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读书,我一下子就看见你的未来了
2018/6/28 23:33:02 思想潮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永远存在,可是面对这矛盾,年轻人身上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他们总是能出乎意料,带来惊喜,比方说今天这篇文章的主角——选择回到家乡毕节当老师的大学毕业生赵清山。
文章作者王小妮,既是一名作家,又是一位教师,她曾在海南大学执教,期间,她仔细观察,认真思考,将“教后感”结集为《上课记》和《上课记2》,记录了不少像赵清山这样的大学生的故事,只不过他们的选择不同而已。
去毕节看清山
缘起
几年前,在微博上认识了一个湖北的女孩,她大学毕业后回了小时候读书的小学校做了一名乡村教师,曾经收到她发来家乡下雪的照片:下课了,孩子们在雪地里扔雪球。
我很想知道一个千辛万苦走出来的人怎么样再返回去,回到自己读书的地方给另一群孩子做老师。拖拖拉拉没动身,直到收到她的私信说,她决定辞了乡村教师去上海另谋生路,家人强烈反对,很快,她顶着压力去上海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听说从海南大学毕业的我曾经的学生清山回家乡做老师了,当时正写《上课记》再版的序言,其中有这么一段:非常想找到更多的同学,比如回老家贵州毕节当了乡村中学老师的赵清山,很想知道他的学校附近是不是像他当年作业里写的,真的有一棵香飘全镇的桂花树。
没能一下子找到清山的联络方式,就放下了,拖了快一年,等联系到他,已经是2017年的暑假,赶紧约定9月一开学就去看他。
前文有写到清山,他有一张方脸,大眼睛,总是笑呵呵的,总比别人早到教室,默默坐在前排。因为曾经在1999年,我去过深圳对口扶贫的贵州毕节织金县访问从深圳去支教的老师,对毕节乡下有一点了解,课后,和清山聊过对乡村学校和贵州毕节的印象,比如吃折耳根能上瘾。
我知道他1990年出生,父亲是白族,母亲是彝族,他上面好几个姐姐,他父母好不容易才得到他这个男孩。
大一的时候说梦想,清山的梦想是将来在贵州老家有个院子,院子中心有一棵桂花树,一定要是桂花树,一开花,周围的人们都能闻到香,他就想坐在这喷香的树下,有一把椅子,坐着看书……
早早订票,早早把航班告诉清山,他说他来接我。
在乡下有两辆车的清山
在毕节飞雄机场的人流车流里,我想象着清山会怎么出现,估计得租一辆专门在乡间跑的营运车,听说从机场到他学校有70公里路程,汽车得走两小时。
一辆白色越野车靠得很近,有点意外,清山从驾驶员位置探出头来朝我笑呢,而抢着下车帮我拿包的是个相当麻利的女孩。
赵清山的外貌几乎没变,还是笑呵呵的。事实上,细看才会发觉,毕业三年了,他的变化不小,更结实更镇定,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时间就是中国孩子的成人礼。
帮我拿东西的是清山的妻子杜老师,她和清山都是毕节大方县当地人,2014年她从贵州师范大学毕业,同样回乡,在另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城市有城市的孤陋寡闻,大多年轻人毕业后想方设法在大城市就业,很少听说回家乡的,真到了乡下,发现选择这条路的并不是一个两个。
偏远的乡村没有交通工具非常不方便,他们贷款买了这辆能跑些山路的车,方便的同时,也背上了贷款的负担。
得说说乡下的车。在毕节下面的县城和小镇经常遇见露天卖车场,好像特别鼓励人们买车。大城市堵车,没想到乡下也堵,赶场的日子,小镇中心拥挤得很,很难找到停车位。车辆、行人、牲畜走的是同一条路,汽车显得最霸道,长声鸣笛,尘土四起。
清山他们有两部车,越野车和摩托车,坑洼颠簸又拥堵的乡村道路,骑摩托车去赶场或者去偏远的乡下学校才更方便。
清山眼睛里有种脆灵灵的光,好像藏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可能那是不同于汉民族的某种遗存。他在乡下开车,驾驶位那侧车窗几乎总是开着,随时探头出去和路人打招呼,好像他认识乡野里的每一个人,又总有要聊几句的,完全不是我们在大城市的地铁和商场里习以为常的气氛。
清山把他的汽车开出了乡间的抬轿、拖拉机和马车的效果,这可能是一个曾经离开家乡的年轻人重新获得的只有家乡才能给他的抚慰。
学校
远远看见竖写着的“中国梦”三个大字在墙壁上,那就是清山的学校,它的周围被快要成熟的玉米田包围着。十几座建筑错落重叠分布在山坡上,高处有国旗和校旗,有在建的校舍,低处有假山喷泉小桥溪水,有心理辅导室,有警务室,有留守儿童之家。
墙壁上写着:办学目标,让孩子走出大山。
这所乡小的前身是1922年的一座私塾,1957年建成小学,现在有学生1053人,包括戴帽初中,是有学生寄宿的学校。
清山大学毕业回来时,他的母校和我现在看见的差不多,都是新建的校舍,他读书时候的老瓦房不见了,对于他,家乡变化最大的就是学校。从高处的宿舍下去教学区,一路上他指给我看桂花树,哦,正开花,香气浓重,是金桂。
见过不少乡村小学,这所学校规模最大。一下课,大操场满是学生,教学楼的楼道被踩得打滑发亮,是多少人多大的脚力磨出来的,莫名其妙地想到“铁杵磨成针”。
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校园里的喷泉自动喷出水柱,不过,没见人去欣赏,好像学生们对喷泉的存在习以为常。原本和清山约定去参加他班上的班会,可忽然大喇叭通知学生们到操场上练队形,班会只能取消。其实也没看见练什么,一直有人用方言训话,反反复复的两个老师轮番说,完全听不懂。学生们好像也没有认真听,队伍后面有些小男生嬉笑推搡打闹,个子真矮。
这个学校的喇叭非常非常响,像被那响声给电着了一样,震动,它用这个表达着它的权威。
感觉学校管理挺严格,在老师宿舍窗口,偶然看见两个小男生猫着腰偷偷往山坡上跑,手里捧着泡了热水的方便面,在后坡上找个偏僻角落,他们坐下吃面,一抬头,发现我们几个正在五楼看他们呢,看来那碗面是只能偷偷享用的天下第一美食。
上课的时候异常安静,校外的路上半天没有行人,校门口没有吸引学生的各种小食摊。空旷的操场和周围的玉米田里飘荡着读课文的童声,渐进的激昂,加速度再加速度,读得越来越快,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快上不来气了。
问清山这所学校的特点是什么,他说不挑拣,什么学生都收,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有教无类吧。
跟清山去看一个“不可替代的学校”,他就是这么介绍黑塘小学的。
高底盘的车才能走的颠簸的山路,周围都是绿的,烟叶和玉米簇拥着这所学校,它曾计划撤校,但家长们反对。住得最远的学生,上学要走山路四十分钟到一小时,每天走一个来回。
学校有六个班,分别是学前班、一、二、三、四、六年级(一个年级一个班,五年级因学生太少合并到了外校),一共182个学生,超过一半是彝族和苗族,学前班里最小的只有三岁多,因为家里没人照看,直接送学校了。和清山的学校比,它是典型的村小,自然质朴,规模小多了。
一间教室里两个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的“复式班”现在在这个乡里也还存在,只是我这次没机会去看。
黑塘小学的学生,上课都在两层楼的新校舍,对面的老校舍1992年造的,已经宣布为危房,企业援助盖了新校舍,但教师办公住宿、厨房和图书馆都还在危房里,露天的长走廊连接着几间教师宿舍、办公室和教师食堂,风格不太一样的是教师办公室,城里捐来了办公椅、办公桌,女校长形容只有这儿是“豪华”陈设。上了楼的第一个房间就是女校长的家,房中间有个婴儿学步车。校长的孩子很小,有时候她得背着孩子去上课。
细看新校舍里的教室相当于裸室,除了桌椅和挂在前面的黑板,其他什么都没有,学前班的墙上多了一张画,显得突兀。真正栩栩如生的只有孩子们不太干净的脸,正是课间休息,没有遇见老师,矮小的孩子们眼珠骨碌碌转,见到陌生人,赶紧躲避,都紧张都不笑,那么小那么忧心忡忡,只有恢复了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他们才会自如快乐吧。
学校厨房里有两个阿姨在洗白米,一个在切瓜,这就是国家免费午餐计划,每个人每顿国家拿出3块钱,使孩子们能吃上有肉的三菜一汤的午餐,这个计划在国家级贫困县实施,按照2012年的统计,全国有2600万学生受惠,清山的学校也在内。厨房外操场边,几张长桌排开,是中午给学生分发饭菜的地方。校长说美中不足是下雨天不方便,有人淋雨有人打伞来领饭菜,找各种避雨的角落去吃,学校没有多余的房子做饭堂。
就是这座处处能看见社会资助的小学,两层新楼正中的校名,企业的名称写在“黑塘”两字前面。2016年,一个曾经在这儿读小学的女生考上了清华大学,无论是校长说起这事,还是我们听到这事,都像神话传说一样。
清山的努力
清山刚工作时教五年级,然后教六年级,第三年继续教六年级,现在教七年级,就是戴帽的初一。他是文学院毕业,回乡教的是数学兼做班主任。
九月初,正是新学期,新生刚入学,有的从邻县来,有的从更远的地方来,刚住校,是最想家的时候,老师就得格外多用心。
每个老师都有分配到人头的留守学生,每人负责五个,用清山的话说,又当爹又当妈。平时学生家里用电用火安全要管,代取学生家长的快递,有家长直接把生活费交给老师,由老师按月发给学生。有一天中午,学校通知所有老师在午休时间开会,后来听说会议内容是关于留守儿童。
清山说,现在只要想读书,乡下的孩子就不会因为贫困辍学。
可靠读书走出去实在不轻松。
清山宿舍里有张办公桌,是淘汰下来的学生课桌,桌面被钻了四个贯穿的洞,得一点点用利器挖,日积月累才能获得那么大的洞,可能不是一个学生的功劳,得靠几代人前赴后继。
在清山宿舍吃晚餐,两个女生帮厨,然后一起吃饭,她们从没跟陌生人一起吃过饭吧,一个女孩始终不敢抬头,不敢夹菜,只盯着抱在怀里的饭碗,这个学期她刚转来,又住校,很想家。另一个是清山堂姐的女儿,曾经考过全乡第一名。清山说,在本校她已经很优秀,但是和城里的孩子比,“城里的站在那里就很自信,她还不行”。小姑娘眨眼听着,笑嘻嘻,好像不是在说她。
清山让她俩用普通话打个招呼,这实在太为难,说不出口,好像那是和她们完全分离的语言。
宿舍的墙上有一幅学生画的字画,写着“中秋快乐”和两个大字:感谢。笔迹天真可爱,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叫王瑶的苗族学生送的,其中有这么一句:你是一个好老师……听说这个学生想外出打工,清山劝她留下读书,她答应了,赵清山对她说:你不读书,我一下子就看见你的未来了。可后来她还是没再来上学,现在清山还在找她的父亲,想问到她的电话,想她还能回到学校。
说到“一下子就看见你的未来了”,有点悲壮,只有面对面听到清山这么说,才能确切真实地感受到那种悲壮。
原定的班会拖后了两天。
教室门口挂着清山的照片和穿整齐校服的全班学生的合影,他和他的学生们被一本正经地高高摆在墙上,其实他们挺活泼,短短几天,不止一次听学生说,清山就是他们遇到的最好的老师,我最喜欢听这话了。
这个学期教室装了多媒体设备,只是清山还没拿到开机的钥匙,他已经在计划给他们看点什么了。
上课了,清山开始讲话,我坐在教室后排,前面一个男生的校服背后白色部分有手写的字“友谊”和几块圆珠笔的涂鸦。
班会很轻松,我们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问这些初一学生,读过课外书吗,超过一半举手,另外那少半没读过任何课外书,后来在一份小答卷中被证明了。
谁家有书超过10本?
举手的也有一半。
家里有100 本书吗?
三个人举手。
都是什么书?
其中一个说:养生。
整个班会,学生们听得格外用心,好像懂了,懂得挺深,又好像都没懂。
到了问问题的环节,个个又好奇又认真,只是还没适应主动发问和发现问题。一个女孩起来问:你来这么远,就是为了上今天这堂课吗?
来这么远究竟想做什么和能做什么,在动了去毕节这念头的前后,都没有细想过,但是如果这次不去毕节,我会越来越想知道清山和像清山一样的年轻人究竟为什么会回乡做教师,我的学生一般都知道我总是希望他们走得越远越好。现在,我开始理解清山了。
在别人理解的穷乡僻壤,清山做的都是日常小事,没任何惊天动地的,但是真实和实际,顺应他的个人需求,也顺应他的妻子、父母、同事、学生和乡邻,哪怕他将来选择做其他事情,离开家乡去另外的地方,也是同样的道理,一个读过一些书见过一些世面的年轻人,他的言行举止没有背离他逐渐坚定起来的内心,他能在自己的选择里看见可期待的未来,就是好的,合情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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