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历史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2020/3/24 18:01:12 思想潮

作者 | 肖征
来源 | 思想潮
不久前,看央视“致敬经典”在回味1994年版《三国演义》,当听到曾经熟悉的旋律唱出“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时,我大吃一惊,这说的是什么?唱的是哪一出?
少顷,我更惊异于自己当初的迟钝。25年前,当这部电视剧红遍南北,大街小巷都回荡着毛阿敏演唱的深情款款的片尾曲时,我怎么就没听出不妥?怎么就跟着别人一样听的津津有味?
真是太愚笨,太马虎大意,太不了解历史剧这种文艺作品对人的影响至深了。
我当然明白,这首歌意在赞颂刘备、诸葛亮、孙权、周瑜等人,他们在乱世中洞察大势,又能在战火纷飞中独树一帜,鼎足而立,三分天下,他们招贤纳士、体恤民众、外阻强敌、内驭权臣、智勇双全、折而不挠。
不知作者想过没有,这些人恰恰是不怕后人评说的,他们知道自己顺天应势,言行得当,历史会给他们以公正结论。
而害怕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害怕被后人指着名字和鼻子痛骂的,是那些专横、残暴、阴险、诡诈、强取豪夺、霸凌河山、伤风败俗、杀戮无度的人物。
而所谓“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不啻是为三国时期乃至古今中外的各类枭雄做了辩护。原曲也许无意,听者自有解读,这支歌可能正是那些手上沾满血迹、践踏了人间正义和公道的奸恶想听到的。
至于有些人的指责、数落,任他们喋喋不休去吧,无须计较啦!

古往今来,的确有人不乏目空一切的气魄,确实有人具备如此定力与抱负。这些人或刚愎自用、或用心险恶、或极端自私,总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们知道,曹操是确凿地说过“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句狠话的;秦桧仅仅以“莫须有”的罪名,便将岳飞杀掉了;法国的路易十五穷奢极欲、荒淫无耻,他说过“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适逢慈禧六十大寿,有臣子想把钱拿去做海军军费,慈禧不悦,说“今日令吾不欢者,吾亦将令彼终身不欢”;
1945年3月,纳粹德国败局已定,眼看大势已去的希特勒准备自杀,他下令炸毁所有工厂、桥梁、船只、电力设备、机车和货车,当部下恳求他考虑战后柏林平民的生存,希特勒说:“此刻德国人民的生活不应再顾忌,我们最好自己销毁他们,我们的人民这么懦弱,根据自然法则,他们应该灭亡。”
认真辨析,用心品味,我们便会找出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言行,与上面引述的歌词之间的逻辑联系了。
如果能回到当年时空,复原各种历史场景和情势,试着去挖掘这些元凶巨恶的心理,那么他们很可能是这样考虑并下决断的:既然命运把我放在了此时此地,兴衰存亡系于一念,我必须孤注一掷,敢作敢当;既然有人阻碍我的事功和大业,我就要快刀斩乱麻,不惜下狠手。
如果我在乎后人的评说,心慈手软,迟疑不决,且有道德洁癖,那还怎么施展手段,怎么敢一手遮天,怎么才能完成夙愿?因此,一切只须以眼前为重,便宜行事,谁若挡我前行的路,我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哪怕人头滚滚,江河血染。
只须简要回顾历史,我们就能看到,那些在意后人评说、历史评价的人物,即使作恶,也会有所犹豫,不致太甚。

所幸中国历史学和严谨的历史学者,不是这样看问题的。
历史本身也许确有“看成败,论输赢”的非道德色彩,但中国文人的笔、历史学的主流不认同、不认可,相反持批判和审视的目光,这体现于“春秋”史观。
所谓“春秋”史观,一是记录史实,讲求信而有征;二是倡言人伦价值,褒善贬恶。这种历史观发轫于孔子的《春秋》,光大于司马迁的《史记》。
“春秋”史观所主张的善恶褒贬,作为一种道德标准,蕴涵着中国特有的历史意识,呈现着公正和永恒信念,并坚守一种信仰:“行善者即使生前有德而无福,多经苦难,却定获善报;作恶者即使生前无德而有福,多享富贵,但定遭恶报,让后人唾骂”。
几千年来,在缺乏宗教传统和维度的中国,这种历史观挺身而出,担当起审判、追罚罪恶和补偿善良的使命,其作用颇类似于宗教。
令人欣慰的是,即使在最黑暗、最野蛮的时候,这种历史观也沿承下来,维系着华夏文明,捍卫着社会的正义与公平。
然而,这种历史观在一段时间内却被冷落了,历史研究与教学遵循的是“生产力发展”和“历史规律”的标准。
“历史规律”的执行官,无论是嬴政还是曹操,都要肯定乃至歌颂,“促进了统一,发展了生产力”的人,可以不受伦理道德的约束,可以“践踏无辜的小花”,可以草菅人命,造成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瓦砾成堆,这些都无妨他们的“圣明”和伟大。
流风所及,一些小说创作和历史题材电视剧也不免受其影响,而“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透露出的意旨,明显与此类同。
有时我也奇怪,在历史学如此发达的中国,在许多人都关心历史、爱好读历史书的当今,怎么具有历史意识的人那么少?怎么具备长远眼光,能把当下之事、眼前境遇放在历史长河中予以看待审视的人那么稀有?
我们读历史书,难道仅仅是为了解闷,为了打发时光,或为了闲聊有资,却不能有助我们修养身心、崇德向善、提高鉴别物与事、个人与世界的能力?
与之相映,将眼前、将当下、将手中微末的权力看的无比重要,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加以看护的人那么多;尽其所能发挥权力功效,削尖脑袋攫取更大权力,为个人仕途或利益便坑人害人的人也为数不少;
还有更多的人,身处底层,生活艰辛,出头无望,平时偷懒耍滑,对同事尖酸刻薄,本来一张张愁眉苦脸,可只要遇见当官的,立马换上一幅幅笑颜相迎。

我总在想,很多国人对历史有癖好,中国史籍汗牛充栋,历史文化如此丰厚,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怎样培养正确的历史观、价值观,就更非小可。此间,历史题材小说和电视剧,其作用不容忽视,其能量让人侧目。
过往的作品和本文前面述及的事态,表明情况并不乐观,持有恰当的历史观的国民还是不多。
如果把“春秋”史观比喻为一双眼睛,那么这双眼睛里一定失望居多。笔者以为,如今,应该在去除其陈腐部分的前提下,恢复中国史学的道德传统,应理直气壮地倡言人伦价值,复原史学特有的警示、训诫、教化人心和维护正义的功能。
如果说,历史本身有一种优败劣胜的逆淘汰怪象,有一种道德虚无色彩,那么历史学则要义正辞严地褒善贬恶,将道德评判作为最高标准。这样,历史学才能具有对邪恶和丑行的震慑作用,才能让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物感到害怕,正所谓“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国人对历史的爱好,不仅是文化习性,也是一种巨大的精神资源。
只要阐扬正确的历史观,便能期待这种习性渐渐演化为一种正义的力量。千年已逝,云来雾往,那双历史之眼上不免落下尘埃,可人们对正义的向往和不懈追求,犹如华北平原的万里长风,会吹散那尘埃,并拂去那失望。
这双眼睛会向被压迫、被践踏的劳苦大众和妇女、儿童送上歉意,会为被诬陷、被害死的仁人志士送去慰籍,同时一刻不停紧盯着那些残暴、阴险的妖孽和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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