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毛主席下辈子都给双好眼”丨没眼人进京记
2016/8/30 思想潮
编者按:本文选自新作《没眼人》一书,作者亚妮是国家一级导演,浙江卫视《亚妮专访》栏目制片人,一位集主持、编导、制片人于一身的全能型电视节目主持人。然而,在事业最辉煌的时候,她毅然离开了这个岗位。她用10年时间的跟踪纪录拍摄,讲述了发生在一支从抗日战争开始就为八路军谍战服务,被山里人称为“没眼人”的奇特队伍里的故事。这支队伍,由11个盲艺人传承组成,70年来以流浪卖唱为生。
思想潮经中信出版社授权发布,是该书中的第11章。
求毛主席下辈子都给双好眼
老崔仗义接手《中国大使》后,我立马去北京和田青策划了没眼人进京的事,“阿炳还活着——太行盲艺人北京高校巡演”的行动就启动了。
2008年早春,我和杨铭把没眼人从左权整到太原后,却买不到去北京的火车票。杨铭提起2005年送我们进山的老公安,一打电话,来了,骑着自行车。人脚前脚后地跑,不但跑下每人一张卧铺,还赞助了票钱。
火车开出太原站,还能听见老公安的话:随叫随到——
后来我才听说,那年老公安已经退休了。
除了七天,没眼人都是头回坐火车,一路闹腾。
好几节车厢的人都聚过来,听肉三拉着二胡唱《卖假》:脚底板沾地六寸半,出门到哪都使绊;老鼠药和泥满街卖,纸糊的皮鞋一天半;假酒假药假脸蛋,他家的老婆你家的汉……
围观的旅客笑成一家,喇叭几个在一边讨论北京行田青取的那个名字。
喇叭:哪个是阿炳?
小辫:田青老师的朋友不是?
天和:老……老,老,老瞎。
大头:干甚的?
七天:拉胡胡。
解放从上铺欠下身来:有眼没眼数他拔尖。
光明也在上铺:那叫音乐家。
眼镜:死哩。
屎蛋:活着。
解放:死哩。
肉三:不是说阿炳还活着……
光明不屑地:那说的是咱,咱还活着。
讨论了一夜阿炳的死活,火车到了北京。一出站,没眼人的耳朵就不够用了。上了亮天弄来的大巴,都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
车开在北京街上,七天问:卖唱的钱谁给?
亮天:首场不收钱,接下来的卖票。
七天:几下钱?
亮天:一百一张。
话音未落,没眼人的耳朵都离开了窗玻璃,嚷起来。一说城里人拿钱不当钱,一说一百块钱能吃两袋面,说了一路,到惠新北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时快四点了。进门前,屎蛋突然说要洗澡,没眼人都点头,嚷着洗澡。屎蛋的话,去田青家,不能落脏。我说不在他家唱,是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唱。
屎蛋一翻眼:哪个院还不是他家的院,洗澡!
我和亮天赶紧又把一帮人弄到了澡堂。可摄制组怎么进澡堂却成了问题,最后还是屎蛋决定,除了杭州女人,只进男人不进女人。在他们看来,我可以不是男人,也可以不是女人。

拍摄是纯纪录的,洗澡过程的一切言行绝对自由。
肉三、屎蛋生下就没洗过澡,其他几个有五年洗过一回、三年洗过一回的。很快,没眼人赤裸裸地杵着盲棍,一个挨一个,手搭在前人光溜溜的肩上从衣物间鱼贯而出,把一池蓝莹莹的清水变成一池见不着底的泥汤后,又赤裸裸地杵着盲棍,一个挨一个,手搭在前人湿漉漉的肩上轻快而进,换上新衣,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卖唱去了,把澡堂子的老板看得瞠目结舌。
离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没眼人就已经在台上围了半圆坐整齐了。半圆的中间是七天,他的脚边放着程贵的小号。自程贵死后,那支小号他走哪带哪。我觉得这个场合放支小号不伦不类,过去跟他商量,要拿掉,七天不干,没眼人都不干。
屎蛋:从山里出来,程贵就一路跟着哩,你不让他坐着,他恼了,不知会整出甚来。
放着!那还能不放!我比他们还坚决。
离开场没几分钟时,亮天上来叮嘱:剧场拉三遍铃后开场,开场后田老师和亚妮有主持词,主持词后会有鼓掌,鼓掌的时候你们面前有道幕布会拉开,就是两块布,拉开布之后才能吹打,吹打起来后……
布?这一顿绕,肉三只记住了布。
我咋知道它甚时候布就拉开了?屎蛋也只记住了布。
没眼人个个张着嘴没了头绪。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有布,也拿不准不喊打镗咋开场。最后商定,我拍两下手是布拉开的信号,拍三下手为吹打信号。田青又专门介绍,场子里来了很多人,歌星、电影明星、音乐家、教授、博士,反正京城里拉唱有名的几乎都来了。他本想让大伙儿高兴一下,没想没眼人听着就哆嗦了。喇叭想尿,七天让他憋。肉三也想尿,七天也让他憋。两人抽搐着脸都说憋不住。憋不住也得憋!七天说话间,开场的铃声响了。
哐!屎蛋拎起锣就狠狠地敲了下去,刚张嘴要喊打镗,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城里可不兴这个。
喇叭:主持词!
大头:鼓掌!
解放:还有块布!
屎蛋翻着白眼脸涨得通红。

田青和我刚出去主持,台下的掌声一起,屎蛋的大锣又砸了下去:打镗哩——
屎蛋还是喊出了他喊了六十多年的这一声,而且铆足了吃奶的劲儿,然后催命般敲个没完,把场子震得直颤。接着吹的打的噼里啪啦就跟了上来。拉幕的看到这情形,三下五下赶紧拉开了大幕。我回身看,看到喇叭脚下一摊水。
一铺滩滩杨柳树,一片一片青;一个一个光棍汉,都没有长眼睛;一脚一脚过山路,可不敢踏了空;一圪嘟嘟心头事,这村唱那村;一夜一夜相思情,不要埋在心;一天一天地惦记你,总不会落了空……
根本不容田青和我说话,七天已经敞开喉咙唱上了。我俩进退不是,在台上成了观众,许久才在音乐声中补上主持词。
《杨柳青》深情的调性一转,七天的高胡引出柔肠缠绵的另一首歌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有了心思,妹妹呀慢慢来;谷地里带高粱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哥哥呀数你好;前半夜想你,吹不熄灯;后半夜想你,妹妹呀熬不成明;白日里想你,不敢吃,黑夜里想你,哥哥呀翻不转身;对对鸳鸯顺水游,相亲相爱,妹妹呀好到头……
台上的七天和台下的亮天,泪一同落下来,只有我知道,这柔情似水的歌是唱给补亮的,泪是为补亮落的。
没眼人在北京演了十天,一共十八场,每人分到八千块钱。屎蛋拿着钱手抖得不行。这些没眼人卖了命都不值这些钱。到这时,起码验证了 “拍了电影就有钱” 的玩笑。可只有我知道,演出是不收钱的,这八万块钱,每一分都是亮天给的。
离开北京前一天,我带着没眼人去天安门给程贵办事。
凌晨三点,下起了瓢泼大雨。车到天安门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雨没有停的意思,整个广场白茫茫一片。屎蛋脱了鞋脱了袜。我说外面快零度了,别脱鞋袜啊。不行,鞋袜都是为来北京,县里专门定做了发的。没眼人说着也开始脱鞋脱袜,我急了:屎蛋叔,这么大的雨,咱改天再来不行吗?
屎蛋没理我,跟脱完了鞋袜的没眼人光着脚站着,要下车。我拦在车门口。解放摸到我:不把程贵的事办喽,他会一直跟着……
肉三抢道:你不得安生。
喇叭紧接:到哪都跟着。
七天决然:再远都跟着。
屎蛋铿锵:跟上一辈子。
我一下又坚决了,冲下车,从小贩手上买了雨披,站在车门口,下一个套一个,然后拽过七天的手,领着没眼人穿雨过去。
雨大得能见度不到几米,风很猛。旗杆下的岗哨看到红红绿绿的一队东西哗哗作响地飘过来,其中两个小当兵就警惕地走了过来。到我们跟前后,看到光着脚杵着盲棍的没眼人,说什么不让前进。我跟小当兵理论半天,不放行。陆正义把屎蛋平时吹牛的那套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最后又从程贵他爹延伸到程贵的心愿,俩小当兵把手举上了滴水的帽檐,敬了个极其标准的军礼,就是寸步不让。
没眼人在北京,都是在亮天家打地铺住,从天安门回来,坐了一地,没话。
嫂子做着饭:得找人。
找人?找谁?天管会、公安、武警、解放军的三军仪仗队……我一下想起了沈从岐。

沈从岐就在北京,安排我向武警总队领导做了一个没眼人抗日的演讲,并代表没眼人提出“听旗”的诉求。诉求通过。仅隔一天,老先生亲自上阵,把没眼人带到了天安门国旗护卫队的驻地。
凌晨四点半,一切就绪,没眼人先于国旗护卫队向升旗圈进发。就在一武警战士把没眼人领过天安门城楼的门洞,走向金水桥的时候,歘!不知从哪里冒出十来个便衣,一下子把没眼人统统面朝里按在了城墙上。
文件!
文件?没眼人完全懵了,远比当年在太原城楼子首次听说档案这俩字要懵。我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事情比拍电影还玄乎,一干人在分秒间就被领回了驻地。
那段时间,天安门刚刚新划了升旗圈的范围,观旗区的红线离升旗中心几百米之遥,没有文件绝无靠近可能。

也不知道沈从岐用了什么法道,第二天凌晨,从护卫队驻地再出发,每个没眼人身边都有一位武警战士带领,走在队伍前的是支队长和沈从岐。这次没从城门走,而是穿过护卫队直达广场的地下通道。一走上地面,四围的哨兵立马闪开一个豁口,武警和没眼人并行的两队人马就迅速进入了升旗圈,没等摄制组反应过来,哨兵已经封死了豁口。豁口外,头天把没眼人按在墙皮上的人马正赶至哨兵跟前,与沈从岐面对面。
没眼人站在了离旗杆几米远的地方,守护的武警一撤走,招财问他左边的光明,天安门到底是门还是楼?他右边的屎蛋回答,长傻哩,跟你说过多少回,天安门天安门,就是个门,是个楼还能叫成门?我把天安门的方位,城楼的模样细细地做了描述,喇叭一杵屎蛋:我就说嘛,那就是个楼,鲜红鲜红的,程贵叔进队那会儿就讲过,你就没信。
这时音乐响起,36 名国旗护卫队队员和60 名军乐队指战员组成的三军仪仗队,吹奏着跨过金水桥,越过长安街向天安门广场走来。快冻僵的没眼人一下手拽手,侧脸正耳站成一排,中间空了一个人的位置,那是程贵的地儿。
望向一排纹丝不动,连表情都凝固的雕塑,沈从岐说了两个字:好事!
七天怀里抱着他爹的小号,吹奏的仪仗队从他前面过时,小子落泪了:俺那亲爹,盼这一天盼了一辈子,眼瞎了没瞧上,瞧上了,人没了……
升旗时,屎蛋问我:你就没听见程贵的笑?
我盯着那个位置,还真听见了笑。
升完旗,广场红线外的人涌过来,没眼人还站着。七天说了句什么,一群人歘地面向天安门城楼就跪了下来。还没等我明白,屎蛋开始报每个人的生辰八字。我慌了,被贴墙皮的事仍心有余悸,恐这出会撞上大麻烦,就让剧组的人把他们围了起来。结果,这一围更像要闹事。就在报完生辰八字,一堆人齐齐地磕起响头,求毛主席下辈子都给双好眼的时候,警察过来了。

我已顾不得那一句句崇积多少年终可倾诉的心声,赶紧拉起屎蛋,说,咱回山跪神树哈。成!屎蛋的盲棍在地上点了两下,七天点了一下,队伍就开拔了。盲棍点两下是走,点一下是答应,点三下是回,点四下是停,这是没眼人的暗号。屎蛋仰脖要喊,我赶紧又捂住他的嘴,然后牵过领头的眼镜,撵着大家往城门走,思忖着,偌大的门楼子,从哪里摸起哦。
在北京几天的演出,亮天一个做企业的朋友场场看,最后跟亮天商量,要在北京为他们成立演出团。亮天也想把没眼人留在北京,念念死前,他发过咒,给每个没眼人养老送终。可没眼人不干,他们担心没山撑着的天会塌下来。
回哩—
一踏上太行山的路,屎蛋终于撒开来喊了一嗓子,酣畅淋漓,群山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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