情报”王贵明

     我在王贵明去世前也有过采访,他还记得一幅画是关公故事《身在曹营心在汉》,让他告诉汉奸、伪军,虽然给日本人办事,但不失中国心,只要为抗日出力,共产党就宽大处理。另一幅,画了一个小孩喂兔子。寓意日本鬼子短命。那些传单、漫画,没眼人都随便往褡裢里一装了事。

     我问:不怕敌人发现?王贵明当时就笑起来:都瞎,甚都瞧不见,还不让咱装着上茅房擦屁股哩?屎蛋也说,有一回,他过日本人岗哨,被搜到,哥们满地打滚装老瞎,非让日本人还他“花花纸”,被鬼子狠揍了一顿。屎蛋的话:咋都不会怀疑上俺替八路做事哩!

     仗打完了,没眼人没散,生老病死一茬茬地换,还在山里走,在山里唱,后来的徒弟跟八路也没啥关系,可他们仍保留军队的行军作风,继续八路的生活规范、管理制度,山里人还叫他们没眼人。当然,一定有人问,政府干啥去了?我还是用老屎蛋的回答作答:那年月,山里老乡,哪个都给八路干过事,哪个都为抗日出过力,巴不成人人都给上皇粮?那皇粮堆山了不是?

     那走山的盲棍声,穿过岁月,依旧响在太行的沟沟壑壑;那阳光般通透璀璨的歌,仍然腾挪在无尽连绵的山峦;那自由无欲的笑,就着千家饭,裹着快乐的日子……所有,在我看来,窜起的不仅仅是战争与和平的传奇,更是点亮渐渐暗去的人性光芒、唤醒本原欢乐的神话。

    

     《没眼人》电影海报

     这是天下最朴素的自由与快乐

     那场民歌赛的6年以后,我走过拍过那里很多村庄,拐儿、阳光占、牟牛、黎城、老井、桃园、板峪、桐屿、蒿沟、小岭底、云头底、麻田、军寨等等;我与没眼人亲如兄弟,七天、屎蛋、解放、喇叭、肉三等等。等到被那山、那人称为“杭州女人”的亚妮,蜕变成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太认识的人,一场命运的“戏”,就拉开幕了!

     2002年那年,我是带着官家媒体人的视角和态度,进行跟踪、挖掘、纪录。后来,是一个独立媒体人的自觉,去揭秘一段战争悬史,去抢救非遗的散落,去纪录那个特殊群体的活着和死去。

     10年,我从频幕消失,很难说是自觉或不自觉。那是一种不断被诱惑、被感动、被推着向前进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行动,抑且,就是田青的一句话:你不拍,这些歌就没了。抑且,就是老屎蛋的一句话:你不拍,我就死了。

     有人问我拍没眼人的真正动机,其实十年前没有,十年后也没有。我只想留下那些被称为非遗的歌,只想让更多人看一眼洒在那片生命原生态土地上的阳光,感受一下那种尚未污染的快乐和自由。有人奇怪没眼人这种快乐和自由的渊源,还是那两个人给过我答案,各位可以选择。

     田青说:没有欲望和遮掩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能坦坦然然活着和死去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

     老屎蛋说:眼没了,心就亮了!

     2014年7月底,父亲病重在宁波抢救。我从太行山匆匆赶到病房。一周,7天,父亲去世。当晚,我坐在殡仪馆父亲的灵柩前守灵。空空的脑海,飘着的竟是没眼人的歌。在那明灿灿悠扬的歌中,一种后悔填满我心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在拍摄没眼人的过程中,从电视到电影,波折坎坷艰辛,不时的后悔,但那一刻,我后悔得,彻底。

     父亲是打游击出身的老革命知识分子,曾担任宁波日报社的社长和总编。博学仁厚的父亲,就是我成长中的灯塔。但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我陪伴他的日子屈指可数。这10年中,为没眼人,我把女儿扔给了二老,还花掉了父亲积攒多年的二十万元的稿费。父亲没有一句怨言,这更让我有罪该万死的感觉。我一定,是天下最不孝的人。如果让我在没眼人和父亲之间再做选择,我一定,选择父亲!

     父亲火化的那天上午,七天来电话,他说他们为我父亲唱了一天一夜的歌。

     那歌,飘了那么远的路,从西北一直飘到东海,飘到我守灵的那天晚上,飘进我的脑海。于是,我又感动!

    

     《没眼人》(中信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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