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方萌:安·兰德是思想家中的荡妇吗?
2018/10/18田方萌 思想潮

    

     关于哲学家的风流轶事,大家也许听说过德国哲人海德格尔和阿伦特之间的师生恋,以及法国作家萨特和波伏娃的多角爱恋,两者都不如兰德师徒的情色故事耸人听闻。

     今天推送的这篇文章,来自北师大讲师田方萌先生,文章中他系统盘点了兰德的情感往事。文章中,他给出结论认为,一位追求高贵的尼采式思想家,就这样被误解为庸俗价值观的捍卫者,这恐怕是兰德人生最大的悲剧。

     文章原刊澎湃新闻—东方书评。

     安·兰德是思想家中的荡妇吗?

     兰德一生有过三段恋情。上大学期间,她有了第一个恋爱对象列夫(LevBekkerman)。列夫长得英俊帅气,政治理念也与兰德相投,让她一见倾心。兰德五十五岁时回忆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被他的英俊吓了一跳。……他让我最喜欢的品质是傲慢。”可是,列夫并不喜欢主动强势的女性,几周后他就不再与兰德约会了。

     移民美国后,兰德一度混迹好莱坞担任编剧,其间她结识了自己的终生伴侣奥康纳(FrankO’Connor)。奥康纳也是位美男子,他参演过几部美国影片。兰德第一次见到他的罗马士兵扮相,便决定追求他。两人三观一致,谈了两年多就登记结婚了。

     兰德与奥康纳的婚姻堪称恩爱,两人相依为伴,走过一生。时至1949年,兰德已是美国文坛颇有名气的作家。某日她收到一封读者来信,写信人是纳撒·布兰登(NathanielBranden,Nathaniel在香港译为弥敦),一个年方十九的迷惘青年。纳撒对兰德崇拜有加,自称将兰德的小说《源泉》读了四十遍,能背诵其中很多段落。女作家被粉丝的热诚打动了,她邀请这位年轻读者到加州家中做客。两人由此相识,头回见面就畅谈了九个半小时。第二年,纳撒又将女友芭芭拉(BarbaraBranden)介绍给兰德,两人一起拜她为精神导师。

     兰德与纳撒认识后就开始频繁通话,有时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芭芭拉和奥康纳偶尔觉得他们在调情。1951年春,纳撒和芭芭拉因求学来到纽约,兰德夫妇也于当年秋天迁居曼哈顿。据一位好友推测,兰德迁居纽约只是为了接近“那两个孩子”。纳撒和芭芭拉于1953年1月结婚,兰德夫妇出席了他们的婚礼,并担任了伴娘和伴郎。以纽约的住所为据点,她身边形成了一个信奉自己思想的小圈子。每周六晚上,作为“教主”的兰德会召见一干弟子,为他们面授教义。纳撒是当仁不让的大师兄,他与老师的关系变得亲密,渐渐超越了师生关系。

     1954年秋,兰德夫妇带着纳撒夫妇前往加拿大旅行。回家路上,兰德与纳撒低声细语,让芭芭拉有所察觉,并向丈夫大声抱怨。尽管纳撒否认他与兰德有任何私情,回到纽约不久,兰德就约纳撒一诉衷肠,纳撒也因精神导师向自己表白而自鸣得意。两人随后向奥康纳和芭芭拉公开恋情,并表示不会影响到他们对各自伴侣的感情。两对夫妇达成了君子协议:兰德一周可与纳撒会面两次,以此维持着脆弱的情感平衡。

     1955年初,兰德和纳撒开始了同居生活。纳撒后来谈道,他成了兰德理想的“情妇”,温顺的奥康纳则是理想的“妻子”。可是,纳撒心中感到不安,既为他扮演的角色,也为他身处的四角关系。兰德对情人的要求也让他感到压抑。

     尽管如此,畏于教主权威,他还是选择了隐忍,并投入推广兰德学说的工作之中。这项工作为纳撒带来了丰厚的收益,他也乐于以兰德代言人的形象自居。可在私人生活中,他自称患有间歇性的性欲不振,这让兰德很不高兴,她有段时间还染上了抑郁症。两人的性爱关系在五十年代末便终止了,保持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安·兰德的性爱观

     在传统的中国人看来,兰德与纳撒的恋情具有三重不伦的意味。一是不守妇道,背叛丈夫奥康纳,与其他男子寻欢作乐;二是不循师道,与门徒发生了肉体关系;三是不具长者之风,用兰德自己的话来说,她成了“一个追逐小白脸的老女人”。持有这些价值观的人完全可以给兰德贴上“荡妇”的标签。兰德的情事如果发生在中国,想必会遭遇更可怕的舆论攻势——想想当年杨振宁和翁帆的婚姻在网上引起多少嘲讽和谩骂吧。然而,兰德的不伦之恋不仅符合其人生哲学,也体现出她保守的审美倾向。

     在一本全球女哲学家的传记集中,兰德的作者海尔这样评价道:“……她(兰德)的文艺仿效了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也效仿了她的文艺。”有些作家说一套做一套,兰德却实践了知行合一的原则。她将自己的思想称为“客观主义”。就本体论和认识论而言,客观主义接近我们熟悉的唯物主义哲学。她的伦理学则极力批判利他主义,张扬个人主义。兰德小说《源泉》中的主人公洛克就体现了这种哲学的典型人格。他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质,既使整个世界都反对他,洛克依然坚持自己的理想信念。

     以自我为中心的客观主义哲学也体现在兰德的性爱观中。十九世纪以前的西方哲人大都不屑于谈论床笫之事,德国哲学家叔本华首先承认了性爱之于人类精神的关键意义。他将性活动视为意志的集中体现,性欲不满是痛苦的根源,满足则是无聊的开始。尽管兰德的哲学也重视性爱,她的立场更接近尼采,将性爱看作自我价值的最高实现。《阿特拉斯耸耸肩》被公认为兰德最有影响力的代表作,其中的人物弗朗西斯科曾说:“那些自轻自贱的人竟然想通过性冒险赢回自己的自信——这真是南辕北辙,因为性并不是前因,而是后果,是一个人自然价值感的一种表现……”

     兰德相信,性爱绝不仅仅是一种生理需求,还是全部人格的精神体现。她鄙视将性视为动物本能的观念,甚至借弗朗西斯科之口宣称:“只要跟我说一个人性兴趣的指向,我就能告诉你他整个的人生哲学。”在她看来,性爱追求必然是自私的,没有人会出于无私的理由投入这种活动。对男人来说,一位女子越能反映出他深刻的自我形象,就越能吸引他。因此,“一个对自己的价值有无限自豪的确信的男人,总会希望得到他能找到的最高级别的女人,他所渴慕的女人,最强最难征服的女人——因为只有拥有了一位女英雄,他才会得到一种成就感……”我们只要将这句话中的“男人”和“女人”互换,就可以知道兰德本人的性爱观。

     在兰德的伦理体系里,性爱活动具有强烈的道德性。这种道德性并非基于人际关系,也不受限于社会规范,而在于是否忠实自我。兰德与奥康纳成婚时,几位友人曾说兰德的签证快到期了,她需要找个办法让自己留在美国。这实在小看了兰德。她也许会借助婚姻获得绿卡,但她不可能为此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除了与纳撒的婚外情,兰德与奥康纳的婚姻生活相当稳定,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直到奥康纳死在她怀里。

     兰德的性别观念也很传统,她既觉得同性恋者“恶心”,也认为女性不该当总统,因为每个女人都应找到可以仰视的男人,而女总统无法仰视任何男人。她本人自视甚高,常有鹤立鸡群之感,只欣赏有阳刚之气的男性精英,而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有些学员曾向她暗表爱慕之意,她一概置之不理。兰德很少遇到心仪的男性,可爱情之神还是在年近半百时眷顾了她。海勒这样评价她与纳撒的婚外情:“对他们来说,相爱在哲学上是不可避免的,是浪漫的,在道德上是正确的。”

     同时这也意味着,纳撒与帕翠亚偷情,不只是在肉体上背叛了兰德;更可怕的是,这是一次针对客观主义的叛教行为。既然性爱体现了一个人精神上最高层次的追求,而只有她和纳撒达到了这种境界,两人在对方身上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纳撒是不应当去寻找其他女人的。然而,他却爱上了帕翠亚,这正是兰德最鄙视的那种男性——“他绝望地狂呼,因为他对他尊敬的女人毫无感觉,却发现自己受缚于对阴沟里的荡妇的不可遏止的激情中。”她于是激烈地指责纳撒是个“对卖唱姑娘的肉体产生性冲动”而抛弃了自己最高价值的男人。

     安·兰德的批评者提到她的师生恋,不仅想说她在情感上是放纵的,还要借此讽刺她在精神上也是贪婪的。林行止先生称兰德坚信“自私自利和贪婪是资本主义社会前行的原动力”,“贪婪在兰德词典中有正面意义,她的不少著述遂被暴发的‘新钱’们视为贪婪的福音(TheGospelofGreed)。”在《特朗普灵魂中的女人》一文中,许纪霖教授也说:“她对个人主义(确切地说是精英主义)所具有的狂热,与清教徒的审慎与谦卑格格不入,对人性中与生俱来的贪婪和骄傲也缺乏起码的警惕。”其实,兰德恰恰是个反对贪婪和拜金的思想家。

     兰德笔下的弗朗西斯科曾这样批判“实用主义者”:“(他)轻视原则、抽象观念、艺术、哲学和他自己的灵魂。他把获取物质的客体视为存在的惟一目标——他嘲笑考虑它们的目的或是源头的需要。他期望它们给他提供乐趣——他搞不懂为什么他得到的越多,他感觉到的反而越少。他是那种将时间花在追逐女人上的人。……他告诉自己他追求的一切不过是肉体的快感……在征服一具没有灵魂可言的肉体中又会有什么光荣可言?”能写出这样一段文字的人,怎么可能贪得无厌?

     兰德本人具有很高的艺术品位和精神追求,她书中的主人公在精神上也是自足的。将她视为贪婪者的教母,是对她的严重误读。兰德理想中的社会建立在出于自愿的贸易基础上,金钱只是这个社会的“工具与符号”——不仅是“自由国家的货币符号”,也是“自由思想的符号”。“它(金钱)可以把你带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但它不会取代你成为驾驭者。它会赋予你满足自己欲望的手段,但它不会赋予你欲望。”也就是说,兰德认为金钱只有工具性的价值,不应成为人类追求的根本目的。

     附:林行止:特朗普内阁均为兰德信徒

     特朗普政府的主要“武将”,人人有实战经验(参与1991年海湾战争以降的多次战役),有的还足智多谋、著书立说。由这些人执掌新政府的军事和情报部门,世界秩序无法不起巨变。而特朗普政府的重要“文臣”,则几乎清一色是“兰德信徒”。

     兰德哲学鼓吹的是“专门利己不管他人”(也许,未来会有人考出这是兰德向“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国故”偷师!)。在笔者的理解中,美国不仅会在军事上和中国互相比拼(但愿仅限于“吹水”的层次),在意识形态上亦会斗个你死我活,而交锋的场合可能是形形色色的商务谈判。

     世纪之交兴起的经济狂潮形成的新经济,奉兰德为师的“新钱”数以万计,对这种现象,笔者数度为文说之,一句话,兰德主张“绝对自私”、把“利他主义”扫进垃圾堆。有件小事必须申明,兰德原文Ayn Rand(1905-1982),这是俄文本名Alisso(Alice)Zinovlerna的笔名,其姓兰德来自她用的打字机的牌子Remington-Rand,其名源自一位芬兰作家(她说自己未读过其作品,只对这一名字有好感而已),令兰德大感不快的是,不少人误读Ayn为Ann,她虽然多次在公开场合指出这种小错纯属想当然,且曾发而为文,“谆谆善诱”,说Ayn与英文的mine和pine同韵(见M. R. Gladstein编辑的《兰德伴读》The Ayn Rand Companion),是艾(爱)非安;可惜号称兰德迷甚至研究兰德学的学者,仍安安不息——内地著名文化杂志《读书》2016年4月号有篇写得不错的长文,题目便叫“兰德与哈耶克的对立”。

     兰德生于圣彼得堡的犹太家庭,1926年二十一岁时她以探亲之名乘船抵达纽约……移美短短十年后的1936年,兰德的第一本小说《我们活着的人》、出版,反应并不理想,但她没有气馁,埋首打字机,1943年的《源泉》、,奠定她的小说家地位;而她在国际文坛声誉日隆且吸引了大批读者(他们中不少后来成为她的追随者)的,则是1957年的《阿特拉斯耸耸肩》,描述在主角高尔特的(John Galt)号召下,全国发明家、科学家、专业人士和“天才”集体罢工,结果经济一落千丈、社会失序。通过主角之口,兰德鼓吹“人为自己而活”、“人的最高目的在追求理性的自利”(rational self interest)和“自私的快乐”……

     一言以蔽之,兰德主张“理性”(reason)、“自我”(egoism)、个人主义,她对“自由放任”的推崇,令她成为奥地利学派的同路人[《源泉》主角罗阿克(H. Roark)以奥派第二代掌门人维塞尔(F. V. Wieser)为原型];贪婪在兰德词典中有正面意义,她的不少著述遂被暴发的“新钱”们视为贪婪的福音。

     “留”美十年,兰德便高度掌握英文的写作技巧,确是天才;这种得天独厚的天赋,相信形成了她恃才傲物、自视极高、刚愎自用,不会为了迁就“市场”而“降格以求”的性格和作风。结果,她的小说动辄近千甚至超逾千页(《阿特拉斯》一千一百余页),且文句长得令读者断气。她出道初期坚信通过小说塑造人物之口宣扬她的哲思,远较写成抽象枯燥的理论文章有效,如此见解也许不错,却苦了她书中的主角——他们大都口若悬河,说个不停,《阿特拉斯》的主角高尔特有一口气“说”了近六十页的纪录(从937页不停声一口气说至993页),长篇累牍,完全不为读者着想。她抨击政府和宗教,讴歌贪婪的“吸血鬼”型资本家在她笔下是“人类英雄”。兰德认为,没有这些无厌地追求财富的人多方钻营,经济不可能蓬勃发展!宣扬这种哲学,在新经济潮流中成功的弄潮儿和官商勾结有道的财主从此有了精神寄托,理直气壮地牟取暴利,并心安理得地享受飞来横财!

     小说家地位“屹立不倒”后,兰德才动手把她的“客观主义哲学”(Objectivism)写成一百七十多页的小册子《自私的美德》这本小书由她和她的“上床弟子”弥敦?布兰登(N. Branden,1930-2014)合撰。布兰登与乃师从“入室”到“上床”,令其妻芭芭拉下堂;后来,芭芭拉将这段灵肉交缠的“欲史”写成《兰德的激情》,1999年拍成同名三级电影;1966年的《资本主义——未知的理想》亦是师徒合作,惟因收了“入室弟子”格林斯潘(入仕成为美联储主席后,与乃师划清界线)三文,令这本薄薄结集的作者有三人。

     在“政治(学术)正确”的年代,鼓吹贪婪、自利说,难登“大雅”之堂,站在“道德高地”者遂避之则吉(格林斯潘便是显例)。事实上,兰德哲学建基于反对“利他主义”(Altruism)之上;在她的思维架构中,“利他”是资本主义的天敌,她坚信“自私自利和贪婪是资本主义社会前行的原动力”。兰德的看法不无道理,不过,笔者服膺的是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揭示的“每个人心中有一个道德检查员,不断检讨、评估、反省自利行为是否利己且有益世人”。这种说法远较兰德的主张王道。

     无论如何,兰德的偏激和愤世嫉俗,令她“壮志未酬”,终其一生,“客观主义”无法成为显学,她因而进不了学术殿堂……但是,特朗普当选后,情况开始逆变!

     特朗普和他的主要“文臣”阁员的共通点是同为“兰德粉丝”!

     去年4月12日,特朗普接受《今日美国》记者访问,透露他年轻时读《源泉》,对主角罗阿克(电影由加里·库珀主演)佩服得五体投地。罗阿克为名建筑师,因建成的“屋邨”与他的构想不同而把之炸毁;充满男性魅力的罗阿克令女配角“自动献身”,更令特朗普羡慕不已。

     国务卿蒂勒森(R. Tillerson)在2008年便指出《阿特拉斯耸耸肩》对他影响最大,其主角高尔特主导的那场令经济萧条政府改组的大罢工,蒂勒森认为是“人类英雄”所应为。劳工部长普斯达(A. Puzder)本为罗阿克资本集团主席,其公司以《源泉》主角为名,他对兰德的崇敬之情溢于公司名号;他公开对传媒说,曾建议他的六名子女,“先读《源泉》后读《阿特拉斯》……”中情局长蓬佩奥(M. Pompeo)也常说兰德对他有深刻影响,2012年7月29日更对保守政论周刊Human Events声称,《阿特拉斯》令他成长成熟……

     而最令美国竞争对手头疼的,相信是新设“总统府(白宫)国家贸易委员会”主席纳瓦罗(P. Navarro),这位加州大学欧文校区的经济学教授是《给中国害死》(Death By China)一书及同名纪录片的导演、制片兼主题曲作者,是个典型的兰德迷,亦是“仇中”健将;他于2009年9月2日接受罗斯福学社(Roosevelt Institute)访问时,提出美国五十大商学院应该把兰德的哲学著作列为必读书……

     特朗普及其阁员,并非如今一般论者所说是乌合之众,而是“兰合”之徒。兰德哲学于今批评者众,认为利己不必顾人的政策,不但行之不易且有反效果,会令“互利”久矣的世界大乱。这种看法,不无道理,问题是行之数十年后,这批与特朗普同声同气的精英,认为美国已因此有走上衰落之路的痕迹。政治新人特朗普找来一班志同道合的同志推行新政,成功与否有待观察,但世界秩序有变,已不可免!

     -END-

     特别推荐★★★★★

     《安·兰德作品集》

     一个人+理想+浪漫主义宣言 (共3册·精装版)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进入思想潮小书店看看这本书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思想潮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