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素季“变”了,她还是民主斗士吗?
2020/1/2 18:12:53 思想潮

作者 | 羽戈(作家)
来源 | 羽戈1987
反抗专制的路上,他们光芒万丈,锐不可当,等到自己上台执政,却落得灰头土脸,进退两难,最可怕的情形,则是从民主的斗士变成了民主的敌人,沦为“二十岁的时候我们与之抗争的东西”(帕切科诗)。
这些人所组成的政治谱系,必将越来越漫长,其中不乏我们熟悉的身影,譬如台湾的陈水扁、南非的曼德拉、津巴布韦的穆加贝、科特迪瓦的巴博等。如今,有一个名字渐渐与他们相提并论:缅甸的昂山素季。
昂山素季出任缅甸政府国务资政(国家顾问),迄今将近一年半。国务资政的座次排在总统之后,不过对于缅甸之外的大多数人而言,恐怕只知昂山素季,不知缅甸总统吴廷觉。

据说在缅甸国内,论实权,昂山素季也是在吴廷觉之上——当然他们都要受军方掣肘。所以无论缅甸发生什么丑闻,外界的矛头一律直指昂山素季,谁让她是缅甸的双重领袖呢:精神领袖与政治领袖。她享有多大的名誉,就得承受多大的诋毁。
国际社会对昂山素季的这一轮大批判,与罗兴亚人有关。罗兴亚人的问题由来已久,若从源头计起,已经超过百年。
大体而言,要点有二:一是历史恩怨,尽管罗兴亚人自称早于公元七世纪便已定居缅甸,缅甸主流社会则认为,罗兴亚人属于殖民主义的帮凶与果实,英国殖民缅甸初期,为了对付缅甸人,从其另一块殖民地印度的孟加拉地区(今之孟加拉国)迁来了大批孟加拉人,植入若开邦,推行“以夷制夷”。
此后,罗兴亚人与若开族的矛盾不断激化,譬如二战期间,若开族与缅族追求独立,反抗英国殖民者,罗兴亚人则与英国人站在一起;二是宗教战争,我们都知道,缅甸的主流宗教是佛教,罗兴亚人则属穆斯林族群,全民信仰伊斯兰教,主张伊斯兰分离主义,这自然损害了缅甸的主权。基于这两大因素,不管哪一派执掌缅甸政权,对罗兴亚人都采取压制立场。
最为外界关注的一例,即1982年,奈温政府颁布《缅甸公民法》,根据规定,罗兴亚人不但无法成为公民,甚至难以成为客籍公民或准入籍公民,不消说完整的公民权利,就连基本的公民权利都不得保障。
再如一些细枝末节:缅甸政府统计国内民族,共计135个,罗兴亚人不在其中;拒绝使用“罗兴亚人”之说,而称之为“宾格利人”,意为孟加拉人……
明确了这些历史细节,可知罗兴亚人的问题,不能单单归罪于哪一方,纵观古今,责任方至少有三个:除了缅甸政府与罗兴亚人,不要忘记了作为罪魁祸首的英国殖民者。就现实而论,正如国际社会批判的那样,缅甸政府的确是最大责任方。
他们对罗兴亚人的围剿与驱逐,已经背上了“种族灭绝”的骂名,罗兴亚人则成了“全球最受迫害的少数种族”。不管其决策到底由军方主导,还是政府自决,从名义上讲,昂山素季必须出来顶缸。

所以我们看到,上至联合国,中至各国政要,下至各路媒体,纷纷警告或谴责缅甸政府和昂山素季。其中最有意思的当数英国人。
昂山素季与英国渊源甚深,她曾在英国读书、结婚、生活达24年之久,1989年被缅甸军政府软禁之后,英国的大学与城市纷纷授予其荣誉学位、荣誉市民等称号,以示声援。
现在呢,缅甸变天,他们变脸,如英国公共服务业总工会宣布收回曾授予昂山素季的荣誉会员,布里斯托尔大学、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生会、牛津市议会等表示即将收回曾授予昂山素季的荣誉学位、名誉学生会主席、荣誉市民等,“以示反对其目前在‘种族清洗’中的立场和作为”。更有甚者,竟呼吁收回昂山素季曾获得的诺贝尔和平奖。
相比缅甸国内的是非,外界对昂山素季的观感之转向,才是我所关注的话题。窃以为,我们对于昂山素季这般民主斗士出身的政治家,往往怀有一种无比美好的预期和想象,不惜英雄化、神圣化,以致放大了他们身上的光芒,阴影则遭压缩、遮蔽,终至微不可见。
其风险,在他们与专制作战的征程之上,尚且不大;有朝一日,革命党成为了执政党,斗士翻身当上了国家元首,倘若我们依然一副老眼光,视其为英雄、圣人,显然十分危险,一方面,希望越高,失望越大,另一方面,这则违背了宪政主义的原理与常识。
也许我们曾听说休谟的“无赖假定”:在设计政体之时,必须把所有政府成员都设想为无赖之徒,并假定他们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谋求私利。这里的无赖,可以换作“魔鬼”、“混蛋”、“拆烂污的瘪三”等。
说白了,把权力者设定为天底下最坏的人,然后以猜疑、限制为原则,我们才可能设计出人间世最不坏的制度,否则,结果将恰恰相反。
如果我们寄望权力者的善心,信赖权力者的德行,专制与腐败将大行其道,自由和财产将毫无保障。如托马斯·杰斐逊所言:信赖乃专制之父,猜疑即自由之母,“……在权力问题上,不要再侈谈对人的信赖,而是要用宪法的锁链来约束他们不做坏事。
我们的制度设计,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即使不幸碰到一个坏蛋作我们的领袖,我们一样会过得好。”
基于此,对昂山素季的预期和判断,在其掌权之时,便该有所转向,此前她是圣母,此后则为恶棍。不论她过去多么勇敢,多么忠诚,一旦成为权力者,则当视作大恶人。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正确评论她的政策与抉择。

像一些评论文章《不光彩的昂山素季》《昂山素季:褪色的民主偶像》,看看标题,大抵可知作者的脑袋尚未转过弯来,他们还希望昂山素季保持光彩,不曾褪色。事实上,洪洞县里无好人,政坛正如洪洞县,自昂山素季把握权柄的那一刻起,她便褪去了昔日的颜色,变成了一个不光彩的人。
对比媒体与受众,昂山素季自己反而相当清醒。BBC记者弗加尔?基恩曾问昂山素季,是否认为西方误解了她,为她塑造了错误的形象,“他们期待你成为圣雄甘地和特蕾莎修女的结合体,但事实是,在意志力和冷酷无情上你却更接近撒切尔夫人?”
“不,”昂山素季决然答道,“我只是个政客而已,与撒切尔夫人并不像。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我也不是特蕾莎修女,我从没说过我是。至于圣雄甘地,他其实是个精明的政客。”
首先她与特蕾莎修女撇清关系,其次她对甘地的评价非常精辟,再次她自称政客而非政治家,由此三点,不难推断昂山素季的执政风格,与那些以圣雄、圣母期待她的人恰恰背道而驰。
如果将昂山素季定位为政客,那么对待罗兴亚人的暴力政策,应当出自她的自由意志。为了多数人而牺牲少数人,为了维护政权的安定而与军方妥协,她选择向罗兴亚人开火,这正符合政客的逻辑。
外界对她的批评完全可以成立,不过出发点却错了,因为有些人不愿视昂山素季为政客,不愿以最大的恶意猜疑,反而以最大的善意信任这位曾经的“民主偶像”,认为她会在缅甸践履当年荣获诺贝尔和平奖之时的承诺。

至于叫嚣要收回曾赋予她的种种荣誉,则是一种政治幼稚病,非但难以动摇昂山素季的头脑和地位,反而印证了自身的虚弱。
说到底,给政治人物授勋,本是一种冒险行为,这世上最容易变质的东西,无疑便是权力。
点击下图,
2020年和作家羽戈一起游学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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